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与机遇

季羡林老先生写一篇文章《我眼中的张中行》中说到因缘的事。他说:佛家讲因缘,因缘这东西是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无法抗御的。就说与张中行先生的“认识”就是有因缘在里面。他与中行先生同居在北京大学朗润园二三十年,直到他离开这里迁入新居以前的几年,才见面认识。实际上他很早就读过张中行先生的文章,甚至他们也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但因缘不到,就不能“早得一些多得一些潜移默化的享受,早得一些多得一些智慧”,但是后来,他们终于“见面认识”,完全是一个偶然,都在门前湖边散步时碰面了。这叫有缘对面相识晚吧,倒象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而且用的是“土法”,非常俗的那种,“吃饭了吗?”后来有时候,他们站下来谈一谈。在季羡林看来,“谈话的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但是此情此景,时时如在眼前,亦人生一乐也。”现今张中行先生生乔迁新居了,但对季先生却是无限的惆怅。
“朗润园辉煌如故,青松翠柳,‘依然烟笼一里堤’。北大文星依然荟萃。我却觉得人去园空。每天早晨,独缺一个耄耋而却健壮的老人,荷塘为这减色,碧草为之憔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因缘,正如季先生说的“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抗御的”,自然现实中的“我执,法执”其实是大可不必的,随缘造化也不见得不是一件幸事,随缘才有随喜。真正季先生与张先生的缘是读他的文章,在文章中识人识见,读着他的妙文想起一段感情、一段回忆、仿佛活了起来。
说到作文,季先生对其有这样的评价:中行先生的文章是极富有特色的。他行文节奏短促,思想跳跃迅速;气韵生动,天真盎然;文从字顺,但决不板滞,有时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能听到节奏的声音。中行先生学富五车,腹笥丰盈。他负暄闲坐,冷眼静观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谈禅论佛,评儒论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这个境界对别人来说是颇难的。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需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罕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季先生谈到自己对散文的偏见:一是散文应以抒情叙事为正宗。二是凡没有艺术性的文章,不能算是文学作品。
2006年与季羡林、金克木并称“未名湖畔三雅士”的国学大师张中行安然辞世。手边有他一篇《北京的痴梦》的散文,里面谈到机遇。“它与人的一生关系密切,我们却不能奈何它,因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这里的“不可改、不可知”多少与季先生的“因缘”论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仿佛都是不以人的意志所转移,是一个客观存在且不可预知,充满了玄机,然又是随机的,这一个“机遇、因缘”尚能决定人的走向与未来。当然张先生“就凭这不可知,离开通县之后,我竟有出入红楼、后则结庐后海的机会”,这是他梦中也不敢想的。那“已然者不可改”这半句却没有说,显然是为对称“未然者不可知”为文而作,也可在他人生经历中找到至关的佐证。曾经有记者采访问他:“一个人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情感是什么?”张中行答曰:“男女之情”,再追问对暮年老人来说最重要的情感是什么时,张中行还是回答男女之情,可见张中行绝对是位多情才子。张先生一生有过三段婚姻,第一段婚姻让他逃出家门;第二段婚姻他又负了人;第三段婚姻他终没有负人。他在一文中写道:“我和老妻的婚姻不冷不热,好比春秋两个温柔的季节,爱如春秋类似于亲情,虽然平和却持久,不会像冬天那样暴冷,当然也不会像夏天那样暴热。”在经历暴冷如冬的初婚,和暴热如夏的二婚后,张中行的三婚反而有种洗净铅华的淡然平和,温暖和煦刚刚好。不知道是否体现了他对生命中的那些“不可改、不可知”的无奈,但生命就是这样,只有演到生命的剧终才能明白这些道理。试想那些豪言壮语式的人生道理是多么的无力。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能者抓住机遇强者创造机遇等等之类,谬论一般,反倒可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顺势而生不好吗,生命的随机才是精彩,机遇与因缘是一阵无形的风影,真是有些不可改不可知的玄机。
但张中行写文章却是有些执著的,一生积淀下来洋洋洒洒的14卷《张中行文集》。自古写文章者,大都不是富有豪族,恰恰是寒门之士,尤其是那些为文谋生者。在张中行临终之前他对周围人还说:“我要快点好起来,给我姐赚钱治病!”可那会儿,自己心爱的老妻早已离开人间三年之久,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这个残忍的真相。他写了一生的文字,终成就了他的名利,但在早年为文是艰辛困苦的。读他的文章,能体悟到他为文之“真”,把人生的真实况味写出来,一切伪对他没有意义。让生命留下真味,象真水无香一样。季羡林有段评价:“确有真学者。这种人往往是默默耕耘,晦迹韬光,与世无争,不事张扬。但他们并不效法中国古代的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他们也写文章。顺便说上一句,主张‘不立文字’的禅宗,后来也大立而特立。可见不管你怎样说,文字还是非立不行的。中行先生也写文章,他属于真学者这一个范畴。与之对立的当然就是伪学者。这种人会抢镜头,爱讲排场,不管耕耘,专事张扬。他们当然会写文章的,可惜他们的文章晦涩难懂,不知所云。”
刘炳善读张中行的散文有这样的感受:张中行的书是辛辛苦苦一辈子的一位中下层知识分子(属于“老百姓”阶层),写他的所见、所闻、所历、所感、所思,文中所记多明清名士才女、民国以来北京学界闻人以及京、津、保一带城乡奇人寒士,适合我这样的地位、这样年纪的人来读,并且读后思考。(《随感录》刘炳善P176)读张中行的散文有一种对待人生态度在里面,给以一种宁静,仿佛用心用手抚摸曾经的往事娓娓道来,总能泛起一些人间烟火的热度和生命痕迹跳动感,好像是一个情感包的引线,把过去的往事呈现在读者眼前思绪中,久久燃放在安谧的阳光下。
季羡林把与张中行的相识归于一段因缘,其实这因缘也是渐渐地积聚起来的,有如灵感;而张中行的一生始于北大红楼的机遇,无此当无后来的远行基业。相比之下机遇比因缘更重要,机遇偏向于实操因缘近于虚空。2023.01.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