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苦的是亲情
我一直以为茶是苦香的、沁脾的,应是闲适中和着微冷的灯光品评美文的忠实伴侣。茶,尤其是茉莉花茶,决不会是苦涩得难以下咽,记忆中只有缕缕清香徘徊在喉,直到读着张爱玲的文字——《茉莉香片》,我才隐隐作痛地承认:茶味,有时是苦香。
一口气读完这单薄的几页香港传奇,绕过殖民时代张女士亲沏的那盏香茶,懵懂且不说,清楚的却是自己与作者,更确切地说是与聂传庆有道分明的代沟。生性开朗,乐于结朋交友的我实在不明白他不分理由地懦弱、不分理由地排斥别人,尤其是言丹朱“过分”的热情。二次读毕,似乎答案揭晓:传庆孤僻的性格是他无奈的身世、尴尬的家庭不可推卸的责任。
传庆的母亲冯碧落是个多少有些新思想的女性,渴望进学校开眼界,梦未圆却意外地结识丹朱的父亲——言子夜。意外终归是个意外,即使是圣洁的爱情也难逾门第的偏见,这似乎是琼瑶小说的翻版——碧落终未能出乎意料,她按原计划走进了聂介臣的庭院。或许传庆逆来顺受的禀性遗传自他的生母——那个顾全家声牺牲自我的善良女人。然而她仍有选择爱人的余地,虽是“锈在屏风上的鸟”,但想来未曾对聂介臣婉转低吟过,直到“死也还死在屏风上”。我不知道这苦命的女人婚后是如何消遣每天的太阳和月亮,或许她偶尔风闻过有关言子夜的零星讯息,甚至背着丈夫与他相会过几次。然而这都是猜测,聂介臣终究成了传庆名义和实际上的父亲。
这就是传庆的家庭,有情不敢爱的母亲,对母亲爱恨交织的父亲,乃至后天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继母。幼年丧母应是得到父爱的正当理由吧,而这却成了父亲匆忙续弦的正当理由。新太太不喜欢这个前位的“遗产”,生父进而把对新太太的宠爱和对碧落的怨恨无以复加地施与他,更要命的是,父亲是那么的吝啬:关心学费胜于关心儿子,为了可怜寥寥的门票强迫传庆参加“并不打算赴会”的舞会,这不禁让我想起另一位父亲——葛郎台。而传庆却比欧也妮来得可怜许多,只能狠狠地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勾画着一个个“聂传庆”,只能狠狠地诅咒他健硕的父亲和蓬头的后母早些归天。这并非不孝,实在是苦苦的“亲情”让他丧失孝的理由。
而言丹朱,这个过分美好的女子,却拥有那么多——亲情、友情、爱情……按理,她和传庆是两个世界的人,应该没什么共同语言接触机会,却总似炫耀般纠缠着传庆。于是,传庆不得不注意到她,不得不注意到她一切幸福的源泉——言子夜——那个和碧落简不断理还乱的男人,那个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父亲的男人。几个“如果”使传庆陷入幻想,可能连他自己也未曾觉出,自己对言子夜的尊敬已然超脱学生与授业者间的感情,而分明是父子间的那种“畸形的倾慕”,正如“他对于丹朱的憎恨”,“与日俱增”。他认为,是丹朱夺去了他的父亲,乃至他今日的幸福。
与言家和乐融融的亲情截然不同的是自己那鸦片烟雾缭绕的家。除了金钱,父子间别无旁的话题。养育传庆是聂介臣的负累,或许他甚至怀疑软弱的传庆并非自己的骨血,而言子夜更无可能认下背叛自己的情人的孩子,在两难的境地中,丹朱却又断然拒绝了他的求爱。所有的积怨都在瞬间爆发——传庆爱着丹朱,确切的说是爱着丹朱拥有的一切,尤其是亲情——而丹朱抛弃了他,她的幸福注定与他背向而驰,于是,他发狂:踢她、骂她。然后恐惧,逃离。毋庸置疑,此时的传庆是个病人,而他所谓的病态竟是最该赋予他温暖的家所施加的。活了二十年,不懂亲情,想必任何一个常人都是难以承受的。
品完张女士的茉莉茶,苦中夹涩,心情格外沉重,于是重沏一壶,又闻沁香,才明白传庆的苦我也不过是体解一会儿而已,毕竟我的亲情香气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