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翻开海子的诗集
上周才讲完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今天的语文课,居然刚好赶上海子生日,真是个适合读诗的日子。
我一向只爱古诗词,对现代诗敬而远之,所知道的也不过高中课本中那几首。如今成了老师,少不得多多了解。于是第一次的,找出好多徐志摩、戴望舒、舒婷、闻一多的诗来读。
对于海子的青年弃世,我只在大学时候的文学史课上略有了解,隐约记得年轻的老师对这“诗性死亡”的敬意。备课时翻看海子生平,重新端详海子那张流传甚广的照片。看着那张天真无害的面孔,婴儿般紧握的双拳,忍不住老心一软,买了一本他的诗集。
这是第一本被请到我书架上的,现代诗人的诗集。
比字典还厚的一大本,是海子的好朋友西川主编。原价88,京东四折35,性命结撰的诗歌,不过一顿快餐的钱。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怎么向学生们讲述这温暖喜悦背后的孤独绝望呢?记得我高中的时候,春暖花开就是春暖花开。
既然讲到这一课,死亡这个话题实在是绕不开的,我只好给学生们列了一条时间线:
1964年3月24日,海子出生
1979年,15岁的海子考入北京大学
1989年1月13日,写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1989年3月14日,写作《春天,十个海子》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说真的,我不想再给海子的“诗性死亡”加冕什么崇高的桂冠,在讲这一课的时候,我带着学生们读了好多陶渊明。
乐生者不讳死,这是我不久前读陶渊明《自祭文》的感慨: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
初次惊艳于这篇文章,还是《伪装者》中于曼丽说的那句“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这样沧桑透辟。
后来找了全文来读,又感觉更惊艳的是开头几句。语气淡然,有种洞悉一切的安宁与悲哀。
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陶渊明这样轻描淡写地想象自己的死亡。
然而他却活得很好,陶渊明是一个嗨点很低的人,虽然常常吃不饱,但快乐起来却很容易: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陶渊明《与子俨等疏》
树木交荫,时鸟变声,谁一年不见个十七八次呢,唯有陶渊明欢喜得像个孩子。
海子,海子,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我更愿意告诉学生们,海子也是告别了天地这个巨大的旅馆,永归于本宅,回家安眠。
矫矫不群,落落寡合,这样的诗人又不止海子一个,为什么他不能像陶渊明一样欢喜平淡地活着?
海子厌恶道家的避世思想,他觉得那是一种软弱的妥协。备课的时候看到这一点,我顿时了然:他封死了自己最后的退路,无怪乎只能选择惨烈决绝的死亡。
山水林泉,是矫矫不群落落寡合的诗人们最后安置自己的所在,大部分诗人是能接受这一退路的,所以只有少数海子们激烈地死去了。
从“明天”起,是“今天”已经无望;愿“你”如何,是“我”并不愿如此。相比表面平静喜悦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春天,十个海子》更像是一首绝命诗: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狂躁混乱的气息和愈加明显的死亡符号,都离那个星星坠落的日子更近了一步。尤其是那句令人背脊发冷的“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终究不能明白尘世中人人追求的“幸福”。
我对学生们说,对待生命,你们要学陶渊明,不要学海子。
说完这句话,感到一丝愧疚,好像我背叛了那个一张娃娃脸的诗人。
我所能做的最后的事情,就是在春天里,翻开海子那本厚厚的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