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影子
奈何川内黄泉奔涌不歇，横跨两岸的奈何桥连接着来世与今生。生前各自纷呈的男男女女饮下孟婆汤后，灵魂重新变成了待加工的半成品，走过奈何桥等待接受人间的再一次尘染。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喝下忘情水的人被剥离的不仅是前世的所有记忆，同时还有影子。
你看我们的影子拉手手啦
正恰阳春三月的好时节，而庐州城地处南境，更是一片草长莺飞的景象。
从学堂放学回家阿君，路过家门口的杏林时，头顶忽然砸下来一根树枝，继而传来一阵扑簌的声音。他摸了摸自己的头，抬头看时，杏树上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正不好意思地望着他。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最近好像有些胖了。”
“上面很危险的，爹爹说了，小孩子不要随便爬树，你快点儿下来。”阿君有些着急。
“你爹真没劲。”女孩利索地从树上跳下来，“喂，我是阿清，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阿君。”阿君自幼内向，没有什么朋友，更未曾与女孩子一起玩儿过，此时阿清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他却忽地双颊红透，木讷得像一个傻子一样。
阿清素来和野孩子混惯了的，但她的玩伴从不像面前这个男孩子一样小心翼翼，现在看到阿君罚站似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她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任由气氛忽地沉默了下来。
微风吹过二人的身畔，阳光暖暖地撒下来，一时间杏林间只有鸟雀鸣叫的声音。
沉默最终还是由阿清打破，她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声音中带了些惊奇。
“咦？你看我们的影子！”
阿君顺着她的视线朝地上望去，原来二人虽然离得尚远，阳光却使他们的影子紧紧地挨在一起，而此时两个影子的手部正巧重合，看上去就好像是牢牢地拉在一起似的。
阿君以前从没有关注过自己的影子，此时虽然心里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是看阿清好像颇为高兴的样子，便也站在原地观察起二人的影子来。
这时阿清双手向前拢出一个圆环，地上的影子随之变换了形状——一个影子忽然把另一个影子拥在了怀里。
看着男孩脸上窘迫局促的表情，女孩的笑声清脆，惊起群鸟振翼而飞。鸣声与笑声如风铃与琴音合奏，阿君的脸颊却变得更红了。
灭蜡烛是害怕自己的影子偷窥吗
阿君很少认识学堂外的伙伴，阿清算是第一个。自第一次见面之后，阿君经常去找阿清玩（虽然他总是美曰其名“碰巧遇到”）。
每次阿君都会教阿清一些学堂里的东西，阿清总是学得很认真，她虽说一直是个野孩子，其实心底也是很想读书的。而阿清则教阿君一些类似爬树掏鸟窝的东西，阿君以前哪里见识过这些，一下子就被阿清收拾得服服帖帖。
阿君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阿清的呢？应该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解释过什么是喜欢后，他就认定自己这一辈子只喜欢阿清一个人了。
岁月如驹，匆匆十数年过去，转眼就到了他们该谈婚论嫁的年龄。
最开始阿君跟自己的父亲谈起自己想娶的人时，父亲直接扇了他一巴掌。阿君家里虽然不算是富贵人家，却也勉强算得上小康。门当户对的思想在当时大行其道，阿君的父亲当然也不能免俗。
好在阿君家风开明，在经历无数次的生闷气和苦苦央求后，毕竟还是爱子心切的父亲答应了阿君的请求。只是第一次心血来潮去看阿清时，阿清坐在树上问他“老头子你要干什么”，他顿时变得面如黑炭罢了。
大婚那天，阿清身着凤冠霞帔、红色嫁衣，以自小到大最娴淑的姿态挟着阿君走过跃动着火光的火盆，走过端坐着的高堂，走过喧闹嘈杂的人群，一直走到贴着双喜的婚房。
婚房中烛光摇晃，红色的光芒照在阿清身上，阿君只觉得她浑身漫在霞光里，每一寸肌肤都是最诱人的模样。
“你好美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向阿清贴去。
阿清闭上双眼，只是等了好久他也没什么动静，正起疑间，便听见阿君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唉！你看它们两像不像在笑我们。”
阿清睁眼，看见墙上二人的影子因为烛光摇动也随之大幅度跃动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在指着他们俩在哈哈大笑。
“看什么看！”
阿清少见的红了脸，说罢一口气吹灭了桌子上点燃的红烛。屋子内瞬间黑成一片，影子随之遁形，遗憾地错过了今晚最要紧的关头。
你的影子怎么比你还想家
阿清早就想过所谓爱情可能就是一个囚笼，可她也早早下定决心自愿收敛自己所有的野性。
婚后的生活甜蜜至极，夫妻二人互尊互爱，把举案齐眉演绎得淋漓尽致。甚至有人说，庐州的每一个少女都期盼着有一段像阿清那样的姻缘。
可这段温存的岁月极短，婚后第五年，边关忽起战事，庐州城内二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青壮年全部应征入伍。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自阿君离家远去，阿清每日望着边关的方向盼着夫君的归来。说不想他那是假的，只是所谓以泪洗面的事情她肯定是做不出来的，在家的时候，她便做些纺织的工作以补贴家用，同时照顾公婆的担子她也一力承担了下来。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在窗边做着纺织，原本万里无云的天气忽的一暗，她不知怎么回事鼻尖一阵发酸，泪眼婆娑中模糊地瞅见一人高的人影投在了桌面上。
“阿清。”
耳边的男声比五年前要醇厚沧桑了不少，而她忽地收不住泪，一边攥紧手上的织物，一边克制不住地低声啜泣了起来。
影子悄然退去，想是男人离开了窗边，紧接着是推门的声音入耳，男人的手搭上了阿清不住颤抖的肩膀。
阿清抖落男人的手，男人又把手搭了上去。
阿清再次抖落男人的手，男人再次把手搭了上去。
她终于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豆大的泪滴止不住地往下掉。回过身来，一边大声一边哭着，一边抱着阿君使劲地锤起他的后背。
“混蛋，你的影子……怎么比你还想家……”
由于伤心哽咽，她埋怨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话音刚落，阿君宽厚的怀抱忽然合拢，把她牢牢地拥住。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他说。
你还记得我们的相逢吗
可是阿君注定是要失约的。没人能逃脱岁月的裁判，死亡终将分割所有的相聚。
时间无趣而缓慢地前行着，转眼间阿清和阿君已年过八旬。许是今年庐州暮秋的天气过于薄凉，阿君和阿清都觉得自己离最后的尽头很近很近了。
某天傍晚，他两吃完晚饭，坐在庭院的椅子上消食。
“喂，跟我出去走走。”
阿清对阿君说，语调像极了初次相遇时她问他：
“喂，我是阿清，你叫什么名字？”
阿君一瞬间陷入了恍惚，分明是秋风萧瑟的时节，他却好像忽地闻到了杏花香。
“……我叫阿君。”
“我当然知道你叫阿君。”阿清奇怪地回了他一句，阿君蓦地从幻像中惊醒，眼前依旧是寂寥的暮秋景象。
二人走到家门前那片杏林里，此时杏树不见一丝绿意，大片的枯枝里偶尔能看见几片泛黄到极致的叶子。
“你还记得我们相遇的那天吗？”
好像是察觉到阿君的想法，阿清忽然问道。
阿君朝地上望去，此时两人的影子还隔得很远。阿清开始挪动自己的身体，可是她动了很久，两人的影子也没能完成牵手的动作。
“人老了，连影子也欺负我。”阿清放弃了尝试，站在一旁暗自怄气。
“我现在怎么感觉你比我还要傻了。”
阿君摇了摇头，缓步走到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
“这样不就好了?”
过往的漫长岁月里，他们曾这样拉着手，走过童年的暖阳与杏林，走过响彻庐州的锣鼓与唢呐声，走过十年的孤独与寂寥，走过一个人无法忍受的荆棘与坎坷。
而此后，他们也会这样，一起走至生命的终章。
其实孟婆是一个很善良的奶奶
阿君和阿清最终还是饮下了天下有情人最为惧恨的忘情水，孟婆站在二人旁边，静待二人看向对方的眼神逐渐充满冷漠。
她冷眼看着两人像陌路人一样先后走向彼岸，然后拿起两人喝汤的碗走到旁边的黄泉里仔细洗涮了一番。
“两个小家伙，你两还在这愣着干什么呢？”孟婆回到桥上，看着两个影子还蜷在一起，不由一愣，“还不快追上去，不然下一世他们就真的要错过喽。”
影子们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迅速贴着桥面向阿君和阿清离开的方向追去，孟婆看着它们远去，脸上浮现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这两个影子不太聪明的样子，想来他们的主人也是憨……咳咳咳，反正不管我的事。”她从身边的木桶里舀起一瓢所谓“忘情水”抿着嘴饮下，一边眯着眼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忘情水可以洗去灵魂的污垢，清除前世的记忆，却无法使影子失去记忆。进入轮回的恋人的种种回忆都由影子封存，它们会踏上寻找前世主人的路途，在他们出生之前依附在他们身上，并在以后的日子里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巧合，以期完成一场命定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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