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木
刀声突突,钝得像哑了嗓子的鹧鸪。
昨日孙女出生,下周要接回家住了。
为此,他要换掉两根朽了的房梁,
一根被六月的雨水浸软了,一根被白蚁咬去了大半,
再不换,房子就要塌了。
孩子们跌跌撞撞地笑啊跳啊跑过他,他抬头骂他们撒泼。
然后她就是那样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不会是她的。
上次见她还是在有雨雾,有呢喃的时候;她着洗蓝色的裙子,裙边悠长,浅浅地掩在精致的脚踝上,拖拽了所有的呼吸。她的眼角是有泪的吧,淌着他不愿看到的歉疚和粘稠的拉扯。
“你不用等我便是,我怕是一去就回不来了。”
“都是因为我。”
“傻妹子。”
他没有抱她。
他以为回来的时候,再抱她也还来得及。
可是她往前走了,左脚向里轻轻巧巧地一撇,把他的心撇慌了。
那是刚进城的时候留下的伤,为此,他还和目中无人的黄包车师傅打了一架,寡不敌众,但还是要打啊。他一声也不哼唧,冰水浣了把脸便是连日连夜地守在她床边。冰冷干净的医院很新鲜,很好玩,他偷了医生的白大褂装给她看,她笑个不停。
她走近,一步深,一步浅,踩在他的胸口上。
不是,大概不是她吧。
她哭的时候,他总是会侧过脸去,不看她。她没声音地哭,要把苦一口一口自己吃掉那样地哭。她不是哭给他看的,就只是忍不住了,憋不了那么多了,所以才可以在他面前喷涌而出;她不是要他抱她,只是要他陪她,陪她从抽拉到平稳如眠的呼吸。他不看她,仍旧可以感受她,即便是注视她青黑发亮的长发,他也可以知道她心里的景色。
可她的头发,全都白了。
她就这样蹒跚,跻着脚,到了他眼前。
他想起了被乱石切开的小溪,它们一股一股的流,急促的流,流到看不到的地方,从她的眼角,越流越广,越流越深;这是一条怎样残忍的小溪呢,它经过她美好的面颊,让妥协的时光还岁月以苍老,模糊了记忆中的样子。
她抱住他,抖着手臂,躯了身子,才勉强环绕住他的肩膀,紧贴他的胸膛。
她的拥抱,原来这样薄,这样瘦弱,这样滚烫,这样刺得他疼。
是她。
是她。
她来的那个地方,还在她的身体上,脚步里,眼神中。那个地方,是他的梦,他的血液,他的根。它流淌在石板的缝隙里,磨碎的皂角里,萦绕的炊烟里,棉柔的脚步里,沉吟的月色里。她的目光中,发梢边,手指上,唇齿间。
六十年的岁月,蹂躏不去的是记忆;但是他们已在时光里,蹉跎了大半辈子。
他走不了了,脱不开了。
他不看她的影子,不看她走过,又离开的样子,不看她和夕阳一起被掩映的树林裹挟走。
他只是看着手里磨起了绒的刀柄。
刀柄是棕色的樟木,儿时一起在林子里和大舅一起学的木活:“要掂量,看纹路,然后再开口子接刀刃,手要快,火要足。”
他比她学得快,遇到的木头也总是好上一等,后来她不做木工了,只是一手撑着,靠在木架子上看他做:“看你做就行了。”
他学到心里去了,闭上眼也勾勒得出枝干和纹路,木的密度不必权衡,只稍过目横切面,树的品质便了然于胸。
怎么会选了这样一块不经事的木头——一朵,两朵——湿润的花在没有光泽的刀柄上绽开,越来越多,包裹、扎根、开在里里外外。它在颤抖,柄上盛不住的花儿沿着刀面歪歪扭扭地滑下,滴落。它掉在地上,和他一起掉在地上。
他听到了似昨日孙女般的哭声,汹涌,猛烈,撕扯,原始。
他把十指陷入落叶归根的土壤,发了疯似的干呕,老化了的气管扯着割裂的呼吸,吐露着血液的味道。
他记不起同她在一起的日子了。他只记得起报纸上登的她的喜事,记得后来的烂醉如泥;记得流放山野的失魂落魄,记得新婚那晚的摘胆剜心;他记得每一年都会有一天很想念她,记得自己慢慢记不得。
离别是生命里的常事吧。
也是他此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20160823
王子儒
夜晚21:18
周劲风跟我说了一个他洗澡的时候想象的故事,他说三十、四十年后,两个老人重逢了。迫于生活各自成家的爱人,再次相遇会是什么样子。他说他揣测他的神态、她的泪水,他说他想象她的澎湃,还有理智。他们拥抱,最后他们重回自己的空间。
我听了觉得很痛,他说那你写下来。
于是就写下来。
—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