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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人间世·乱世里的处世之道(4)

2020-03-29  本文已影响0人  龙门村夫

我们现在常说“人世间”如何如何,其实,正确的说法是“人间世”,它来源于《庄子》书的《人间世》篇。

历史发展到庄子的时代,已经是战国的中期。在这一个时期,各诸侯国的势力此消彼长。从诸侯国的国君到统治阶级的低级官员,却仍然是以争夺人口、地盘、权力为主要目标,野心勃勃,残忍横暴,阴险狡诈,互相残杀,正是一个“天下无道”的社会。面对这样的社会,庄子提出了一系列保身养生的主张。

在《人间世》篇,庄子撰写了六个寓言故事,从不同的角度,来阐述了他的乱世哲学。

出自在本篇的成语也很多,如螳臂挡车、以火救火、吉祥止止、虚室生白、画地而趋、山木自寇等。

一、“心斋”: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庄子讲的第一个寓言故事,发生在孔子与他的弟子颜回之间。孔子字仲尼,颜回字子渊。在庄子的笔下,儒家的代表人物、儒家思想的创始人孔子成了宣传庄子之道的代言人。我们应当注意的是,《庄子》中,孔子的话,以及孔子与颜回等人的话,都是庄子“杜撰”的,是假托之言。这个故事较长,我们一段一段来。

颜回见仲尼,请行。(仲尼)曰:“奚之?”(颜回)曰:“将之卫。” (仲尼)曰:“奚为焉?” (颜回)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颜回去见他的老师孔子,请求孔子同意他出趟远门。孔子问:“你想去哪里啊?”颜回回答说:“我打算去趟卫国。”孔子问:“你去卫国干什么呢?”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他正年轻,办事专断,处理政事轻率,却意识不到自己的过失。“独”是独断专行的意思。这个国君,还轻率地役使百姓,致使百姓大量死亡,不可胜数,就像大泽中的草芥一样,百姓都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了。根据对话中的情景,这个时间段,应当是卫灵公死后,卫出公在位的时间。卫灵公晚年,宠爱夫人宋国人南子,而南子名声不好。有一次,卫太子蒯聩到齐国去,路过宋国时,遭到了宋国人的嘲讽,于是就想杀死南子,结果未成功,被迫逃亡到了晋国。之后,卫国人立蒯聩的儿子为国君,即卫出公。卫出公当国君期间,基本上是在他的父亲和他争位中度过的,很难说他独断专权、轻用其国、轻用其民。我们只把它当作庄子的“杜撰”,当作寓言故事听好了。

颜回又说,老师您讲过:“治理得好的国家可以离开它,治理得不好的国家却要去到那里治理它,就好像医生门前病人多一样。”我希望根据老师您的这些教诲思考治理卫国的办法,卫国也许还可以逐步恢复元气吧!则是法则、办法。庶几是也许可以、希望的意思。瘳(chōu),指病愈,这里指国家恢复了元气。

在本篇的开始,颜回提出了问题,即要到卫国去拯救那个堕落的国家,由此也展开了孔子和颜回的精彩对话。

01.存己而后能存人,不要以别人之恶来显示自己的美德

孔子一听,叹了口气,说:“唉,你到了卫国,怕是要被关监狱甚至被杀头啊!”孔子觉得,颜回的这一决定太仓促了,没有认真思考好,而这样的决定潜伏着很多风险,甚至有被杀头的可能。

孔子分析说:

第一,学道首先应当专心一志,其次要先把自己的德修养好。颜回还没有做到这一点。

仲尼曰:“譆(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学道不能心神杂乱,心杂就会多事,多事就会心扰,心扰就会有忧虑,有了忧虑,道就不得行。所以,孔子认为,颜回你想多了,“杂”了。古时候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总是先修己德,然后才去帮助他人。孔子说,现在你自己在道德修养方面还没有什么建树,怎么可能到暴君那里去推行大道、纠正暴君的行为。大家特别是年轻人记住哈,庄子说:“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一定要自己先修养好、学好本领再去拯救世界,不要好高骛远。

第二,名声和智慧都是“凶器”,不可推行于世。颜回你这样做,容易被人误会为追求名声和地位。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智)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智)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孔子说,你知道道德之丧失和智慧之受到推崇的原因吗?道德的丧失是因为人们过分追求名声,智慧受到推崇是由于人们好争。名声,是人们互相倾轧的根源;智慧,是人们互相争斗的工具。这两个东西,都是“凶器”,对社会没有好处。荡是丧失、毁坏的意思。轧是倾轧的意思。颜回你去卫国,就有争名争智的嫌疑。

第三,不要用别人的缺点、恶行来显示自己的能耐、美德,这样会招致灾祸。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尔)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述)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灾)人。菑(灾)人者,人必反菑(灾)之,若殆为人菑(灾)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尔)目将荧之,而(尔)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矼(kong,去声),坚实、笃厚。绳墨之言,绳墨指规矩、规范,这里指儒家的仁义道德。这一段有几个通假字,“而”通“尔”,你;“术”通“述”,讲述;“菑”通“灾”。

孔子说,一个人虽然德行纯厚、诚实笃守,但还不能达到让别人了解的程度,即使不和别人去争名夺利,但别人并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强行将仁义道德之类的话说给暴君听,你这就好比用别人的缺点甚至丑恶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这样的做法,你就会被认为是在害他。害人的人一定会被别人所害。你这样做,恐怕会遭到别人的伤害的!况且,假如说卫君喜好贤能的人而讨厌憎恶小人,哪里还用得着等你去了才显得比别人贤良?除非你不向卫君进言,否则卫君一定会紧紧抓住你的漏洞并向你展开争辩。在卫君的言论攻击下,你必将眼花缭乱,面色变得平和,你说话自顾不暇,脸上显得卑恭,内心也就迁就卫君的意见了。这样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就会助长卫君的气焰,你将错上加错。照此发展下去,你的话不被他相信,那么一定会死在这位暴君面前。

什么是“灾人”?就是拿自己的所谓美德来映衬别人的恶,或者以别人的恶来映衬自己的美德,即“以人恶有其美”,这里的美,就是卖弄、显示、映衬的意思。而这种行为,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就是“益多”,不仅是帮倒忙,而且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以人恶有其美”、“以水救水、以火救火”都是在做人和日常交往中需要注意的行为。

孔子接着举了关龙逢、比干的例子说: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墟)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尔)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孔子说,从前,夏桀杀害了敢于直谏的关龙逢,商纣王杀害了力谏的叔叔比干,其原因,是这些贤臣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但他们以臣子的地位去关爱君主的百姓,同时又以臣子的地位违逆了君主的意志,所以他们的君主就借他们道德修养高尚的好名声而排斥他们、杀害了他们。这就是喜好名声的结果。桀是夏代最后一个国君,传说非常暴虐。关龙逢是夏桀时代的贤臣,因直言劝谏而被夏桀杀害。纣是商代最后一个国君,传说也是一个暴君。比干是商纣王的庶出叔叔,也因力谏而被纣王杀害。伛(yǔ)拊(fǔ),怜爱、抚育。人是人君的省称。拂,违反。修,美好,这里专指很有道德修养。挤,排斥。

孔子接着说,从前帝尧征伐丛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这三国的国都变成废墟,人民全都死尽,而国君自身也遭受杀戳,原因就是三国不停地使用武力,贪求别国的土地和人口。丛枝、胥敖,是帝尧时代的两个部落小国的国名,有扈也是古国名。这些都是求名求利的结果。你就没有听说过吗?那些追求名和利的人,就是圣人也不能感化他们,何况是你呢?

孔子这一节的讲述,只是在告诉大家,一个有德行的人,在一个为名、为利的人面前,很难能够说服他们,甚至遭到他们的猜忌。而这样的事情,在现代这个社会也是不可避免地存在的。

追名逐利,是人的本性。但是,在一个有序的社会里,理想的状态是得到它们,要符合基本的义,孔子所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4·5)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7·16)但是,这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

02.颜回的准备

孔子先没有听颜回汇报一下怎么办,就先分析了一下颜回可能遇到的危险。但是,孔子还是想听听颜回想怎么做。他说,虽然这样,你一定有所准备,有规劝卫君的办法。来,你就说给我听听。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颜回说:“我行为端庄内心谦虚,行事勤勉心志专一,这样可以吗?”“端”是端庄、正派的意思,“虚”就是虚豁、谦逊。端指外表,虚指内心。“勉”是勤恳努力,“一”是始终如一,忠贞不二的意思。

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刚猛暴烈,喜怒无常,人们都不敢违背他,他也不听别人的劝谏,以此来放纵他的欲望。他这种人,即使每天用道德来感化都不会有成效,更何况一下子用大德来劝导呢?他一定会固守己见而不会改变,即使表面赞同,但他的内心肯定不接受。你那样的想法怎么能行得通呢?”

第一个“恶”(wū)是叹词,第二个“恶”用作疑问代词。阳是指刚猛之盛气;充是充满,充斥于心;孔是甚、很;扬,指露于外表。“采色不定”是喜怒无常的意思,采色是指面部表情,神采、气色。案,压抑、压制。容与,放纵。渐,浸渍、润泽。执,固守己见。外合,外表赞同;訾(zǐ),接受,“不訾”意思是内心并不采纳。庸讵,怎么。

颜色一听孔子说这样不行,接着说:

(颜回曰:)“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正)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接着说,那我就“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吧,我内心秉正诚直而外表俯首曲就,援引成说,用上古的贤人来类比。直就是正直,光明正大。曲就是弯曲,含有俯首曲就的意思,这里可以指表面恭敬。成是指是指古人的说法。上是上世、上古。“上比”意思是用古代的说法来规劝。

颜回进一步阐释了他的主张。

所谓“内直”,就是内心秉正诚直,与自然为同类。跟自然为同类,知道国君与自己都是上天养育的,这样,我就不去管人家是否赞同我的话,或者不赞同我的话。像这样做,人们就会认为我天真纯朴、未失自然本性的“童子”。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蕲是祈求,希望得到。童子是指未成年的人。

所谓“外曲”,就是外表俯首曲就、对别人恭敬,表明这跟大家是同类。执笏跪拜、鞠躬行礼,这是做臣子的礼节,别人都这样去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一般人都做的事,人们也就不会指责我了,这就叫跟世人为同类。擎是举的意思,这里指手里拿着朝笏;跽,长跪;曲拳,躬身屈体,即鞠躬行礼。

所谓“成而上比”,就是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是跟古人为同类。古人的教诲,对当今也很有意义,但这都是古人说的,并不是我虚构的。像这样做,能够起到规劝的作用,应该不会招致灾祸。这叫跟古人为同类。这样做可以吗?疵(cī)是诽谤。讁(zhé),是“谪”字的异体,或通之,即谴责、责备。病,怨恨、祸害。

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你要纠正人家的方法太多,而又不妥当。其实,你的这几种方法,固然不一定会得罪卫君,也只不过能够免罪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这是因为你师心自用,太执着于自己的成见了!”“政”通“正”,端正、纠正的意思,政法,即正人之法。谍,妥当。固是固陋,执着而不通达,孔子“四毋”之一就是“毋固”(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9·4)“师心”,就是以自己的心为师,即按自己的主张行事。

03.心斋之道

颜回提了两种方法,都被孔子给否定了。颜回这一下子真没脾气了。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昊)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仲尼)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说:“老师啊,那我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老师您指教吧。”孔子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以自己之心去感化卫君,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如果这样做很容易成功的话,苍天也会认为是不适宜的。”“暤”(hào)通“昊”,广大的意思,“暤天”就是“大天”,也即自然。不宜是不当、不合适。

不要老想着以自己的想法就能轻易说服别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这么做是很容易的话,老天都会觉得这不是适宜的。什么意思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所谓“师心自用”,接受别人的观点不是容易的事,何况去轻易地说服别人?

颜回说:“老师啊,我家境贫穷,不饮酒、不吃肉已经好几个月了。这可以算是斋戒了吧?” 茹,吃、经受,如“含辛茹苦”。荤,古代是指辛辣物,如葱、姜、蒜、韭之类,后指动物性食品,如鸡、鸭、鱼、肉等,这里理解为不吃肉较好。

孔子说:“你这是祭祀前的斋戒,不是‘心斋’。”

颜回说:“请老师指教什么是‘心斋’。”

孔子说:“你专一你的心志,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领悟,进而不用心去领悟,而用气去感应。耳的作用仅只在于聆听,心的作用是在于感应外物。气,是虚空容纳万物的。只有大道才能汇集于空明虚静的心境。这种心境,就是‘心斋’。”

“听止于耳”当为“耳止于听”之误,与“心止于符”相应。

孔子的心斋之道到底是什么呢?就是一个人不能用自己的成见来对待外界的事物,而要保持自己空虚灵明的心境,没有自我,然后以道的标准去处理问题。如果能达到这种境界,就是心斋。而如果进入了心斋境界,处理问题也就不一样了。孔子接着讲心斋的作用和效果。

04.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孔子教给了颜回心斋之法后,颜回确实感受到了变化,并且有了体会。他说,我未受心斋教诲时,确实感觉存在一个真实的颜回;受了心斋之教后,就完全没有了自己的存在。这样可以算达到虚静空明的境界吗?”孔子说:“对!达到了!”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壔),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智)知者矣,未闻以无知(智)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孔子接着说,我再告诉你,假如你能够进入到卫国,不要为名利地位所动。卫君能接纳你,你就说;不接纳你,就不要说。你不要封闭,也不要暴躁,让心处于静一的状态,顺随自然,这样就差不多了。你想想,一个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迹就很难;受人的欲望所驱使容易作伪,顺其自然而行便难以作假。只听说过有翅膀能飞的,没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的;听说过有心智而知,没听说过没有心智而能知的。比如,一间屋子,里边什么也没有,点上一支烛,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吉祥就聚聚集在那里。心、道也是一样。如果心境不能空明虚静,这就叫形坐神驰。倘若让耳目的感观向内通达而又排除心智于外,那么鬼神将会前来归附,何况是人呢!这就是万物的变化,是禹和舜处世把握的关键,也是伏羲、几蘧所遵循的行为准则,何况普通的人呢!

得使,意思是禀受了心斋的教诲。根据上下文文意,“自”应当是“有”字之误。尽,详尽,指颜回对于“心斋”的理解十分到位。樊是篱笆,这里喻指统治集团那个名利场。不得已,不是自己不得不做什么,而是按自然的规律去做。感其名,是指为名利地位所动。“毒”的解释纷争莫辨,陈鼓应引杨柳桥《庄子译诂》之说如下:“按:《白虎通·五祀篇》:‘门,以闭藏自固也。’《广雅》:‘门,守也。’王逸《楚辞注》:‘毒,恚也。’韦昭《国语》注:‘毒,犹暴也。’无门、无毒,犹言勿固闭、勿暴怒也。” 认为各说以此说为优。“一宅”是说心灵安于凝聚专一,全无杂念。“一”,如前文,是指心思高度集中;宅,这里用指心灵的位置。阕(què)指空虚之处。虚室,这里喻指空灵的精神世界。白,洁净,指什么也不存在的虚无的心理状态。止止,意思是止于凝静的心境。坐驰,形体坐在那里而心理却驰骋于他处。徇,使。伏戏、几蘧(qú)翥是传说中的远古帝王,“伏戏”即“伏羲”。“散焉者”指普通、平常的人。

人们往往都是师心自用的人,愿意以自己的想法让别人接受,但这又是很难的事。你去劝说一个人,人家听,你就说下去,人家不愿意听,就不要再说下去了,要按事情发展的情况来定。“入则鸣,不入则止。”让别人接受你的观点,要注意方式方法,而且要经过艰苦的努力。特别是一些年龄大的人,思维固化,接受新思维、新观点就更难了。

什么是“坐驰”?人一旦定下心来,去除心中的杂念,意念专一,整个心灵变得虚空无比,这时就会目明神聪,“吉祥止止”。如果人坐在那里,而神思飞扬,仍然是杂念充斥心灵,心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种情况就是坐驰。

庄子讲的心斋之道,是修养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处理与外物的关系的定海神针,如果能达到心斋的境界,对于处理与外物的关系就比较容易了,就会知道如何处理了。比如,如何去当好一个外交官。

二、乱世中如何当好一个外交官

在第一个寓言里,庄子教导人们,面对自身之外复杂的环境,人应当首先要学会修养自己的心性,“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其方法就是“心斋”,做到处变不惊,并根据所处的环境、面对的对象,开展有效的工作。在庄子看来,一个人一旦修养到极高的境界,就能做到“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不管以后对面怎样的环境,都能进行合理的处理和有效的应对。

庄子讲的第二个寓言,是叶公子高被派往齐国担任大使。但是,齐国待使者“甚敬而不急”,出使齐国这个活不好干。叶公子高于是向孔子请教。

 01. 叶公子高的忧虑

不知因为什么事,楚庄王派叶公子高出使齐国,承担着一定的使命,而且楚庄王好像还抱着很大的期望。从“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这句话来看,应当是去说服齐国。但是,齐国接待外来使节,总是表面恭敬而内心怠慢。楚庄王派的活好像很不好干。叶公子打个比方说,平常老百姓尚且不易说服,何况是去说服诸侯呢!因此,叶公子高心里有点害怕,担心完不成任务。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叶公子高,唐代成玄英说他是“楚庄王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楚国大夫。楚平王5年,也就是公元前524年,子高被封于叶邑。子高曾平定白公之乱,担任楚国令尹(相当于周朝的大宰,后世的宰相),因楚国封君皆称公,故称叶公。叶邑是楚国北部的边防重镇。据《叶县志》记载,叶公主持叶政49年,大兴富国强兵之策,在筑城固边、开疆拓土的同时,发动民众开挖东、西二陂,蓄方城山之水以灌农田,叶民深受其利,世代感恩戴德。

根据《论语》的记载,孔子到楚国后,与叶公有了一些交集。比如: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论语·述而》7·19)

后来,孔子与叶公见了面,叶公向孔子请教为政。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悦),远者来。”(《论语·子路》13·16)

《尚书·虞书·尧典》有“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的句子,意思是安抚远方的臣民,爱护近处的臣民,并顺从他们的意志去处理政务;德行厚,才能取信于人,才能使政务达到至善,拒绝任用那些花言巧语的人,远方的民族才能表示臣服。《中庸》亦将“近者悦,远者来”演化为国家治理的重要内容,即“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端木赐(子贡)曾经询问孔子为何这样回答,孔子说:“叶都大而国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悦近而来远。”(《韩非子》)在《说苑》中,孔子对这一说法的解释是:“夫荆之地广而都狭,民有离志焉,故曰在于附近而来远。”两种记载意思是一样的。

叶公与还孔子进行了理论探讨。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论语·子路》13·18)

在这里,叶公子高向孔子请教说:“您平时常对我说:‘事情无论大小,很少有不通过遵循大道而成功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功,那么必定会有人事之患;事情如果办成功了,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阴阳失调的后患。总之,事情办成功或者办不成功都不会留下祸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的食物,不追求精美的食物,平时做做饭,没什么顾虑,也不需要解凉散热。但是,我今天早上接受国君诏命,到了晚上就不得不饮用冰水来解除内心的焦热,大概是因为我内心焦躁担忧吧!我还没开始工作,就已经有了忧喜交加、阴阳交加导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办不成,那一定还会受到国君的惩罚。成与不成这两种结果,我现在感觉都承担不起了,先生你有什么好方法教教我吧!”

甚敬而不急的意思,是说齐国人对待外国的使者,态度上很恭敬,但是并不想急于把事情办成,对外国使者及国际合作等事项比较冷淡。慄是恐惧、害怕的意思。若,或者。寡,少;道,通过遵循大道;“欢成”,由欢而成,指圆满的结果。人道之患,是指完不成使命而带来的祸患;阴阳之患,是指成或不成、喜或忧造成的心理上的祸患;阴,事未办成时的忧惧;阳,事已办成时的喜悦;这里是说忽忧忽喜而交集于心,势必失调以致病患。执粗,是指饮食不讲究奢靡,艰苦朴素,平时食用粗茶淡饭;臧是好的意思,一般与“否”连用。爨(cuàn)是做饭用的炊具,这里指笼火做饭,北京京郊有个村子叫“爨底下”,因为这个村上边的山峰,就像一个烧火做饭的爨。内热是指内心烦躁和焦虑。

不管事情是大还是小,要想做成功,一定有做成功的办法,也一定有不成功的可能。要想成功,一定要遵循一个基本的原理,也就是“道”,按事情的发展规律来做。《大学》说过:“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定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样做起来就容易成功了。但是,人们往往总是在忧虑中度过,总是担心事情不能成功。最基本的原因,就是是人们还没有掌握“道”,没有掌握做事的基本方法。就像叶公一样。

看来,叶公子高这次出使齐国的任务很重,还没出国,就患上内热病了。

02. 天下二大戒

孔子听完后,对叶公子高说,完成国君交给的任务,是应该、必须做的事情,你别无选择。不要有太多顾虑了,去吧。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生!夫子其行可矣!”

戒是法则、原则,“大戒”指人生足以为戒的大法。无适,不论何时何地,《论语·里仁》说,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不择地,是指无论在什么地方;不择事,是指无论在什么事情上。盛,极点、顶点。自事其心,字面意思是侍奉自己的内心,也就是加强自身修养;哀乐不易施乎前,不让哀乐在自己面前交替出现,也就是哀乐不能改变自己的心境,与《养生主》篇说的“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相呼应。

孔子说我告诉你,天地间有两条大戒律,不管是谁,都要遵守。第一条大戒是“命”,要懂得天命,要认命。第二条大戒“义”,凡事要遵从义。这两条大戒,“命”和“义”,是两个重大的哲学命题,包含的内容实在太广,而庄子在这里列举了两条,一是子之爱亲,二是臣之事君。这两条,都不可解于心,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都是为人臣、子者所不得已的问题,也是“命”和“义”首要解决的问题,因此是属于“大戒”的问题。由这两个问题引申开去,庄子说到了个人的修养问题,即自事其心问题,也是属于“大戒”的问题。

先说第一个问题:子之爱亲。

庄子说做儿女的要爱父母。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这是天命,是道。天命不可违。为什么?《易经》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其次,从人生的经验说,父母把子女拉扯成人,要经历怎样的苦难?要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每个人都会深有体会。为父母不易,因此,要把爱父母时该放在心上,不能“解于心”,也逃不出天地至理。

爱父母就是孝。如何做?庄子说,能做到不择地而安之,就是做得最好了。“不择地而安”,就是无论何时地何,都要把父母放在心上。不能说我今天心情不好,懒得管父母;我今天没钱,没法给父母饭食;我房子还没买,没法安顿父母;等等。庄子是大而化之之人,具体如何做,他不说了,但关键的一点是时时刻刻不要忘记,时时刻刻去做。

孔子因材分类施教,关于如何做到孝,针对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比如: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论语·为政》2·5)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论语·为政》2·6)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论语·为政》2·7)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论语·为政》2·8)

以上是在上位者和学生主动问的,还有孔子主动讲的。

比如,他说闵子骞这个学生很孝顺。怎么孝顺呢?“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人们对于他的父母兄弟称赞他的话,没有什么异议。说明什么?父母、兄弟都认为他孝顺父母,邻居们也都认为他是个好孩子。

再比如,孔子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评价一个人应该这样:父亲在世的时候,要看他的志向;在他的父亲死后要看他的行为。如果他的父亲死了三年以后他还能坚持父亲生前定下的规矩(家规),那么这个人就算是做到了孝道。

还有。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这个很重要。父母的年龄你得知道啊。父母年龄大了,“一则以喜”,父母身体健康、长寿,该高兴;“一则以忧”,年龄大了,离去世的时间越来越近,怎么不让人忧虑呢?这种孝,比仅仅对于饮食供应来说,是从内心生出的,是真孝。

总起来说,你说要做孝子,孝子干什么?就是爱父母,就像父母爱那样爱子女那样。

《论语》把孝的问题上升到政治和国家治理的高度。因此,上述几个关于孝的问题,都放在《为政》篇中了。中国人说,“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凡是大忠臣,必然是大孝子。换句话说,忠是什么呢?就是扩充了爱父母的心,而爱国家,爱天下,爱别人。这也就有“仁”的意思了。佛也讲孝道,所以佛家也有《父母恩重难报经》。“子之爱亲也,命也”,儿女爱父母是天性,“不可解于心”,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一个大孝的人,必然是个忠臣;同样,一个孝的人,其家族也必然兴旺发达。《易经》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而不行孝的人,必然违反天命,违背人伦,其结局也必然不会善终,“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荀子》说,人有三不祥,其中一条就是“幼而不肯事长”。

幸福,永远是从孝顺父母开始的。不要只感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却把孝敬这件事搁浅,或者成为不孝的托词。

再说第二个问题:臣之事君。

中国过去是帝国制度,皇帝是国家元首,代表着国家,因此,过去的人讲忠,是忠于这个国家(常说的忠于朝廷),而不是帝王本人。政权可以常变,帝王可以常变,但国家可以看作是不变的,虽然国和家都是由掌握政权的人所建。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可以称作国度。所以爱君尽忠,也就是爱国家民族。“臣之事君,义也”,忠于国家民族,就是大义;“无适而非君也”,生在国家土地上,整个国家就是我,任何地方都是我的国家,并不在于谁当皇帝;“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你逃避不了的,就算是出国去了,你逃的是帝王、政权掌握者,你的心里终究是中国人,每一个国家的人都是一样。所以,“事君”,事的不是当皇帝的那个人,是国家。皇帝只是个代表。就像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中国的政权发生了更迭,一些人于是离开了中国,但在他们心里,那个“中国”是不变的,故乡是不变的,变的只是政权,只是掌握政权的那些人。中国这个称号沿用了几千年,所以这些人对中国的感情是始终如一的。

在君臣关系上,孔子主张“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子之事上也,上,谓君也。进思尽忠,进见于君,则思尽忠节。退思补过,君有过失,则思补益。将顺其美,将,行也。君有美善,则顺而行之。匡救其恶,匡,正也。救,止也。君有过恶,则正而止之。故上下能相亲也。下以忠事上,上以义接下。君臣同德,故能相亲。”(《孝经注疏·事君》)

因此,从这一点上来说,庄子思想之“义”与儒家思想之“义”是相通的。虽然《庄子》也强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引自《诗经·击壤歌》,原文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但那是后人牵强,庄子真正思想则主张是这一大戒的。

再说第三个问题:自事其心。

庄子说: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这里讲的是个人修养问题。实际上,在《庄子》一书中,多次讲到哀乐不入、安之若命的问题。比如,我们前面讲到,《庄子·养生主》说:“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在《庄子·大宗师》里,庄子同样说:“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至于生命的获得,是因为适时,生命的丧失,是因为顺应;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倒悬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况且事物的变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经很久很久,我又怎么能厌恶自己现在的变化呢?

安时处顺,就是要求遵循道的规律去为人处世,特别是在逆境中能够达观地面对人生,在困苦中求得生命的安顿。但是,安时处顺,并非消极的逆来顺受,也不是不思进取,而是主张适性而为,各尽其才。每个人都能够找到自己的社会位置,做到才无所弃,各遂其性,则幸福自来。只有安时处顺,用一种平和、坦然的心态对待自己的生命,对待生命中的得失成败,你还有什么哀呢?还有什么能让你乐得狂呢?只有做到安时处顺,才能正直实现人生的快乐。

因此庄子在这里说,自事其心者,就像子之事亲、臣之事君,不择地,不择事,哀乐不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因为这是天道,你只要顺其自然而为就可以了。那么,这样你就可以说是修养到家了,“盛德之至”了。

与安时处顺的主张相承的,还有“用心若镜”以及“物物而不物于物”。用心若镜出自《庄子·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修养高尚的“至人”,其心思就象一面镜子,对于外物,是来者即照去者不留,不把一些事放在心里,所以不因此损心劳神。现在的人所谓的烦恼,就是因为心意太小、境界太低,不该关心的事情太多。宋朝慧开禅师有一首诗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物物而不物于物”出自《庄子·山木》:“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荀子》论述治气养心之术说:内省而外物轻矣。《传》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

因此,孔子说,人要遵守这两大戒,哪有闲工夫去考虑悦生恶死的事情呢?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还是先去吧。

03. 实事求是的外交艺术

既然同意叶公子高去出使齐国了,孔子又给他讲了一些外交注意事项。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

“靡”通“磨”,摩擦、相互适应的意思,《齐物论》篇有“与物相刃相靡”的句子,《马蹄》篇有“喜则交颈相靡”的句子,其中的“靡”也是此意。忠之以言,意指用忠实的语言相交。两喜两怒之言,是指相交往的两国国君或喜或怒的言辞。溢,满、超出,“溢美之言”指过分夸赞的言辞,“溢恶之言”指过分憎恶的话。妄,虚假;莫,作不轻易想信解,或者作疑惑解,“信之以莫”意思是真实程度值得怀疑,有些疑惑。法言是指古代的格言。全即保全之意。

孔子说,你既然要去,我还是把我所听到的道理再告诉你:凡与邻近国家交往,靠的是双方的实际的信用;与远方国家交往,靠的是诚实的语言。国家间交往总得有人相互传话。传递两国国君高兴或者发怒的话,乃是最困难的事。一般情况下,使者对两国国君不管是喜悦的话,还是发怒的话,一定会添点油加点醋。添油加醋的话都是失真的,这样的话也是无法兑现的,这样,传话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说:“传达真实的话,不要传达添加的话语,这样就能保全自己了。”

这一节间产生一个重要成语,即“溢美之词”,表示过分的,超出实际的话语。

这是孔子讲的第一条注意事项,即作为使者,不要添油加醋,要实事求是。否则,两边都得罪,就不能保全自己。这也符合“道”的基本原理,即事情本来就是那样,你轻易去改变它。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大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大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斗力指相互较力,阳指公开地争斗,阴指暗地里使计谋。大至,达到极点,发展到过分的程度;奇巧指玩弄阴谋。治,指合乎常理和规矩;乱则指乱了规矩。奇乐指各种怪相的取乐。谅是取信,相互信任。鄙是欺诈。

孔子接着说,比如,两个人争斗,开始时规规矩矩,后来就常常暗使计谋,甚至过分到大耍阴谋诡计。再比如,按照礼节饮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合乎人情,喝到后来常常就混乱不堪、大失礼仪了,甚至各种荒诞怪相都有了。事情都是这样的:开始时相互信任,到头来互相欺诈;开始时单纯,到后来会变得纠纷不断麻烦巨大。

所以,孔子说:

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设,设置,含有发作、产生的意思;忿设,就是忿怒的发作。巧,虚浮不实;偏,片面的。“茀”(bó)通“勃”,气息急促的样子。心厉,指伤害人的恶念。剋核,即苛责。殆,危险,“殆事”犹言“坏事”。乘物,是顺应客观事物。为致命,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的意见。

孔子认为,言语这种东西,最容易挑起风波,而且一旦落实到行动上,那就真要产生危险的后果了。说话就像风波一样容易产生,但产生的后果难以承担。所以发怒这件事,没有什么原因,就是因为言辞虚浮而又片面失当引起的。猛兽临死时什么声都叫得出来,心气爆发,甚至迸发伤人害命的恶念。大凡过分苛责,对方必然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来应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谁还能知道他会有怎样的结果!所以古代格言说:“不要随意改变已经下达的命令,不要强人所难以使事情成功。”说过过头的话,就是私自增加的,这是不好的。所以说,改变成命,强人所难,都是危险的。做成一件好事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坏事一旦做出,后悔就来不及了。行为处世能不审慎吗!

这一段里,庄子说的真是句句都是实话。特别是讲到, 人和动物一样,你如果对他苛责太多,他就容易生出一种恶气,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恶气是怎么来的。这种恶气一旦产生,就容易产生恶劣的后果。有的家长对孩子的学习关心太多,甚至不管什么情况,只是一味的严厉苛责,于是产生孩子跳楼甚至弑母等恶性事件。“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孩子都不德才兼备这役恶气从哪里来,就更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了。在这种情况下,人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不能控制情绪的后果,则是不可预测的。

孔子最后说,世事险恶,该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应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游,一切都寄托于“不得已”以培养心性,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这样就可以了。何必担心后果会怎样呢?不如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所给的使命。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呢?”

不得已,本意是停不下来,这里不是迫不得已的意思,而是引申为顺其自然。

庄子借这个寓言告诉人们,不仅仅是在外交方面,就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与他人交往,实际上也都是存在着这种种情况。为避免种种后患,就需要进行“心斋”,从而“乘物游心,托不得已养中”,按事物的客观规律来办就是了。

三、该怎么养好老虎

孔子讲的第三个寓言,是颜阖将要给卫灵公的太子当老师,向蘧伯玉请教怎么当这个老师。

颜阖据说是鲁国的贤人或者高士,隐者。《淮南子·齐俗训》记载,鲁君要聘颜阖为相,颜阖听说后便挖墙逃走,不愿意为相,在《让王》篇也记载了这件事。宋朝苏轼有《颜阖》诗说:“颜阖古有道,躬耕自衣食。区区鲁小邦,不足隐明德。”宋朝的黄庭坚也有一首《颜阖》诗则说:“颜阖无事人,躬耕自衣食。翩翩鲁公子,要我从事役。”

卫灵公太子,按历史记载,当是指蒯聩。蒯聩为太子时,卫灵公宠爱夫人南子,南子是宋国人,但名声不好,蒯聩为此还受到宋国人的羞辱,于是就想杀死南子,但没成功,逃亡到了晋国。灵公死后,蒯聩的儿子姬辄即位,是为卫出公。后来,在叛逃到晋国的鲁国季氏家臣阳虎的支持下,蒯聩赶走儿子卫出公成为国君,是为卫庄公。蒯聩为人确实比较荒唐,在位仅三年,不得善终。

蘧(qú)伯玉是卫国的贤大夫,名瑗,字伯玉,《庄子》多次记载了他;《论语》中对他也有过多次记载,孔子称之为“君子”;《史记》说他是孔子之“所严事”者之一。

颜阖先介绍了当老师的背景。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智)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卫国准备聘请颜阖去做卫国太子的老师,但是,他知道卫太子这个人生性喜怒无常。“其德天杀”,德性不行。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引刘湏溪说认为是“言天性刻薄”,引浦起龙说认为是“天资劣薄”,“杀”音“衰”。颜阖认为,如果随卫太子的性子,那么势必危及国家;如果跟他讲礼法,他肯定不愿意听,说不定还会危及颜阖自身。但是,这个太子也有个“优点”,就是他的智力足以能看到别人的过失,却也有个与之相对应的缺点,就是不了解别人为什么会出现过失。颜阖于是向蘧伯玉请教:像这样的情况,我该怎么办呢?方是规矩、礼法,也就是当时的基本的社会规范,或者说就是指“周礼”。在《大宗师》篇里,孔子说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是“游方之外者”,而自己是“游方之内者”。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形,外表、表面上,与下句“心”相对。就,靠拢、亲近。和是随顺,顺着他的心性。入,随着他但不要陷入太深;出,过分显露。颠,颠倒;崩,毁坏;蹶,失败。孽,灾害。町(tǐng)畦(qí),田间的界路,喻指分界、界线。“无崖”喻指无边,没有约束。达,通达,指通过疏导与卫太子思想相通,逐步地使他走上正途。疵,小毛病,这里指过失。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给他当老师,要警惕,要小心!首先,你要先立稳你自己!你要在表面上亲近他,但心里还是要想着教导他。即使如此,这两种态度仍然存在祸患。你表面上亲近他,但不能随着他的性子;心里想着教导他,但不能流露出来。如果表面上亲近他,但随了他的性子,那就成了和他“同流合污”了,会招致自己的失败;教导之心太露,将被认为是为了名声,也会招致祸害。他如果像个不懂人事的小婴孩,你也姑且跟他一样像个不懂人事的小婴孩好了;他如果没有礼法意识,没有约束,你也和他一样吧;他如果放荡不羁,你也放荡不羁。虽然你表面上和他一样,但是你一定不要忘记教导他的初心,慢慢地将他引导到没有过失的境界。

接下来,蘧伯玉打了几个比方。第一个是关于“螳臂当车”。这也是我们常用的一个成语,比喻做一些力量达不到的事情,必然失败。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尔)美者以犯之,几矣!

怒是奋起的意思,《逍遥游》的“怒而飞”,意思相同。辙是车轮行过的印记,这里“车辙”意指“车轮”。“是其才之美”即“以其才之美为是”,即自恃才能太高。积,长期不断地。伐,夸耀。“而”同“尔”。几,是危险。

蘧伯玉说,你见过螳螂吧?奋起它的臂膀去阻挡滚动的车轮,它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全然不能胜任这个事,还自以为很有力量。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就是被捻为齑粉。所以,你一定要警惕,小心!如果时常夸耀自己的才智,就会触犯太子,那就危险了!

“螳臂当车”的故事,《淮南子·人间训》进行了进一步演绎,但“螳臂当车”作为一句成语,却不是比喻出色的勇士,而是比喻不自量力。

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对曰:“此所谓螳螂者也。其为虫也,知进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庄公曰:“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回车而避之。勇武闻之,知所尽死矣。

说的是齐庄王有一次外出打猎,看到路上有一只小虫,伸出前肢要挡齐庄王的车轮滚动。齐庄王就问驾车人:“这是什么虫呀?”驾车人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螳螂。这种昆虫只知前进不知退却,从不计量自己的力量,并且轻视对方敌手。”庄公听了后说:“如果它是人的话,肯定是是勇武之士。”说完便让车子绕道避开了螳螂。齐国的勇武之士听说此事后,都感到应归附齐庄公。

齐庄公不辗小虫,勇武之士闻之皆归附。这也算是齐庄公的用人之道了。

蘧伯玉打的第二个比方,是动物园或者马戏班养虎的例子。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生物就是活物。为其杀之之怒也,意思是唯恐它扑杀活物时而诱发残杀生物的怒气,也就是诱发老虎的兽性,这样,养虎的人也会有危险。决,裂、撕开。为其决之之怒也,与前一句意思接近,即怕触发了他撕裂养虎人的兽性。达,通晓、了解。异类,不同类。媚,喜爱。逆,反、触犯。

蘧伯玉说,你再看养老虎的。养虎的人从不敢用活物去喂老虎,因为他担心扑杀活物会激起老虎凶残的天性、兽性;他也从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去喂老虎,因为他担心撕裂动物也会诱发老虎凶残的天性。所以,养老虎,就得知道老虎什么时候饥什么时候饱,知道老虎在什么情况下会发怒。老虎与人不同类却向饲养人摇尾乞怜,原因就是养老虎的人能顺应老虎的性子。而那些遭到被老虎伤害的人,就是因为违逆了老虎的性情。

蘧伯玉打的第三个比方,是养马的例子。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屎),以蜄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矢”通“屎”,粪便。蜄(shèn)是大蛤,这里指蛤壳。溺,尿。“蚊虻”即牛虻。仆缘,附着,指叮在马身上。拊(fǔ),拍击。衔是马勒口,“缺衔”指咬断了勒口;首是马辔头,“毁首”指挣断了辔头;胸:胸饰,“碎胸”指弄坏了络饰,也有说是因马发怒而弄断勒口并使养马人头、胸受伤。亡,失的意思,“意有所至”是说本意在于爱马,“爱有所亡”是说失其所爱,适得其反。

再比如爱马的人,以精细的竹筐装马粪,用珍贵的蛤壳接马尿。刚巧一只牛虻叮在马身上,爱马之人出于爱惜随手拍击,马儿受惊便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本来是爱马的,但却适得其反,能不谨慎吗?

蘧伯玉用三个例子告诉颜阖,应该怎么和卫太子相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一蔽之,对于卫太子这样的人,要小心,要“时其饥饱,达其怒心”,否则,便

现在的公务员、公司员工对领导,甚至子女对父母,都应当学一学这种相处的艺术啊。

四、三棵大树的感悟

庄子讲的第四个寓言故事,是栎树的保身之道。从这个故事起,庄子连讲了三个寓言,用以论述在无道的社会里,人还是不要外露的好,要表现出“不材之木”“无所可用”,这样才能保身,才能全生,才能养亲,才能尽年。庄子的这一思想,与孔子“天下无道则隐”是基本一致的。但是,孔子虽然说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但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仍然在为实现其理想而努力,是积极进取的。而庄子这一思想,应当肯定其在无道社会中的保身之道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是有消极之处的。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是名叫“石”的匠人。栎社树,有棵充任社树的栎树,社是祭祀土地神的地方,有社必有社树。《论语·八佾》记载说,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絜(xié)是张开两臂度量树身,围是两臂合抱算一围;也有说絜是用绳子计量周围,周长一尺为“围”;又说:“径尺为围,盖十丈。”临山是接近山巅。仞,八尺为一仞。“匠伯”当为“匠石”之误。厌,满足,“厌观”意思是看了个够、饱看。斤,斧之一种,后称“锛”,即横口斧,木匠常用的基本工具。樠(mán)是树的一种,“液樠”意思是像樠一样容易流出树脂,就像松木一样,会有树脂渗流出来。

一个叫石的木匠到齐国去,来到曲辕这个地方,看见这个地方充当社树的是一棵大栎树。这棵栎树树冠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一百围那么粗,树梢高临山巅,离地面八十尺处才分枝,可以用来造船的树枝有十几枝。来看这棵树的人像赶集一样,络绎不绝,而这位匠人连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跑着赶上了匠人,说:“自我跟随您学艺以来,从不曾见过这样好的树。可是您却不看它,为什么呢?”匠人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散木。用它做成船定会沉没,用它做成棺椁定会很快朽烂,用它做成器皿定会很快毁坏,用它做成房门或大门定会流脂,用它做成屋柱定会被虫蛀蚀。这是一棵无所取材的树。正因为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能长寿到今天。”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见(xiàn),现于……,“见梦”即在梦中出现或者梦中会见,也即民间常说的“托梦”。比,比并,相提并论,“比予”即跟我相提并论。文是纹理,“文木”即纹理细密的可用之木,与“散木”相对。柤(zhā),即山楂;果蓏(luǒ),植物的果实,在树上生长的叫果,在地上生长的叫蓏。辱,屈,即果树摘落果实后枝干就随意受人摧残。掊(pǒu),打。

匠人石回到家后,梦见社栎树对他说:“你要用什么和我相比呢?你要用有用的树木和我相比吗?那山楂、梨、橘、柚以及瓜等,果实成熟了,就会被打落在地,枝干也就会遭受摧残,大的枝干被折断,小的枝丫被拽下来。这就是因为它们有用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终享天年而半途夭折,都是自己惹的祸。世上的事情莫不如此。何况我寻求无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甚至有好几次几乎被砍死,到现在才保全住性命,靠得就是“无用”。假如我果真是有用,还能长这么大吗?再说了,你和我都是天地间的一物,你为什么认为我是散木呢?你不过是几近死亡的没有用的散人,又怎么会真正懂得没有用处的树木呢!”

栎树跟匠人说了这番话后,匠人醒了,琢磨了琢磨栎树的话,后来就把这事告诉了他的弟子。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特)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诊,这是猜测、诊断的意思,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占梦、解梦。趣是意趣,“趣取”就是意在求取。为社何,意思是为什么作社树。密,不要说话,或者“闭嘴”。“直”通“特”,仅、只的意思。诟厉,辱骂、伤害。翦(jiǎn),斩伐。义,常理;喻,或作“誉”,推测、了解。

匠人石醒来后,把梦中的情况回忆了一下,琢磨了琢磨栎树话的意思,并告诉了他的弟子。弟子说:“它既然意在求取无用,那为什么还要当社树呢?”匠人石说:“闭嘴,别说了!它只不过是在寄身于社中,以便让人们认为他无用而保全自己罢了。如果它不是长在社中,它早就被砍了!况且它用来保全自己的办法与众不同,而用常理来看它,可不就相去太远了吗?”

示无用以全身,大概也只是无道社会中的无奈之举吧。

庄子文章中,确实经常用大木来说明“无用之用”的道理。在讲了匠人与社栎树的寓言后,庄子接着讲另一棵无名大木。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庇)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南伯子綦在《齐物论》篇已经出现过,即南郭子綦。商之丘,即商丘,是宋国的都城。在今河南省,地名。驷(sì),即一辆车套上四匹马。芘(pí)通“庇”,荫庇的意思。藾(lài),荫蔽。拳曲是弯弯曲曲的样子,现在说的卷曲。轴是指木心,解是裂开的意思,“轴解”意思是从木心向外裂开,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引清代严复说:“轴解者,木横截时,则见其由心而裂,至于外也。”“咶”(shì)通“舐”,用舌添。酲(chéng),酒醉。

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带游历,看见一棵大树,高大得异乎寻常,它的树荫,可以遮蔽上千辆的四马大车。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一定是异乎寻常之材!”仰头观看大树的树枝,弯弯扭扭,不能做栋梁;低头观看大树的主干,树干开裂不能用来做棺椁;舔一舔树叶,口舌溃烂受伤;闻一闻气味,就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还醒不过来。子綦说:“唉,这原来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木,所以才长到这么高大。神人啊,正是因为这才是神人啊!”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明之丽(木+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荆氏是地名不是人名。拱是两手相合,把是一手所握。杙(yì),小木桩,用来系牲畜的。围一般是反映两臂合抱的长度,这里当指拇指和食指合拢起来的长度。高名,高大;“丽”通作“木+丽”,即栋梁。椫(shàn)傍,指由独幅做成的棺木左右扇。颡(shǎng),额;亢,高;“亢鼻”指鼻孔上仰,古人以高鼻折额、毛色不纯的牲畜和痔漏的人为不洁净,因而不用于祭祀。适河,是指沉入河中以祭神。

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很适合楸树、柏树、桑树的生长。但是,树干长到一两把粗的,就被系猴子的人砍去做栓猴的木桩;长到三、四围粗的,就被砍去做人屋梁;长到七、八围粗的,就被富家商贾砍去做了棺木。这些树木,始终不能终享天年,而是中途就被刀斧砍了。这就是材质有用带来的祸患。因此古人祭祀并祈祷神灵消除灾害,总不把白色额头的牛、鼻孔上翻的猪,以及患有痔疮的人沉入河中去祭神。这些情况,巫师全都知道,认为是很不吉利的。不过,这正是“神人”所认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庄子在这里点了一下题,即神人为什么称之为神人?在《逍遥游》篇,庄子就指出了“神人”的特征,包括不越俎代庖,不为名不为宾,包括不以物为事等等。在常人看来,这些神人,大概真的是一无用处,正如惠子骂庄子那样,大而无用,众所同去。而在南伯子綦看来,神人之所以成为神人,正是因为他们“不成材”、无所用。而他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叹,大概也是正话反说了。

五、“支离疏”的残疾,是可以终其天年的必然

庄子先讲了大木的无用之用,在“宋有荆氏者”这一段,开始点人的无用之用的问题,说人有痔病者,是和白额头的牛、鼻孔上翻的猪一样,不能用来祭祀的,那么,身有残疾者因此而得以保身。

下面,庄子给大家来了身体更加有疾的。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工);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疏,是庄子假托的人名,“支离”隐含形体不全的意思,“疏“大概是人名。颐是下巴,脐是肚脐,顶是头顶,会撮是发髻,五管即五官。髀(bì)是股骨,这里指大腿,胁(xié)是腋下肋骨所在的部位。挫针即缝衣,治繲(xiè)是洗衣服,繲是指脏旧衣服。鼓荚播精,鼓是簸动,荚是小簸箕,播扬去灰土与糠屑,精是留下来的精米,也有说“精”当为“糈”,精米,用以享神。上,指国君、统治者。攘(rǎng),捋,“攘臂”指捋起衣袖伸长手臂。“功”通“工”,指劳役之事。钟是古代粮食计量单位,合六斛四斗。

有个身体支离、脑子不太好使的人,下巴比肚脐还低,双肩比头顶还高,发髻指向天空,五官向上,两条大腿就跟胸肋似的。他给人缝衣浆洗,足够糊口度日;又替人筛糠簸米,足可养活十口人。国家征兵时,支离疏捋袖扬臂在征兵人面前走来走去,因为残疾不用服兵役;国家有大的差役,支离疏因身有残疾而免除劳役;国家向残疾人赈济米粟,支离疏还能领得三钟粮食、十捆柴草。像支离疏这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足以养活自己,终享天年,又何况忘其德行的人呢!

庄子的文章,一层一层递进。先讲无用之大木,再讲身有痔疾者,再讲到支离疏者,由此进而讲到“支离其德者”。这样的人是什么人呢?

六、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

楚狂接舆大概就是庄子讲的“支离其德”的人吧。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楚狂接舆,在《逍遥游》篇已经接触过。凤指凤鸟,这里用来比喻孔子。待,期待;追,追回。成指成就了事业,生指苟合性命。画地,比喻愚者自拘,有画地为牢的意思。迷阳指荆棘。郤(xì)曲,指曲折难行的小路。根据前几句结构特点,“吾行郤曲”当与“迷阳迷阳”结构相同,而“吾行”很可能是传抄时误迭,则全句当是“郤曲郤曲”。

孔子去到楚国,楚国隐士接舆来到孔子门前,说:“凤鸟啊,凤鸟啊!你怀有大德,却怎么来到这衰败的国家!未来的世界不可期待,过去的时日无法追回。天下有道,圣人便成就了事业;天下无道,圣人也只能苟活而存。而当今这个时代,却很少有人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还轻,却不知怎么承受;祸患比大地还重,而不知道怎么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扬你的德行!危险啊,危险啊!不要画地为牢而拘守一隅。遍地的荆棘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走!曲曲弯弯的道路啊,不要伤害我的双脚!”

《论语》中曾对楚狂有过记载,即“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一章: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论语·微子》18·5)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楚狂接舆能够支离其德,不再参与到社会生活,庄子认为他们能够保身、全生、养亲、尽年。而像孔子这样的人,在这样无道的时代中,是难以做出一番事业的,不仅如此,恐怕性命都难以保全。所以,庄子总结说: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寇,侵犯、掠夺,“自寇”意思是自取砍伐。膏,油脂,“自煎”意思是自取熔煎。桂,树名,其皮可作香料,即桂皮,这也说明那个时代已经发现了桂皮这种香料了。

山上的树木皆因有用而自身招致砍伐,油脂因为能做烛薪而燃尽了自己,桂树皮因为可以制作香料而遭到砍伐,漆树因为制作漆而遭受刀斧割裂。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懂得无用的更大用处。

在《人间世》篇,庄子讲了让颜回心斋以事卫君,讲了让叶公子高无迁令无劝成搞外交,讲了讲颜阖以螳臂当车、养虎和养马的教训来正身来傅卫太子,讲了栎社树、散木的无用之用,讲了支离疏因身体残疾而终其天年,讲了楚狂接舆告诫孔子只有支离其德才能善终等寓言。其实,庄子讲的这些,一方面反映了战国中期的混乱年代,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那时人们的生活态度,只不过庄子点明了而已。庄子的这些理论,实际上也就是孔子的“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现”的具体体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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