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同归(六)梅花三弄
“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而“三弄之意,则取泛音三段,同弦异徽云乐。”(明《杨抡伯牙心法》)
已过午后,其他人都已表演结束,不得不说,来挑衅的人还是有些实力,不过都是些乡野丫头,不足畏惧,只是那小姑娘实在嚣张,着实惹人讨厌。
风雨楼楼主洛月见这样的情形便没了兴致,撂下一句话便失踪了:“汐瞳,这场子就交给你了,风雨楼不必出马了。记得手下留情啊,你看这群孩子从乡下来大城市,也不容易,好歹给人家留条活路,还能找个普通人家嫁了。”
洛月说这番话的时候,既不严肃,也不戏谑,倒像是真的在语重心长地劝说。
这下气得那姑娘七窍生烟,刚才竭力表现出的优雅端庄消失得无影无踪。“洛月!有本事派你的人跟我真正较量一回!”虽然她气势汹汹,可是这茫茫人海中,哪里还有洛月的影子。来无影去无踪,这便是洛月的标准作风,如果不是今天这花魁争夺赛,一般人都还没见过这位风雨楼楼主。
“那个绿衣服的,是你要跟本公子比吗?”李瑜凡已经抱上了自己的琴盒子,淡淡一笑,一双丹凤眼流露出别样的神采。瑜凡站在那里不动的话,就是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但他一笑,眼睛微眯,正如梅汐瞳所说,就是一个玉面狐狸。有种说不出的——妖气。
梅汐瞳坐在舞台左前方的雕花椅上,若无其事地喝着茶。
“怎么拿了这个杯子?我的琉璃盏呢?”梅汐瞳食指一触到杯面,便察觉出不对,虽说纹络几乎差不多,但肯定不是她常用的那套茶具。
“报告楼主,您的琉璃盏还在桌子里陷着呢,刚才小的抠了老半天都抠不下来。”
梅汐瞳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的失态,居然因为这样幼稚的挑衅反应这么大,真不像她。
不过她从不会为自己做的事后悔,既然错了,也要错得漂亮。
估计那只昂贵的琉璃盏一辈子都要陷在桌子上了。
“罢了,就当它生在上面好了。”梅汐瞳自言自语,算是给自己心理安慰。
瑜凡他,会弹哪首曲子呢?
李瑜凡已经坐在了台上,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么浩瀚的人群。
已是申时,四月的阳光还不烈,这时太阳已经有西斜的念头。可是宁安街——花都最繁华的街市此刻仍是人山人海。世人都只知瑜凡公子的琴音名声在外,但能进醉仙楼的客人非富即贵,就算听过琴音却不见弹琴的人。
他总是坐在屏纱的后面,悠然自得地,不像是弹琴给人听,而是自娱自乐。
瑜凡深吸一口气,其实他有些紧张,不管他在醉仙楼混得多么好,多么懂得与人调笑,但是到了外面,他就是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人,简称智障。
这里,很陌生。就好像这个世界不属于他,或者说,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人声嘈杂,瑜凡双手轻枕古琴,凝神屏息。
伏羲式有名琴三把:九霄环佩琴,春雷琴,大圣遗音琴。
这三把琴都是上古名器。琴音的松沉旷远,能让人雪躁静心,感到和平泰然的气象,体验内心的祥和喜乐;琴乐的洁净精微,能让人感发心志、泻泄幽情,化导不平之气、升华心灵意境。
琴也是有生命的,当厚厚的漆面包裹着整个琴身的时候,体内的能力需要释放,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琴身的震动,琴体会慢慢松透,漆面也会慢慢干燥出现裂纹,它的身体得到了呼吸,琴的声音去掉了火气,琴也更加苍松、脆亮了,这便是断纹的由来。
如今春雷琴在风雨楼的洛月手中,春雷琴存放在连云城的栖凤宫,为皇帝所有。而最古老最珍贵的九霄环佩,在李瑜凡手中。
这是师父传给他的,最开始他不知道这把琴到底有多珍贵,直到学琴之后才明白。就这一把琴,完全可以引发武林纷争,乃至一场腥风血雨。传闻,九霄环佩,本是忉利天之主帝释天之宝物。得了这上神古器,可以扭转时空,呼风唤雨都没问题。
传说本身就不可信,李瑜凡用它弹了十几年的琴,也没见自己有什么神力。
但是当务之急,是要静下心来,要弹什么呢?
弹琴的人大多孤傲,只为知音弹,就算在一般人面前弹琴尚能接受,若座中有俗耳他是万万不能忍的。
“心正则琴音正,心远则琴意远。”李瑜凡在醉仙楼都是想到什么弹什么,信手拈来,自己也不知道弹了何曲,但他随意编织的曲子到了民间却成了绝唱。
舞台四周黑压压一片全是人,李瑜凡唯独看到舞台左前方的汐瞳,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不为世惊,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没关系。
瑜凡心底松了一口气,白衣轻展,目光与梅汐瞳轻碰。
看来,他已经有了打算,梅汐瞳也回以浅笑,指拈香杯,下巴轻扬,茶已饮尽。
周遭仍是嘈杂,猜测这瑜凡公子会有如何惊世表现,又或者只是浪得虚名。
当第一个音起时,所有杂音戛然而止。
梅汐瞳怔了一下,只定定地看着台上的他,仿佛这世间就只有他一个人。
这首曲子,很久没有听到了——《梅花三弄》。
三弄实际是三个变奏,有高声弄,低声弄,游弄之说。
第一声定音,好像直直击入人的心脏,琴音不比鼓声响亮,却扣人心弦。
第一段曲是引子,节奏舒缓,音色清亮,好像带你走进一个白色的雪国。
梅花浅淡开放,寥有人赏,她自迎着冰雪迎着清风起舞。
就像弹琴的人在说:“你看她们,像不像绝色的女子,却藏在这茫茫的世界里,不为人知。”
琴师对梅花说:“这么些年,终日与冰雪相伴,你们可寂寞?”
梅花摇摇头,用雪花掩饰自己的娇羞:“不啊,我们喜欢雪,没有雪,你也不会注意到我呢。”
不知是雪隐梅花,还是雪映梅花。
突然节奏加快,清澈透明的泛音弹奏,每一点都如雨滴落在心湖,轻重缓急都恰到好处。
正如风雪交加,梅花翩跹,静态转至动态,仿佛天白成一色,只有琴师和梅花白雪相交,世间一切已经灰飞烟灭。
这一段旋律大起大落,与前奏形成鲜明对比。众人只闻声音却好像见了色彩,红色,白色。红色的梅花,白色的冰雪,白衣的琴师。
在闹市中俨然塑造了一个世外境地,像是在看一幅画,又像身临其中。
“这段曲调在不同徽位上的演奏,其泛音色彩也有着微妙的变化,有着非常细腻的音乐意境。”
冬夜初春,几场大雪,梅花如约而至,悄然开放,正如梵天寺中的那一片梅林,花瓣漫天飞舞,雪风袭来,瑜凡弹琴,梅汐瞳起舞,已时隔多年,梅汐瞳已经很久没跳舞了。
明明是如此美妙绝伦的画面,为何为让人觉得悲伤呢?
曲调的三次出现,就像诗词反复咏叹,相似却又不同,每升一段,便又明亮几分,进而惆怅几分。
乐曲最后速度减慢,仿佛是要离别,一边感叹,一边感激。感叹我之将去,感激此生相遇。他日再见,不知是何时。一并又用清亮圆润的泛音奏出渐慢的曲调,一曲奏完,琴师神色凄凉,仿佛根本不愿意醒来,等抬眼时,却见有人眼泛泪光。
那种又痛又说不出的美丽,竟能用这一把木琴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瑜凡也有些感怀,见无人出来收场,便看向梅凉,骤然全身僵硬,不能动弹。
汐瞳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