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个好地方，可我去不了
前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特别喜欢月亮。或许是有些孤独吧，总觉得月亮会陪我。之前写过一篇关于月亮的文章，叫《想住到月亮上去》，但对于月亮的感情却怎么也写不完。所以单列个文集，以后有关于月亮的，就统一收到这里吧。
正文：
“诶，听说了吗？村里那傻子，没了。”
刚来到外婆家度假，便听到这个消息。乡间的泥巴路弯弯绕绕的，两边的荒草已经长得有人那么高，到时已经傍晚，夕阳用它余热的光辉洗刷着田间弥漫着的泥土的气息，天空随着夕阳的步伐慢慢走向幽蓝。这时候，你能找到挂在另一边的月亮。不知不觉想起那个像流浪狗一样躲在月光下的身影。
他蹲在半人高的荒草旁边，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举过头顶，指着天空说：“月亮是个好地方啊，可我去不了嘞”。
半年过去，原本活生生的人，就那么不在了。
我问那人：“怎么回事？”
“嗐，你知道的，他是个傻子嘛。记得村子边上那座湖不？那时候晚上嘛，他看到湖面上月亮的影子，非说他要到月亮上去。我们听完都劝他，他一直以来也算听话，就没过去了。但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抽了，我们前脚刚走，他就一头扎进湖里面去了。等第二天早上发现时，人早就没了。简直跟他那不负责任的爹一个模样。”
我沉默了很久，挥了挥手朝外婆家里走去。关于傻子的回忆像潮水般涌出，眼前的景色慢慢褪色，融入默默的尘埃，潮水冲积的回忆慢慢浮现于脑海。
我经常听外婆提起傻子，外婆说他本来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陆洵之。他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于是他从小便和母亲关系极好。洵之的母亲对他很是宠爱，父亲也时不时往家里寄钱。本来是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好景不长，洵之母亲在一次出门给他买菜的路上，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面包车给碾了过去。当天出事，当天就没了。场景之血腥，即使后来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都没能把那条浸满了血迹的泥巴路给洗干净。那天晚上，陆洵之蹲在村里的湖边，一整夜都没回去。
他父亲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整天摇摇欲坠的。肇事者就那么跑了，村里又没监控。在那个年代，肇事者往往有充足的时间逃跑。于是他的父亲只得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在他身上。他父亲开始没日没夜地喝酒，喝完了就打他，打完又喝，喝完又打。直到后来有一次下手太狠，一酒瓶子砸在洵之脑袋上，砸得他当场血流不止。看到陆洵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父亲慌了，急忙把他送去医院。
医生告诉他父亲：“命倒是保住了，只是以后对智力可能有很大影响。”
他父亲当时就跪下了，求着医生治好他，一边磕头一边哽咽地说着：“爸爸错了，爸爸错了”
可医生只是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第二天，村里的人便发现他父亲吊在一颗歪脖子树上，早就没了呼吸。只留下躺在医院里熟睡的陆洵之一个人在世上，醒来时，他就成了村里人人笑话的傻子。那年，他刚好十岁。
或许是陆洵之平时也算听话，见人就喊得亲热的缘故吧，村里人看他可怜，没事就送点儿吃的给他，慢慢地把他那么拉扯大了。
他还是住在之前和母亲住的那个房子里。矮矮的茅草屋，大风都能吹得它瑟瑟发抖，逢着下雨，家里的灯泡就会一闪一闪的，活像天上的星星。
你若是常在乡间那条路上走，便能碰见他。他不喜欢呆在家里，他更喜欢村子边上的那座湖。湖水旁也长了许多杂草。但还是被陆洵之踩出了一条路来。沿着那条青草铺成的路走到尽头，你就能看到陆洵之蹲在湖边孤零零的身影。
村子里的人经常念叨他，说他造孽得紧嘞，那么小就没了爹娘。老一辈的人都很质朴，天天分点儿吃的给他也没说过什么。只是平日里叫他洵之，背地里叫他傻子。倒是村里的孩子们经常逗他玩儿。
孩童的善良很单纯，但他们的恶意也同样单纯。
过年时家家户户都置办了鞭炮、对联一类的东西，孩子们也拿着手里的炮仗在乡间的荒草里到处挥洒，那模样就跟撒下初春的种子一样。
他们跑到陆洵之的茅草屋前，即使隔着一层窗户，也能清楚地听到陆洵之咯咯地碰着牙齿的响声。仿佛整个冬天的寒冷单单只降临在他一个人身上。孩子们觉得很好笑，因为那声音让他们想起了家里大人杀鸡时的场景，可怜的鸡被人掐着喉咙，刀还没放在它们的脖颈之前，就会发出咯咯咯的声音。那声音跟陆洵之的简直一摸一样。
这时候不知是哪个小机灵鬼，灵机一动，便说要把炮仗扔到陆洵之的窗户里去，瞧不把他吓得鸡飞狗跳。孩子们听完纷纷拍手叫好。过一会儿炮仗的声音在陆洵之的茅草屋里霹雳作响，此起彼伏。村子里的人之后回忆起来，都说炸了起码得有两三个小时，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晚上便看到陆洵之蹲在一片被大火焚烧过后的空地上。他连他的茅草屋都没了，但他身上却始终披着母亲留给他的被子。
也是从那以后，他嘴里便一直念叨着同样一句话：“月亮是个好地方啊，可我去不了嘞”。他当然没有去月亮上，茅草屋被烧了之后，他就和他的被子相依为命，一直住在村里的那座湖边。偶尔心情好，他还会哼两句歌：
“月亮照墙根儿嘞，
我就哼小曲诶，
累了我就睡了嘞，
梦里我住到月亮上嘞
我是个幸福的娃儿哟诶”
…………
那天我来到村里的湖边钓鱼，不知什么缘故钓了一整个下午，一条鱼都没钓上来。看着夕阳悠悠落去，我心里愈发的苦闷。从小我便固执得很，我偏不信邪，就一直抱着我的鱼竿等到了晚上。
月亮很调皮，天上挂着一个，水里躺着一个。水里的月亮看起来很悠闲，抱着旁边的星星冲我眨眼。荒草丛生的湖边，总是藏着烦人的蚊子，一条鱼都没钓上来，反而被蚊子咬了满身的包。
“你这样咋钓得起来鱼嘞？”
我听到身后传来陆洵之憨傻的声音。其实他和我年龄相仿，只是说话的语气和身体的动作还停留在他父亲死的那年。
“那不然咋钓？”
“你得去月亮上钓”
我估摸着他怕是又要念叨他那句话了。果然他小步跑到我身旁蹲下，杂草都可怜着他，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顶。他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举过头顶，指着天空说：“月亮是个好地方啊，可我去不了嘞。”
我可能是太无聊了吧，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那我能不能去月亮上呢？”
没想到他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你或许可以吧。”
我摇了摇头，没再搭理他。他也不在意，就那么静静蹲在我旁边，眼睛始终盯着那只抱着星星的月亮。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我还是一条鱼都没钓上来。他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跑开了，不过我也没把他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跑来跑去的，但最后都能在某个角落里发现他。
过一会儿我发现湖面泛起了涟漪，我以为是鱼儿终于饿了，跑上来咬我的饵了。但接下来的场景让我瞠目结舌，怕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陆洵之不知从哪儿划来了一艘小木舟，他就坐在船上朝我招手。
“快来快来、我带你去月亮上去”
我有些迟疑，当然，我是怕这傻子划着划着船翻了。许是同情心作祟吧，我还是上了他的小木舟，看着他载着我慢慢将船划向湖水中央。不一会儿我就发现我坐落在那只调皮的月亮身上了。
他说：“你这下再试试，一定能钓上鱼来。”
我将信将疑地将鱼线抛出去，然后准备迎接漫长的等待。但这下，鱼却像是饿极了似的，第一竿就一竿双中。我来了兴趣，一竿接一竿的往下钓。半个时辰的功夫，抵得过我半天的辛苦。陆洵之就一直在旁边盯着湖面上的月亮傻笑。
钓了满满一桶，我觉得累了，便躺在木舟上休息。我看着天上的月亮，他看着湖面上的月亮。
我问他：“月亮上有什么好？”
他痴傻地笑着：“小时候，妈妈就经常带我来湖边。她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所以要是哪天觉得孤独，就抬起头望着天空数星星。我问妈妈月亮是什么？妈妈说月亮就是我，哪天妈妈不在了，就变成星星陪着我。我说妈妈不会不在的，妈妈就笑了。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笑，但是我看到妈妈笑了，我就很开心。妈妈说，要是我发现哪天她不见了，就去月亮上找她，她说离月亮最近的那颗星星就是她。我说妈妈要是变成星星了，我也变成星星去陪她。没想到妈妈突然很生气，说我不能死，说无论怎样也不能变成星星去陪她。我很听她的话，一直没有变成星星。可是我怎么也找不着她，我就想变成月亮去陪她，她不是说我就是月亮吗？你说我能变成月亮吗？”
我摇了摇头。他又继续说下去：
“我就知道，村里人都说我傻，可我明明不傻。你看，我就知道我不是月亮。我只是不明白，妈妈不会骗我，我找不到她了，她肯定已经变成星星了。她说她是离月亮最近的那颗星星，你说，我要是到月亮上去，是不是就能见到妈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嗯”了一声。
没想到他突然很开心，嘴里一直叫唤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叫唤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晚上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我也渐渐睡去，没有了意识。第二天醒来时，我已经在湖水边上了。我低下头，看见摆放整齐的鱼竿和装鱼用的桶子，旁边还留下了两个字：“再见”。我不知怎的笑了出来，没想到这憨货还会写字。
…………
“诶，想啥呢，饭都不好好吃。”外婆嗔怒地看着我说道。我这才从回忆中醒来。
饭后我走在那条弯弯绕绕的泥巴路上，朝着那座躺着月亮的湖走去。穿过那条青草铺就的小路，我来到了陆洵之的“家”，可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便循着记忆朝着那天钓鱼的地方走去。拨开了无数道杂草，我来到了那天上船的地方。那里有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我低下头，旁边还留了几个字：
“再见。我去月亮上找妈妈了”
我笑了。这个傻子，你妈妈说的是天上的那个月亮，你往湖里跳干什么？
但下面还有一行字：“我骗了你。去不了月亮的，不是我，是你。”
…………
我抬头望了一眼月亮。月亮躺在一张绣满了星星的被窝里，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