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额尔古纳河右岸》清晨部分下

这部分，作者气定神闲地讲述着关于生命的故事，聊一聊驯鹿，说一说猎鹰，再讲一讲打灰鼠的季节，她的笔触，如同一条在山间七拐八绕的小河，看似自由流淌，其实始终有方向。

而我看到的方向，就是生命的轻飘和沉重。

我们这个民族没有存活下来的孩子，一般是被装在白布口袋里，扔在向阳的山坡上。哪里的草在春天是发芽最早，野花也开得最早。

最早发芽，最早开花的那片山坡，大约是部落里的母亲们心底里最悲伤、最温柔的地方吧。如我来写，可能会忍不住煽情，我会写母亲们放轻脚步，用一寸寸的目光抚摸着那片山坡，但，迟子建简单带过。于是，没被表达的反而酝酿出更深沉的情感。

01 灰驯鹿

灰色的驯鹿在失去鹿仔后，“一直低头望着曾拴着鹿仔的树根，眼里充满了哀伤”。

这只驯鹿的奶汁曾如泉涌，在小鹿仔代替列娜去到另一个世界后戛然而止。当列娜也去了另一个世界，它的乳汁又重新开始流淌，所以，是恨堵塞了乳汁的流淌？但直到此刻，驯鹿在我看来只是位懂得哀伤的动物妈妈，一个扁平化的角色。

这个伏笔的后续，是在部落搬迁，即将出发的时刻。

列娜惯常骑的白花褐色驯鹿闪身躲开，而“那只奶汁干枯的灰驯鹿自动走到列娜身边，温顺地俯下身”，一个躲，一个俯，如同一个驯鹿家族设定好的复仇计划。

看到这里，我的心中寒意顿生。

作者没有着急揭秘，而是慢条斯理地勾勒环境，阳光清冷，荒草落叶，伊万与娜杰什卡这对有情人在闲聊，他们说到金子会给人带来灾祸。终于，作者写到了可以驻扎有灰鼠营地。

这时，萨满露出笑容，大家卸下物品，男人搭建希楞柱，女人开始烧火，大家才发现列娜丢了。灰色的驯鹿背上什么都没有，垂着头哀伤。

列娜被找到时，已经在睡梦中掉下驯鹿，面带微笑被冻死了。

02 小圆镜

小圆镜子在后面的故事里也许不再出现。但我总觉得这是个充满生命力的道具。

最初，它作为礼物出现。是好心的商人罗林斯基带给列娜的礼物。

罗林斯基挂在小松树上的圆镜，有温度、有颜色，“反射着暖融融的阳光，洁白的云朵，绿色的山峦”，作者形容它，“似要被春光撑破的样子，那么的饱满，又那么的湿润和明亮！”

“我”珍藏了小镜子，虽然它不再明亮。它被送给了“我”的女儿达吉亚娜，又被送给外孙女依莲娜，“我”认为它是一只眼睛，陪伴了祖孙三代，看过“太多的风景和人”。

小圆镜因列娜的死出现，又牵出依莲娜的死。都是美丽而年轻的生命。

03 柳树皮和白桦树

春天带来母亲脸上的笑容，春光是最能给人疗伤的药。

“风把河岸的柳树吹得柔软”。柳树皮晒干后的丝线是鄂温克女孩经期的卫生棉，剥下柳树皮，在火上轻燎，撕成细丝，在腿上揉搓，变得柔软、蓬松后，再晾干储存。

很早时候的女人们，大约就是这般在大自然中寻找到合用的树皮或茅草，教会女儿怎样制作和使用。

白桦树的用处更大。

桦树汁是鄂温克人的好饮料，作者形容“我”的母亲达玛拉对它的喜爱，一饮而尽，陶醉的样子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阳光”。

看到这里，觉得嘴巴有点干，也好想喝上一杯。

桦树皮可以做很多东西，桶、盒子，还有桦皮船，又窄又长两头尖尖的“佳乌”，样子像一条大白鱼，轻灵的一提就走。

大自然的馈赠如此丰富。

04 驯鹿意味着什么

另一个部落的驯鹿吃了黄塵雪，得了瘟疫。尼都萨满被请去跳神后，带回两只作为酬谢的驯鹿。

于是，营地里的驯鹿也遭殃了。作者没写驯鹿的痛苦，她描述的是人。

“尼都萨满的脸颊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塌陷了；”

“达西一看到我们在埋葬驯鹿，就‘呜噜噜’地叫，叫得泪水横流”，要知道这人在列娜失踪的晚上也毫无感觉，连吃带喝。在达西死去后，依芙琳说，他是为了保护驯鹿仔，与狼搏斗成了瘸子。

“人人的心底都淤积着泪水”。

部族怕瘟疫蔓延，不再搬迁，将埋葬驯鹿的坑挖得很深，尼都萨满将死去驯鹿的铃铛装了两桦皮桶，这些铃铛也被比喻成眼睛。

05  猎鹰

迟子建的笔下，生命无关高低，让人讨厌的达西养了只猎鹰为自己复仇，可人们认为他是痴心妄想。

直到它在达西绝食三天后飞走又飞回，带了只漂亮的山鸡。

看到这里，我和书里的人们一样，也相信它是只神鹰了。可神鹰并没有显现神迹，虽然懂得主人的仇恨，为其报仇也只能舍身。

寒冷的冬夜，达西带着猎鹰出去，再没有回来。

尼都萨满从夜空的流星中看出达西的离世，而驯鹿叼回一只猎鹰的翅膀。

先前从达西手中逃脱的小狼长大了，就是它咬断达西的一条腿，它亲眼看着达西赤手空拳打死母狼，循着仇人的气息，带着小狼来报仇。

仇人相遇了，他们各有帮手。根据残留的骨头，人们拼凑出细节。猎鹰帮达西报了仇，但双双负伤，被其他恶狼吃掉了，也许，是在仍有气息的时候，被狼吃掉的，亲眼看着自己的肢体被恶狼撕扯，可怕。

似乎动物比人类更善于铭记，记住恨或爱，先前的驯鹿是，如今的小狼是，猎鹰也是。

06 被雷神带走的父亲

父亲打算去阿巴河畔，用猎品换驯鹿的那天早上，作者只简单铺垫了天气，“阴沉沉”的天，着墨较多的是母亲一遍遍嘱咐猎犬伊兰——

你一定要保护好林克，让他带着驯鹿好好回来呀。

紧接着，作者叙述鄂温克族的雷公雷母，将雷神的的出现比喻成老天在咳嗽，然后，是环境描写，浓云、狂风、炸雷，森林在震颤，闪电如金蛇，空中暴雨如奔腾的河流……

母亲的反应是惨白的脸，大张的嘴，惊恐在眼底，当雨停的时候，她虽然松弛下来，却仿佛被抽空力气。

然后是雨后的彩虹，起初非常好看，像山鸡翘着的五彩羽翎，但随后，彩虹颜色变淡、消失，这一刻，预兆更明显了，母亲提前哭了。

流星是预兆，彩虹也是，林克被雷电击中，去了另一个世界。

奇怪，为什么跟着风葬的物品必得破坏，才能不让活人遭殃呢？所以，父亲带去的所有东西都不完整，在这部分，“我”，一个孩子，为另一个世界中，父亲带走的残缺物品而悲伤。

母亲独自回营地，一路野花插满头，从此不笑也不穿裙子，不再带鹿骨簪子，整个人苍老下去……

日子在继续，孩子在成长，驯鹿队伍在壮大，鹿铃重新在河谷间歌唱。

07 还有爱

这部分，主要讲述的是尼都萨满对母亲的爱。

他像变了个人，脸刮得光溜溜，在母亲面前咳嗽到脸红。

母亲夸花儿好看，他便决定驻留原地，直到花开败；想要给母亲换银簪子，赶走罗林斯基；积攒了山鸡羽毛，亲手为母亲缝了一条华美的羽毛裙子。

母亲曾经爱花也爱美，感情纤细又饱满，在林克去世的三年后，她的爱似乎复苏了。

作者十分细致地描述裙子繁复的工艺，颜色，被细分出颜色和柔软度的羽毛中，包含着尼都萨满的爱。它给母亲带来的惊喜、感激，通过一系列动作被表现出来——

她捧着裙子，铺在狍皮褥子上，轻轻摩挲，反复地看，又抱到外面，挂在白桦树上，忽而远，忽而近地看。

母亲是被这条裙子征服的吗？我猜，是这无数根羽毛做成的裙子中饱满的爱情感染了她。她回馈的是挑灯走线半个月做的“伯力”，也就是手套，和“哈道苦”，也就是烟口袋。

而“我”的这段关系中，是个棒打鸳鸯的角色，时不时给母亲泼上一盆冷水，而鄂温克的习俗，哥哥也是不能娶弟媳的，母亲再次枯萎下去，在雨天去森林，希望也能被雷电带去另一个世界，尼都萨满毫无办法，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浑身淋湿回到营地时，唱起哀愁的歌。

清晨篇的最后，下了三个“钩子”，来的日本人，留下的伊万和饥饿，都让人感到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