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尖尖的黄桔子
正午,烈日当空。火红的日头,照在大地,炎炎似火。
地面上滚烫滚烫,我穿着烂了一半的人字拖鞋,象有点小儿麻痹症似的,我干脆调皮地学了起来,略微一拐一拐。我娘看了,赶紧叫我不能学,说学了什么会象什么。
我赶紧停止蹒跚学步,不过,脚步不能慢,因为我娘在前边催促。
这该死的鬼天气,为什么这么热?
天气预报明明只有三十几度啊,我怎么觉得象有四十多度了,因为脚下的烂人字拖都软得快要溶化了。
那个时候年龄小,也傻,没有知识,不知道正午暴晒后,没有一丝风的室外路面,温度早超四十几度。
反正是真的热,全身无处不在的痱子又痒又疼。当然,还比不上两个肩膀,因为挑担子,压得又红又肿,疼得撕牙咧嘴。
我却不敢吱声。
因为身边的娘起早贪黑,没日没夜,一个女人,把我们娘三的三亩九分地,还开垦荒土种地瓜、花生,种菜。都打理得妥妥当当。
此外,她还要管家里的生意,一家人的吃喝拉撒。
因为我爸不是农村,而是镇农具厂,又叫铁木社的八级铁匠,六十年代省轻工系统比武冠军。分单干后,家里还请了跟锤的小师傅。
这样子,更苦了娘。因为别人家都有男劳力,我家只有娘一个,还要照顾全家吃喝拉撒,外加两个读小学的小豆丁,我和哥哥。
以前在公社,为了多挣点工分,我娘就是全公社远近闻名的拼命三娘。
一般只有队里身强力壮的男人才挑的水稻谷,我娘也奋不顾身抢着去挑,因为挣的工分多。而且,队里大部分男人都比不上我娘。
刚刚从水田里起来的稻谷,一半谷一半水,湿漉漉的,两大箩筐,一担少说也一百八九十斤。堆尖了二百多斤。路上还不能撒了,粮食,多珍贵啊。
要一脚泥一脚水,又过坎又跨沟还过渠,十个脚趾头要象钉子死死抓牢地面,不然随时摔个四脚朝天,谷子也洒一地。很多男劳力都摔过,我亲眼目睹过几次,壮实的男子汉都狼狈不堪。
而我娘,从来没有摔过。
她还比别人跑得快。是的,别人走,她象跑。队里的人形容,说我娘头伸在前,屁股撅后面,狠不得一口气挑过那个大田垄,从这座丘陵马上回去那座山。
多挑一趟,就多点工分。她就这么拼命,我们一队,工分最多的两三个人中,必然有娘。
在生产队,娘拼命挣工分。后来分单干了,她努力挣钱,就为了家里起新房子,过上好日子。
起好了三间大砖瓦房后,又说要为了我们兄弟,读书,读好书。娘说,只有读好书,才能洗净泥脚上田垄,才能吃居民粮。
我们这两男娃,只有学校放假了,才能帮点小忙。
此情此景,我哪里还会有半句怨言?只恨不得小小肩膀能多挑一点。
当然,我才一米二不到的个头,肩膀上的扁担比我还高,当然挑不得水稻。
我跟着娘去挑稻草。
收完了水稻,不要三五天,稻草就晒干了,闻着香香的。
稻草作用可大了呢。可以做柴火,点火,加旺火炒菜。最重要的,冬天喂大水牛。干干净净的稻草,还可以冬天辅床,做枕头,也可以用来酿酒,做霉豆腐、霉鱼。还有就是做禾香狗肉,那喷喷香,只要一想起,口水了就止不住地流……
我的能干的娘,除了干农活一流,还有一手绝活,做客家菜,酿豆腐,做酸菜扣肉,豆腐乳等,十里八乡,远近闻名。
当然,父亲也是起早摸黑,干起活来不要命,农忙时,经常通宵达旦赶制农具。
我爸和娘那么拼搏,都是为了我们读好书,为社会做更大贡献。
那个时候,人很纯朴,我哥小名保平,我叫卫平。我爸叫祖国。我们兄弟俩就是“保卫祖国”。既是保卫爸爸,更是保家卫国。
所以,即便是口干舌燥,浑身似火烧火燎,无一处不痒,无一处不灼痛,却丝毫不敢透露半点。因为我深深知道,我娘比我更苦更累。
只看那双手老茧,双手双脚满满的皲裂就知道了。到了晚上,洗干净了,上床前贴胶布,那样贴住,可以止痛吗?我不知道。但我清楚地看到了娘贴胶布时痛得紧皱的眉头,和欲压不止的嘘嘘声。
爸爸更加是不惶多让,那双左边紧握抓铁钳,右边上下翻飞铁锤的手,让人更加不忍直视。胶布贴了又撕,撕了又贴。一天都要好多几次。
普普通通的白胶布,在我家里,居然成了紧俏货。那个年代,可没有什么创可贴,什么百多邦软膏。即使有,也消费不起,更舍不得。
正午,知了都热傻了,几乎集体噤声。噤若寒蝉,几乎可以改为噤若热蝉。偶尔几声叫,听起来都象喉咙上火发炎了,断了电似的,知…知…知,有气无力。
知了都中暑了,但农村的活,一刻也不能停。
娘说,还有红砂岭上新开垦的番薯要打理、花生快熟透也要拔了、烟叶要收了,还要晒要烤……
反正都是活,印象中,没完没了,永远干不完的活。
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以至于让我在几十年后都消停不下来。只要醒着,必不会闲着。我那可爱又辛勤劳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娘,至今仍然忙忙碌碌的,仍不肯歇一时半会。
即使眼前所有的活都干完了,她仍然有本事折腾事情出来做。做灰水糍粑,炸豆饼酸菜饼,酿酒,酿豆腐,做莓鱼,豆腐乳……
尤其是她做的梅菜扣肉,豆腐乳,甜酒,还有牛肝脯,但凡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念念不忘,想想都垂涎三尺。
跟着这样一个娘,你纵然只有八九岁,半大的孩子,即使是从早干到晚,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和违逆。
农村的孩子,大抵都是如此。
就是在这样一个到处冒火,喉咙冒烟,嘴唇皲裂的时候,我磨磨蹭蹭跟着娘,走过生产队的桔子树林里。娘低着头,一边急匆匆赶路,一边要回头催我。
这片桔子树林很大,一片山都是,种了有十来年了。生产队摘桔子的时候,是小孩子最高兴的时候,因为那一天,小孩可以跟着去,肆意挥霍,吃得肚子撑不下了才罢休。我至今仍然记得自己摸着圆溜溜的肚子的那种满足感!
但是自从分单干后,就没有这等好事了。
桔树林虽然大,却没有带来一丝丝凉意。踩着滚烫的路面,我象只小青蛙似的,踮起脚尖蹦,尽量减少与地面的接触。不然,脚真的烫熟了,到了晚上,就象娘说的,可以沾酱油吃猪蹄了。
不仅没有风,还可以清晰地看到丝丝热气在空气中飘荡。让人觉得胸口闷得慌。这可恨的天气,可恶的太阳!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这个时候可不是可爱的太阳公公了,更象是一个恶毒的太监。
可惜,我对他的不喜欢,或者是讨厌,当然也没有换来他的一丝怜悯,换来的是刺眼的光芒四射,明晃晃的日头让人无法直视。
我即刻认输,把目光从万里无云的晴空移下来,眼睛里还带着被刺后的彩晕与刺痛。然后看到了桔子树上的绿色,但是,在那蓝绿交接处,似乎还掠过一点黄色。
咦?我不相信似的,又把已经落下的目光往上一扬。
真的!在那棵高大的绿油油的桔子树顶,还有一点黄色。
是一个桔子!金黄金黄的,在阳光下,格外灿烂夺目。
它就象是一颗苍海遗珠。
或者是太高了,或者是遮掩了,居然被遗漏在树上。
在私人承包后,在这片桔子也摘了一个多礼拜之后,这简直是奇迹。
我高兴地下意识地喊了声,走在前面的娘,“娘,娘…”我干噪的喉咙里声音嘶哑,嘴唇又干裂,稍一张开就疼。
娘走得急,没有一点反应。我又连续叫了三声,声音如破锣似的,又带着几分兴奋。
我娘终于回过头来问我:“怎么了?又想偷懒?”
“娘,娘,你看,你看!上面有桔子,你看!”
“怎么可能?”娘半信半疑,看着我兴奋的表情,却已经停下了脚步。
“真的,在树顶上。”我举起手中挑稻草的竹杠,又踮起脚,还是够不着,差好远。
娘往回走过来,顺着我指的方向,哎,还真的是。
“你的眼睛还蛮利,这都给你看到了。”
是啊,摘过的桔子园里的路,就让大家通行了。人来人往,偶尔有的漏网之鱼也早被摘了。
娘的身高,加上她手中那根更长的竹杠,也费了不少劲。因为在树梢尖上头,不好受力,竹杠一拨,就左右晃动。我娘也费力地又试了几下,黄桔子还是纹丝不动。
我看见豆大的汗珠从娘的额头沁出,从耳边流下,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冒出一阵热气,只几秒钟地面就干了。那一滴汗水就象没有下来过。然后,又在旁边,一滴一滴,排成了行……
“敲下来吧!”我忍不住叫道。我知道娘是怕敲得太猛,掉下来就砸坏了,所以总想轻轻的拔,让它顺茂密的树枝叶下来,但是这个桔子很坚强地挺立在树梢。
可怜的桔子,碰上了我这个坚定的吃货。就是砸下来破了,也能吃啊!
于是,娘不客气双手持竹杠用力地一敲,桔子应声飞了下来,咚一声沉闷地掉在几米外的地上,欢快滚了几米远。我如猴子一般腾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在桔子还滚动的时候,就把它抓在了手中。
嗯,滚烫滚烫的,又被大太阳晒得软软的,抓在手里沉甸甸。还带着一小截枝叶,两片绿叶象它的两把小伞,真可爱。
我都有点喜欢这个桔子,舍不得吃它了。
我跑向娘,把桔子递给了她。
我说:“好漂亮啊!”
生产队的桔子,据说是当年队长引进的温州品种,一直都是我的最爱。我娘看出来了,说道:“漂亮的桔子也是给人吃的呀!”
说完,就半只手掌持竹杠,两手一掰掰开了。对桔子的喜欢在那一瞬间,马上就被吃桔子的欲望淹没了。我觉得干燥的喉咙和嘴巴里,立马就布满了津液。忍不住先吞了一下口水。
娘自己只留了一瓣,剩下的全部给了我。我已经顾不上推辞了,马上掰了一瓣,放进嘴里,咬开一截,热热的、甜甜的桔子汁马上充满了口腔,舒服!干燥的嗓子也马上得到滋润,桔子汁再顺着喉咙,欢快地穿越食道,进去了干涸的胃里。
“太好吃,太美味啦!”我不禁仰头长叹。接着,一瓣又一瓣,瓣瓣入心田,进脑海。娘溺爱的眼神看着我夸张的表情,好象她跟我一样,吃了一瓣又一瓣。
吃了美味的桔子,我觉得天气也没有那么热了,太阳公公顿时也亲切了;肩膀上的火辣辣的感觉,也是舒服得痒痒了;浑身有劲,稻草更轻更香了;人字拖也不烂了,脚步更轻盈了……
生活真美好!
这个桔子,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桔子和美味。
事隔多年以后,我才后悔,当时没有让娘多吃几瓣。多吃一瓣也好啊。
以至于这么多年以后的今天,大家都过上了美好的生活。我去买了许多地方的许多桔子,自己吃,给娘吃。
可是,都再也没有那么美味的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