第七十四章 阿史那·吉恩
青崖山的宗祠里那间角房专门用来关人,四面无窗,只有一扇小门,就算白天也是漆黑一团。不管犯了什么错,之前嘴有多硬,关进去几个时辰,哭着求饶的有,崩溃砸门的也有,但是没有人像他一样,从早晨一直安静到晚上,安静地让人怀疑师兄捆他的时候顺便报了什么私仇。
他的手被捆在身后。在那漫长而完全的黑暗里,他没有用圆光术,也没有做梦。那些纷乱在黑暗中沉寂,甚至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听着周围声响,细微的窸窣声从青崖山的每个角落落入耳中,远近参差,渐渐地便可以从其中感受到事物的形状。他向来最怕无聊,这感受倒算新鲜,不由得沉入其中,甚至有些忘了是在受罚。不知过了多久,起初还感到饥饿,后来渐渐也忘了,溪源只觉得那些声响化为巨大的轰鸣,在这轰鸣里,生出山崖与林木的模样,鸟兽草虫星星点点,闪出微妙的亮光,而自己仿佛化为无数萤火,四散无踪。
“喂。”头顶上亮光闪现,随即扑通一声,不知落下什么东西来。溪源猛然惊醒,朝上面叫了一声,“谁?!”
“别叫!给你带饼了,师父不知道。”屋顶的瓦被揭掉两块,漏下淡淡的月光来,灵犀手里还有个布包,冲着他瞄了下准头。
“灵犀?!”
“师父没看到我,你快吃,还有。”
“你别扔了,手捆着呢,吃不了。”溪源道,“除非你把我的剑拿来。”
“我拿了,你可只敢割绳子,不许再生事。师父正在气头上,我已经找了白先生,先生说明天再替你求情,好放你出去。”
“你找他干什么?!我挺好的。”
“好什么?饿了一天还好,你不会去门口认个错啊?”
“我没错!这事你不用管,有本事师父就饿死我。反正他也不让我下山,留我在这干什么?”
“我不与你说了,犟得要死。”灵犀将那剑缠了几圈,丢到他身上,就要覆上瓦片。
“别。”溪源叫道,那一瞬间想起刚才四散的感觉,忽然有些后怕。“你别盖上,有些亮进来,我也心安。”
灵犀切了一声,刚要转身,外面忽然一阵脚步。
“谁在那?!”有人喊道。灵犀本来心虚,顿时脚下打滑,惊叫一声。溪源只听到头顶瓦片滚落,猛然挣起来,探到那把剑,狠狠割开绳索。
“灵犀!”他叫道,没有回应。“灵犀!”
溪源脑中一热,到门边拽了几下,后退几步,蓄力撞开那门,拿着剑向屋后跑去。
“你站住!”有人叫道。他刚才撞门巨响,已惊动祠堂,此时便不多想,只想去看灵犀摔到哪里。但在旁人看来,他便是不声不响谋划了一天,使术取了剑来,要杀下山去。
溪源跑过屋角,远远望见师兄扶着灵犀站起身来,刚要说话,身后几十名同门早从祠堂出来,将他围在正中,手中火把炽烈,亦拔出剑来。
“师父罚你思过,你怎敢私逃,拿着剑要干什么?!”
“别过来!”溪源转身,剑在身前一晃。“你们别过来!”
“溪源,你当没人能制住你!师父马上就来,你休得妄为!”
“我没有妄为!我叫你们别过来!”溪源道,同门中有人踏出一步,带头刺过剑来。他平时最惹人妒,现下逆了师父的意,又担上私逃的罪名,众同门前来围捕,便是错手杀了也说得通。下手的人又多,师父能责怪哪个?
他们个个要他死,招数便狠。溪源挡开几剑,虚晃开来,瞅准空隙跳出圈外,只顾向前跑去。他并不能辨明方向,哪边人少便向哪边,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头撞进祠堂,撞在众牌位前的烛台上。那烛台层层叠叠,如小山一般,在祖师牌位前彻夜长明。此时依次倾倒,越过供果,滚在牌位之间。桌上的布幡顿时燃起,铺天盖地。
溪源斩掉那些燃烧的布幡,火苗在他的剑下分裂,雪一般落在牌位上,慢慢引燃。他本来想推开牌位,几剑下去,却把供台砍开,那些火不灭,反而势头更甚,未过多时,已烧成一团。
“来啊!”他喊道,“你们来啊,来救火啊!”
他们站在祠堂外,看他在那熊熊的火光之中,砍碎供台,如同修罗。没有人敢上前,也没人想起去找水。
为什么会这样。
溪源收起发烫的剑,退了一步,从火焰中转过身来。“你们来啊!”
“孽障!”
他抬起头,李承邺持着剑,刚好冲进院中。
“是为师对你太过纵容,为师关你一天,你便烧了祠堂,不服管教,欺师灭祖,该当何罪!”
“我没有!”
“你没有!那是谁烧的!是谁?!”
“不是我!”溪源道,“师父,你不叫我打,我记得。我没有打,我一个人都没有打,我没有杀人!”
“你没有杀人,你烧祖师宗祠!为师今日便废了你这孽障,免你为害人间!”
“师父!”
溪源话音未落,李承邺那剑凌空斩下,一道剑气从锋刃迸出,径直刺来。溪源未及多想,下意识向地上一砸,顿时在面前砸出一面屏障,金光闪烁,迎着剑气,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响,那剑气受阻,顿时消匿。溪源从光障后抬起头,满脸泪痕,慢慢笑了出来。
“师父,你不叫我杀人,我没有杀人。就因为我烧了这些木头,你要杀我。”
“孽障!”李承邺用剑指着他,一股气噎在胸口,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孽障。”
“你要杀我!”溪源说着,又笑了两声,笑得院中静寂,只有火焰噼啪声响。
“师父。”他说,“既然如此,溪源又是何必。”
“溪源!”李承邺喊了一声,与此同时,溪源在那金光里抬起手来,如放皮影戏时一般,在空中一掷,顿时掷出一道光幕,那光幕落在他身上,转瞬间空中大震,如同雷电过境。在那瞬间的剧烈的震动里,他的身影随着光幕消失不见,只留下熊熊的火光,映照夜空。
溪源并没有想到去哪,他只是依着圆光术的法子,反其道而行,把自己掷了出去。他在那大震后稳定心神,握着剑站起身来,却是一丛树林,枝桠疏朗,透入月光。在那月光之中,人声渐近。为首那人看来不过二十上下,一身大唐铠甲,头发却是胡人的编法,溪源从未见过,只觉怪异。
那人跑到近前,终于被后面几人追上,打在一处。
他只使一把剑,虽有铠甲护身,也渐渐不敌。对面五人虽然着布衣,一个个却身手矫捷,不似一般平民。
溪源躲在树后,只觉血气向上,那些冤屈和愤怒一齐翻涌,仿佛一只手推在他背后,向前几步,挥剑砍入其中。
他从没有尝过别人的鲜血,那些血随着他的剑,喷涌在他脸上,毫无束缚,毫无阻拦。被围的那人一愣,迅速反应,傍着他砍杀起来。他不知道他杀了几个,等他发泄痛快,心中恢复清明,那五个人已经悉数倒在地上,死状惨烈。与他并肩的那个人转过头来,借着月光,看清他面容。
“你叫什么?胡人?”
“溪源,汉人。”
“在下阿史那,阿史那·吉恩。”那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