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限定】形式写作闲文·读书五月

寻|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2023-12-07  本文已影响0人  张司令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冬季限定写作【虚设】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小说篇

谨以此文献给曾经漂过、以及正在漂泊的人。

网图侵删

阳春三月,青草生发。

休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太阳仿佛恢复了无穷的活力,它褪去棉衣给自己套上了一层金色马甲,此刻它浑身毛茸茸地照拂着大地,直晃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十三岁的宋青云和关林月刚刚爬到山顶,她们气喘吁吁地躺在太阳底下呈手搭凉棚状眯着眼望着远方。从高处看她们,是那样光洁、美好而稚嫩,她们自己和她们的内心都像两颗年轻的种子一样,在明媚的春光里播种下无数希望。

天空蓝得像片倒扣着的海洋,洁白的云像才被吹开的层层海浪。其中一朵大个儿的灰色云团正满腹心事,飘离开她们的视线奔向遥远的天边,还有一只愤怒的小鸟在拍打着翅膀一边啁啾一边逆风飞翔。

“如果真有来生,你下辈子最想当什么?”

“嗯~~

我想那就真的去做一朵云吧——一朵真正的随风飞翔的云。想变胖的时候变胖,想变瘦时候就变瘦。整个天空都是我的马场,到处都有适合我的道路。高兴极了,我就跟着风去云游四方;伤心狠了,我就让自己隐身,最好化为乌有。任你们谁都找不到我,躲个清静!”

“你呢?最想当什么?”

“我?!还没想清楚。”

“有可能我会选择当一棵山间的树,最好是白杨树。不攀缘、不依附。笔直冲天,遗世独立。或者再跳高一点去那山顶上,我要把整座山林都尽收眼底。干脆直接让我当那天上的月亮,只管高高地挂在空中,不,是悬在整个人间的最上方。我要俯视这芸芸众生,昼伏夜出,只看人间最清醒的模样。

我想那风景一定很辽阔,好过眼前的风景百倍、千倍、不计其数倍……”


1、

宋青云提着老鳖气喘吁吁爬上六楼的时候,关林月才虚脱地从马桶上哆哆嗦嗦站起来。她弯腰皱眉缓了好一阵子,才从眩晕的眼前一黑中回过神来。“原来人在头晕的时候眼前真的有无数颗星星……”这句话在关林月的脑子里疏忽闪过时,她还在心里骂着自己不着调,天天“浴血奋战”的人还有心思想什么眼前的星星……然后那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就“咚咚咚”地响起了。

关林月弯着腰踢踢踏踏地来到门边,才一开门就被宋青云灼热的目光给烫到了。“呀!怎么会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体力不支,她几乎要在原地跳上一跳。只是才一晃神儿的功夫,又有几分羞愧取代了本来的惊喜爬上她好看的脸颊。(如果不是实在没什么多余的染料,想必此刻她煞白的脸上定会烧出一团火烧云。)

“大老远的,你特意跑这一趟来干嘛?!上班不忙了?”嘴上虽然是这么说,关林月两手却迫不及待把宋青云拉进门里,眼眶也随之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最近没那么忙,正好到这边办事就顺道过来看看你。自己在家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下,当真想一辈子不搭理我了?……先别着急拉手,我身上凉,厨房是往这边走吧?”宋青云一边躲着关林月的亲昵一边往进门的右手边走。

她手脚并用地踢开厨房门,把手中提着的老鳖袋子像放什么一样如释重负地放到水槽里,又弓着身子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冲了一回手,才舒展开眉头朝四下打量。电饭锅里剩着一勺小米粥,玗出来米汤还在煤气灶旁沤着。零零碎碎的鸡蛋皮被剥得七零八落,相当均匀地撒在操作台和油污斑驳的地砖上。

“还是那么笨手笨脚!你说说你现在……”不等宋青云说出后面的话,关林月连忙伸手把她架出了那间连身都转不开的厨房。

“别瞎看了,有何涛呢!他不让我干活、更不让我沾水,等他下班回来做饭的时候一道收拾……走,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小家。”林月一边慌乱地解释一边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老式挂钟,心里想着何涛就快他下班了 。继而连推带搡地架着宋青云往房里走去。

这是一栋位于北四环边上的老旧塔楼,东西朝向,两室一厅,使用面积大概有50平米,没有电梯。大一点的主卧租给了一个搞IT的三十多岁的内蒙胖子,他们都喊他王哥。隔壁小一点正对着洗手间的这间才属于关林月和何涛。嗯,其实跟他俩一起租这间屋的还有关林月的朋友——黄鹏。准确地说,在关林月还住在公司宿舍的时候,这是何涛和黄鹏一起合住的出租屋。之所以舍得花一千二元的大价钱租这间屋,主要是看好这里坐车方便,且离他们上班的地方都不远。

要不是出了那档子事儿且情况不受控制,关林月也不会从公司办离职,更不会从不要钱的宿舍里搬出来。所以即使眼前呈现出这种混乱的局面,实则是有情可原。更何况,现阶段关林月的身体确实需要人照顾。

宋青云曾经嫌弃过何涛穷、没前途。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段时间他把她照顾得很好。无论怎么讲,事已至此,瞧不起就瞧不起、不体面就不体面吧。来都来了,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关林月的内心在经过短暂的激荡后逐渐恢复了平静。

“隔壁王哥,原本还想给你介绍来着。他应该赚得挺多,一个人住这间一千八的主卧。他平时很少做饭,都在外面吃,最近新买了全自动洗衣机……”走过大门紧锁的主卧,她朝卫生间的方向努了努嘴。通过敞开的一边,她看到那台崭新的洗衣机像个骄傲的富家子一样敦实地霸占着卫生间的一角。

“条件是不错,就是这人——长得圆头圆脸、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哈哈!”聊起八卦,苍白的关林月又变回了原本的活泼模样儿。

她又引宋青云向阳台看,灰扑扑的玻璃和窗框实在没什么看头。可屋外头恰好有夕阳和晚霞映照,投在对面楼上的光影倒是别有一番韵味。那走来走去的女人身影儿估计正在忙着给家人张罗一顿丰盛的晚餐吧。

“他好像新谈了个高个子、长着一张马脸的女朋友。每个周末过来一回,每次来都是大包小包地拎过来一堆脏衣服。她一来,王哥反而不去外面吃了,次次都给她做扁豆焖面,她就霸占着洗手间给自己洗衣服。每次一吃完,衣服一挂到阳台上,他们就把房间的门关得死死的……鼓鼓秋秋,估计还处在拦在球门外不让进球的阶段,经常能听到那女的在房间里呜嗷乱喊嘛……哈哈哈……”

“哎呀,你这家伙,现在可真是不一样了,什么都敢往外胡咧咧!”这回轮到宋青云害羞了。她抬手朝关林月的后背轻拍了一下,就把头瞥向一边不拿正眼瞧她,嘴里嗔怪地说道。

关林月也发觉自己已然变得过分粗鲁了。她慌忙把目光收回来,却只看到了宋青云的后脑勺,这才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吐着舌头笑了。

宋青云跟着关林月简单地打量了这所房子,又听完关林月的一通八卦,原本心事重重的脸上也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笑意。只是这笑里的含义颇有些复杂,有自然而然被逗笑的成分,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嘲笑。让人摸不透是在轻蔑她的朋友呢?还是瞧不起那个被她提起的胖子或者是那个还不让进球的马脸女朋友。

关林月此刻才不在乎她好朋友的嘲笑呢。她感觉自己好长时间都没这样开心过了。甭管怎么说,在北京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虽然这小窝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终归不用和十几个女人在一起抢公厕和淋浴间了,再也不用听那些即使她拉长耳朵也听不懂的湖北方言了,况且,她在北京最好的朋友终于来登她的门了,此时她是发自内心地开心。关林月就这样一边笑着一边满足地把宋青云往自己小窝里引。

次卧和主卧只有一墙之隔,已经是过来人的宋青云看到这面墙免不了开始联翩浮想:“这薄薄的墙肯定不隔音!这边要是有点儿什么动静,墙那边的人肯定能听到……”宋青云连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不愿任自己的思绪再往龌龊处想。

推门儿进屋,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哦,还提前用上了电暖气。红糖枣子水和小米鸡蛋粥的浑浊味道充满了整个房间。宋青云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把才洗过的手指尖凑到了鼻子底下下意识地吸了吸,好像是在嫌弃自己。

“老鳖的味儿还没洗干净吗?”关林月快人快语地问。

“不是……哦!也许还有点儿吧……”宋青云蹙眉涨红了脸,好看的小鱼眼睛并不看向她,浑身透着不自然。

卧室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上一对粉色鸳鸯枕巾和松散得像毛虫一样的被子不打自招地表明了身份——这就是关林月和何涛睡觉的地方。头顶上可不正对着那堵墙。

脚底下呈九十度角的单人床上叠着一床灰扑扑的夏凉被和一只被压得奇形怪状的枕头。仔细看,这还是自己当时接济过关林月的那张折叠床,如今跟着他们几经辗转,还真是见证了不少故事。

不用说,这一小方天地就属于那个有着一米八六个子的黄鹏了。该说不说,那小子可真精神!宋青云的眼前浮现出上次聚餐时那个殷勤、帅气的机灵小伙儿,想到他一笑就会露出的一对小虎牙时,她竟觉得心头一热。

吃饭时他们彼此留了电话,黄鹏还跟她热络地聊过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嫌他太聪明对自己有所图,而他又是没钱没背景的小白丁。她难保自己不会真的对他动心。

“……黄鹏很少回来。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公司打地铺……那边有空调,又有电脑可以玩通宵……”

“哦!……”

“你说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你这么造!”宋青云还是那个一贯的大姐大的口气。

“……你就别问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成这样……也没人告诉过我该采取什么措施……我们才在一起没两次就有了,这也太容易了……”关林月好像被人给逼到了墙角,此刻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宋青云轻微地摇了摇头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顺手抽出两张纸巾在买了很久的皮包上擦擦,再把它平铺在杂乱的床头柜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包放上去。她又下意识地闻了一回手指甲,眉头一直紧锁着,好似有一股厌恶情绪一直在纠缠她。

“你快坐下歇会儿,我这没你那么讲究。”关林月拉着宋青云,把她按着坐到自己床上。宋青云就只好坐下,她又顺手拿起了关林月搭在床头因身子虚而满是汗味儿的毛巾。

“让我帮你擦擦头发吧,瞧你现在哪还是大家眼中的关大漂亮……”说着就又生气又心疼地伸手去撩关林月那因好久没洗而打绺儿的头发。

“关大漂亮”和“宋小鱼”是上学时候大家给她们取的外号。关林月是大眼睛双眼皮,让人一看就眼前一亮的明媚的美;宋青云有点儿冷面,是含蓄又端庄的美。她们的美,各有所长、互不影响。

一听到好友喊起她在老家家喻户晓的外号,关林月忽然觉得心头一酸,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就那么屏着呼吸直直地站着。她双手本能地想要扶一下宋青云的腰,可发现她还是不自然地躲了一下。关林月吓得慌忙收起手,就那么老老实实任那芦苇一样的轻盈的双手仔仔细细地收拾自己。

宋青云素来就有洁癖,她这二十多天没洗的头发和身体连她自己都嫌弃。“奇怪,“宋小鱼”今天怎么肯动手摸我了?”关林月脑海中忍不住地想起了宋青云从前的画面——她是个别人一碰就要“吱哇乱叫”的敏感姑娘,为此她还经常伸手去吓唬她……关林月忽然觉得那心头的酸楚直接顶到了她的鼻腔和脑门儿上,随之而来的一股热辣直冲眼眶。

她们每个人其实都有很多话要讲,恰是因为想说的太多却一时不知从哪开头儿。她们就那么屏声静气地对站着,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起初关林月那毫无血色的嘴还能勉强地干咧着,虽然她知道——那强颜欢笑的脸看上去肯定比哭还难看。到后来她实在装不住了,索性伏到床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宋青云几乎又是一夜未睡,她本来想趁这个机会好好跟关林月说一说她那憋得快要爆炸的心事。还想趁机跟她做个解释,来消除她对自己长久以来的误会。可看到她眼前的处境,那原本强烈的倾诉欲望好像窗外的斜阳一样慢慢地向西沉了。

她发现自己原来只是累极了……她同关林月一起让自己舒服地跌倒在床上,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软绵绵地拍打着……她轻轻地闭上眼睛,拒绝让棚顶上斑驳的墙皮闯进她的视线。

西晒的卧室里慢慢地安静下来,静得连电流流向暖气片的声音都听得见。

一对许久未见的好朋友就那么默默地躺着——她们在默契地制造一种假象……不知不觉间,她们竟然真的进入了梦乡。

这对年轻的身影刚好被赶去下班的夕阳照见了。大概也有心疼她们的缘故,那天的夕阳格外温柔,它把她们揽在怀中抱了很久、很久,直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欸,你看那棚顶上,像不像有好多的农田和小山在眼前……”

“咱老家这时候应该已经收拾完秋了……”

“嗯?!是啊,多美的画面,八成又是一个丰收年。”

“你看那一个个霉点像不像咱老家成群结队的遍地牛羊……”

“老家应该快要下雪了……”


2、

她们,是同一个乡里走出来的农人子弟。从初中一年级起,命运就把她们安排在了同一间教室里。单纯的性格,天真的岁月让她们早早地认定——她们就是人生中最懂得对方的人。她们好到所有的老师、同学以及两边家长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人人都羡慕她们的友谊。

无数个上学路上,两个漂亮小人儿头顶着初升的太阳,骑行在大风中和朝露里,她们还在雾松下和晨雾间捉过迷藏。她们和家乡的风景一样美好得像一幅画儿。

她们肆无忌惮地大笑,及时袒露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她们相约无论未来有多艰难,都要一起走出去。离开这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到祖国的心脏去。她们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找寻出一条和父母亲们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

依旧是命运的安排。

宋青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初二没读完就去了省城学起了时下最热门的计算机。她凭借自己聪明好学在两年后直接去了北京,提前实现了她的都市梦。

关林月可没她那么好命,她只能按部就班地走那条最漫长也最狭窄的崎岖之路。天知道,在那个重男轻女的落后环境里,她和家里人是怎样咬着牙排除万难才爬山一样地走完了乡里、镇里、市里——初中、高中、大学的漫长求学路。临近毕业前半年,她积极响应学校号召,提前到社会中去锻炼自己。她的目标的当然只有一个——北京。

才过完二零零五年正月十五,关林月就和其他务工人员一样通过各种办法买到了一张通往北京东站的车票。二十四小时,硬座,票钱加手续费共三百七十块钱。要知道她此次出发的所有费用加在一起总共也一千五百块钱。这——还是爸妈低声下气向四处求借才拼凑来的。

不善言辞的老关把钱教到关林月的手上时,低声却流畅地说出了那句——“爸妈的任务完成了。别怪爸妈没能耐,以后的路怎么样全靠你自己走,走好走坏都是你自己的造化。”显然,这话在老关心里准备了很多遍。

关林月怎么会怪她的爸妈呢?这些年,为了供她读书,该求不该求的亲戚朋友们早都对他们家退避三舍了。这一次,她没向以往分别那样无声地抹眼泪。以往的分别是苦——苦海无边慢慢熬的苦。这次不同,她毕业了,她要背负全家的众望去开疆拓土。

倒是关林月的妈妈哭得不抬头,半截花白的短发正冲着她比太阳还刺眼。“青光眼不能哭,跟你说了多少遍怎么老是记不住?”

她在心里暗暗地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伸手跟家里要钱。不赚钱,她这辈子都不回来,她也实在没脸让原本就债台高筑的家为她的梦想再而三地买单。

无论怎样,她的内心都是雀跃的。她终于要实现跟好朋友的“十年之约”了。这是她有生以来要实现的第一个梦想,这梦想不仅能帮她逆天改命,也能反转她一度认为上天对她不公,生性浪漫的人天生就应该生在繁华的大都市而非贫穷落后的农村里的执念。她骨子里最极致的热爱——她的重生之路,她的诗和远方——都将汇集于此。

穿过皑皑白雪,穿过崇山峻岭,绿皮火车像一条蜿蜒的巨龙满载了一车人的欢笑与憧憬声势浩荡地闯过了山海关。

关林月从来都不知道,出门在外根本不是乡里人描绘得那样风光,甚至用狼狈不堪来形容都显得词不达意。她的手脚全控肿了;车厢里的冷风和烟味儿裹挟了她一路,让她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她之前极力想保持的优雅和文静到了后半夜变得不堪一击,她把自己睡成了死狗模样。从座位上挤出去上个厕所,她得像跳格子一样从那些横七竖八的人头和身上迈过去……过道里、凳子底下、洗手台和货架子上,甚至肮脏不堪的厕所里……只要是能容身的地方哪哪儿都有人,简直让人崩溃。

而比这更崩溃的,是那个即将到站的清晨。

火车终于驶进了北京,车厢里的人群逐渐兴奋。人们看到了北京的郊区和农民,他们的房顶更平,烟囱也冒烟儿;楼房开始长个儿,也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了;路上跑的汽车多得像羊群、像蚂蚁……

“欸,看见那座房子了吗?那是不是故宫?”正当人们对着窗外纷纷议论时,关林月勤工俭学时买的二手摩托罗拉手机响了。

“是宋青云!”

还没等关林月兴奋地跟她汇报她已经到“故宫”的时候,宋青云在电话那头的慌张口气和刻意压低的声音让她没了底气。公司临时有个很重要的标书要赶,而且这个项目只有她最熟悉,非她亲自做不可,她实在抽不开身来接站。

在电话里她万般抱歉并让她先联系那个叫黄鹏的朋友去接她,(她们这些年一直保持联系,有什么朋友在北京她们彼此都知道)。等她忙完了就过去跟他们汇合。她要请他们吃烤鸭,权当是谢罪和接风……关林月相信她、也理解她,可心底里还是不可抑制地生长出了一些复杂情愫。

从踏上火车月台那光可照人的地面时起,迎面而来的、老家春天才有的温暖气息让关林月对心心念念的北京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概念:北京的冬天竟然这样暖!她穿戴的笨重羽绒服和厚围巾,以及脚上那熊掌般的雪地靴在诺大的站台上是多么的笨拙、可笑;还有啊,她的身上、头发里甚至每一个毛孔里都吸满了一路上老乡们吐出的各种劣质烟草味儿;再加上自己的花脸和肿眼泡,她要用这样的面目去见她在北京要见的第一个人——还是个“那样”身份的男人。

崩溃!

那个叫黄鹏的,其实是关林月大学暧昧对象的好哥们儿。因为家境差距悬殊,暧昧对象毕业后就跟关林月说好了——这辈子只做最好的朋友,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尽可能帮她。因为黄鹏和她是前后脚来的北京,就被暧昧对象拐着弯地给他们介绍上了。

“鬼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关林月曾经在电话里跟宋青云提起过暧昧对象和黄鹏。也是因为这样的关系背景,虽然俩人都长得很好看,可他们一直对彼此无感。

绿皮火车卸空了满满一车人后像完成任务一样甩着长尾巴一身轻松地撤出了关林月的视线。她只能硬着头皮拖着行李箱跟着人潮慢慢移动。她自己知道,即使走得再慢这人潮也称得上汹涌。“开弓没有回头箭;既来之,则安之。”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安慰着自己。

可她分明觉得恍惚,仿佛是做了一场梦,她忽然就从梦中惊醒了。

陌生的空气、巨大的人流给关林月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体验——北京太大了!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以及声音背后的车水马龙交织在一起,让她投奔的这座城仿佛变成了浩瀚无边的全新宇宙。而她,只是这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即使此时消失不见,也不会有人来找我。”有个声音在她心底这样说道。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朝她袭来。她空前真切地、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了那个词——那个曾经在她日记中被矫情过无数次的词的真正含义。它的名字就叫“孤独”。


3、

而那时候的宋青云才完成从办公室助理到经理秘书转型的关键一步。关于她的故事,即使简短地说也是说来话长。

新来的业务部经理王惠佳是才到白熊水泵公司的一匹黑马。他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个子不高,习惯说话前先冲人笑,镜框后面的一双小眼睛总是虚着,这就让一旁的人总是看不到他的黑眼珠。

他凭着自己混迹职场多年的业务手段给公司递上了标的不菲的投名状。因为业务极速扩增,他们就有了没完没了的标书制作、商务谈判和合同要签。

在公司勤勤恳恳干了几年办公室助理的宋青云对公司的业务烂熟于心。她为人好学又没男朋友,除了正常上班之外,为了省钱她常年吃住在公司的免费宿舍里(男女混租)。而这个情况刚好被双商都高的王惠佳掌握了。他就顺理成章地抓她过来加班,并时常拿悦耳的话来哄她开心。

宋青云那时是真开心,她在心里觉得自己遇到了辛苦那么久终于被人看见的幸运。而在王惠佳眼里,这个长着一双小鱼眼睛的漂亮姑娘,她果然是一个好兵,单纯、认真,有上进心。在她的眼睛里能读出别人没有的渴望——那是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是你好好用她,她一定会加倍回报给你的决心。在后面的合作中,她果然爆发出了孜孜不倦的工作热情,还有渴望锻炼自己和崇拜能人的决心和行动。

他们一拍即合、再接再厉,很快他们的组合就以拼命三郎的姿态给公司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佳绩。王惠佳成了华北区市场部总监,他还特意给自己配了副金丝眼镜来匹配自己的全新身份。宋青云则一跃成为了总秘,王惠佳奖励给她五千块钱,让她给自己买个真皮皮包外加一身职业套裙。他们成了公司总经理李大喜亲自接见的对象。尤其对宋青云,那位成熟稳重、一身儒雅、头顶微秃的李大BOSS还单独请她吃过饭。

和初来北京时求稳的心态不同,她现在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清晰的规划,她买了一堆教材准备参加成人高考,学财务知识和工商管理。她要成长得足够优秀,才能和这座城市更相匹配。

她每天都劲头十足:穿着体面的职业装、踩着7厘米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在写字楼里,接触的同事都是经理、总监之类,她觉得这才是大城市人该有的人际关系和体面。她要把握机会,好好学习和表现,让公司和领导刮目相看。她的周末和夜晚,几乎都用来充电、加班。

所以,对于关林月的到来,宋青云那时是真的无暇顾及。所以才有了前边的那通电话。她在友谊和工作面前优先选择事业。这其实也成了指导她以后生活的基本价值观。事实上,除了接风当晚吃过一顿饭,她们后来很少见面。

在她的认知里,关林月毕竟是自己人,更何况还有来日方长。得先把自己经营好了,将来才有更好的能力去照顾别人,虽然每天都过得很累很累,可她觉得这份辛苦值得。除了薪水更高、待遇更好以外,她感觉自己的个人成长也来得更快。

那天忙完其实已经很晚了。宋青云在其他同事打印标书的时候抽空跑出来,她想着吃完饭再赶回来用后半夜的时间进行文件校对,虽然折腾一点,但她想尽量让工作和友谊兼顾。

她少有地打了一回车,跨了半座北京城去跟关林月见面,并如约请她和黄鹏吃上了北京烤鸭。

“真不好意思,第一回见面,就让你帮了这么大的忙。你们下午在哪儿呆着来的?”宋青云风风火火地落座,带着一脸歉意。

“……”关林月和黄鹏四目一对,谁都没好意思接话。

其实,他们整个下午一直在网吧等宋青云的到来。黄鹏住的房子实在又老又破,住在五楼又没有电梯,楼梯过道里堆满了各家摆摊儿一样的老物件儿,他懒得把行李折腾上去。他想等等看宋青云是怎样安排。

见他们有些躲闪和局促,宋青云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并没继续刨根问底。

“总之,今天的抱歉和帮助我都记在了心里,以后一定找机会表示……还有,欢迎林月。”她目光清澈、知性优雅地对黄鹏说,又朝关林月那边贴了贴,象征性地在她肩头搂了搂。

饭店里的灯光流光溢彩,灯光下自己的表现一定也很闪耀,这从关林月和黄鹏看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神里,宋青云能感觉得到。

在两位北漂新人的面前,宋青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些责任感和优越感的。她答应先让他们二位锻炼锻炼,以后有机会一定把他们介绍到自己公司去。白熊水泵公司——业内知名企业,能有机会进入到这样的公司里大展身手,当然是初来北京人的梦寐以求。

寒暄没两句,他们马上商量关于关林月的住处问题。宋青云那边是公司宿舍,临时住一两晚上可以,时间长了公司和其他同事肯定不干。最后他们决定还是在黄鹏的合租房里暂时住下。

黄鹏合租的次卧里,住着两个东北姑娘。在同一个屋檐下遇见老乡,机灵的黄鹏自然和她们相处得不错。打电话一问,那二位果然爽快地答应他能过去住。只是得自己再准备一张折叠床。

可那么晚了,到哪去找折叠床?五金市场关门,商场里又太贵。宋青云宿舍倒是有一个(之前同事离职时给她留下的),可是离得太远,有打车的费用还不如再买个新的。

商量来去,关林月坚持第一晚先在这边打地铺,让宋青云吃完赶紧回去安心加班。等明天白天自己坐公交车去宋青云那把床取回来就是。反正北京又不冷,她眼下有的是时间。

那是位于南三环开阳桥附近的一套小两居。主卧住着一对北京本地的小情侣,黄鹏住的是客厅里隔出来的小单间。说是单间,那里小得——进门只需一步就能直接跨到床上。而这张床,就是这间屋的全部家当。哦,不对,那床上还放着一本《棋局》——那是黄鹏才买来的商战书,他要刻苦钻研,发誓在北京开疆拓土。

“靠卑鄙手段得来的江山,自然也要提防别人的卑鄙手段。贾眠哄骗千金又算计岳父才得来的公司股权,即使他把自己扮成成功企业家和员工好老板也没用,他日日寝食难安,时时提防着那些能力渐强的伙伴。”

                                                                                                                ——引自《棋局》开篇

关林月要住进去的次卧,里边摆着一张双人床。两位热情的老乡跟她打过招呼后就早早地睡了。她简单地给自己洗了洗,就在她们脚底下铺了个单人床单,厚实的羽绒服终于发挥了作用,她的第一晚就那么和衣而眠了。

不论怎么说,关林月总算在北京安顿下来了。

躺在陌生的房间地上,闭着眼感受着来北京第一天带给她的全部感受。关林月不觉地悲从中来。那空前的孤独感和被迫长大的紧迫感像一对“孪生兄弟”从此以后就成了关林月形影不离的亲密伙伴。而这对伙伴在她以后找工作面试时,挤夜路公交车时,穿过八车道甚至十二车道的人行横道时,以及在那一栋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穿梭时——她之前无数次憧憬过的大城市的生活里任何一个场景都成了她那对“兄弟”的巨大背景。

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如蝼蚁般渺小、如草芥一样卑微……而渺小卑微之人的所谓梦想又是多么地荒唐、可笑。

她就是在这样的惶恐与孤独中留在了北京。

4、

当梦想照进现实,梦想实现的霎那即是它的破灭之时。这句话成了关林月年轻岁月里一段时光的写照。

落脚以后,关林月就抱着她的大专毕业证开始了赶场式的逐轮面试。她那时对工作只有一个想法:包吃吃住。她知道自己兜里那一千块钱支撑不了几天。如果说她有再多一点儿的奢求,她希望自己能坐在办公室里当个体面的白领。仿佛只有坐进办公室里才能区别开自己和那些没坚持上学的老家同学,这些年因读书吃过的苦则一起被赋予了的意义。至于具体做什么,他都无所谓。她又复制了宋青云刚来北京时的最初状态,成了不可计数的宋青云们中的一位。

只要降低标准,糊口的工作总能找到。很快,她就在一家湖北人开的广告公司里找到了工作。办公室文员,管吃管住,一个月八百。做的都是最琐碎、最基础的工作。其实叫办公室文员都有些冠冕堂皇了,换成最通俗的说法叫跑腿打杂更合适。“所谓白领(名词),果然白领(动词)。”她那时候常常如此自嘲。

和她的工作一样,她在北京琐碎又微不足道生活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一切都平淡乏味得像一杯白开水。直至遭遇爱情。

那是四个月后关林月回乡参加毕业典礼的时间,在火车上,她邂逅了一同返乡的何涛。不得不说,从一开始何涛的出现就让关林月感觉眼前一亮。即使过了很多年,她在想起当时相遇的画面,她都觉得那应该是电影里才出现的桥段。

被刷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运动鞋、好看的天蓝色牛仔裤,还有灰色翻领体桖和套在挺阔身上的米白色夹克衫,这些当时最时髦的元素恰好她都喜欢。“这怕不是老天爷赏的一场梦?!”他由远及近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的瞬间,一股好闻的肥皂香强行入侵了她的鼻腔。她的脑海里兀自出现了这句话。

他好像也看到了她,从书包里掏东西的瞬间目光落到了她的脸颊,他的眼睛和手一起愣了一下。她吓得赶忙低头,感觉粉红色背带裙裹在她身上还是有点显胖,而且还很土。

他开始一样样地往出拿东西:《狼图腾》——当时最流行的她想买了很久却一直不舍得买的书;Walkman——价格不菲,她连想都不敢多想一点……最后他还拿了一包面巾纸放在桌子上。她的余光就那么一直不听话地暗中观察——他长得可真干净,还很有品味,这些跟他的气质可真配!

关林月自认为自己长得不丑,可最关键的是他长得更好看。站起来往行李架上放双肩包的时候目测他最少一米七八。他是体态匀称、四肢修长、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角闭着却自然上扬的那种——周正的帅。简直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不!像电视台的男主播一样。

关林月感觉自己的心就要蹦出嗓子眼儿了!她本能地把头埋得更低,装作是在全身心的看着手中的《计算机应用大全》……这是她第一次因为什么人变得不敢抬头,她真恨自己出门前没再试几件衣服,也许还是那件黑裙子更显瘦……她还恨自己小气,非要把头发攒着等回老家再修剪……她那时候多自卑啊!真怕一抬头就被人发现那红到脖子根的大红脸……

如果许愿可以灵验,她真希望那漫长的开往盛夏的绿皮火车就那么一直开着、开着,永远没有终点!

他们自然而然地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又自然而然地约好了共同返京的时间,最后就自然而然地约会、见面、在一起了。

原来,他来自省城郊县,卫校毕业后只身闯北京,现在一家设备公司做医药代表。试用期刚过,需要他回家开一份无犯罪记录证明准备签转正合同。他们后来一起回忆了很多次,那场相逢就像是上天故意设计好的——是他们的命中注定。原来现实生活里真的有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所以,关林月来北京没几个月就谈男朋友的事实摆在宋青云面前是很突然甚至有点突兀的。

“是不是太快了,这才刚来北京?!你应该把发展工作排在第一。等自己条件好了,再找个条件更好的来匹配你……一个医药代表得猴年马月才能在北京站住脚——买车买房、立业成家,在北京留下可不是“有情饮水饱”就够了……这么稀里糊涂地在一起,只怕到时候有的你哭……

本来说的一边是报喜和炫耀的心理,毕竟正处在热恋时期的头脑还没从“我男朋友天下第一帅”的惊喜中回过神儿来。宋青云这突如其来的冷水浇下来,关林月反倒觉得自己清醒了。她认清了两个人的差距:你宋青云已经被社会熏染得俗不可耐,不可理喻。她还暗下决心:既然看不起她选的男人,那就是看不起她。以后大家都少联系。

可对宋青云来说,她忽然发火的背后并不是毫无缘由,只是这里边有太多的恩怨纠缠,她一句两句说不清。

在北京漂了这么多年,男女之事宋青云早就考虑过。一直没正式找恰是因为她思虑更多、态度更谨慎的缘故。她不愿意像关林月那样也找个打工的——和这类人在一起,就好比把自己扔进了一个窄门里,永远看不到出路。所以,即使黄鹏再殷勤再好看,她都压根没考虑过他。

可她能接触到的条件好一点的,基本全都已婚。这才有了她现如今的处境,用一个字简单形容——尬!可这一切,要脸的人儿是没法向才来北京的好朋友开口解释得清的。

就是那个和她朝夕相处的王惠佳!

他这个人真的很优秀,能力又强,跟他在一起宋青云会没来由地开心且充满信心。这种感觉好像是两个人在跳一场双人舞,她只需要做好自己跟随他的脚步,他们就能轻松赢得满堂彩……而他对她似乎也很中意。不然怎么会明晃晃地整间办公室里只爱跟她开玩笑,从外地出差带回来的土特产也好、纪念品也罢,给她的总是最多、最好的。

可他在老家有妻子也有孩子……她不敢往下细想。她实在不想成为她心目中最鄙视的那类人。

那一次,王惠佳在聚餐后带着醉意跟她说:“好说歹说,自己在外也打拼了半辈子,这些年迷迷瞪瞪地过着,好像才遇见喜欢的人……可我算个啥?能给人家什么……凭什么喜欢人家?”

看着他的猴屁股一样的脸和金丝镜框后的满眼迷离,宋青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

“你知道吗?当年如果我不结婚,我爸妈根本就不放我出来。我不想在老家那种小地方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俩字——没劲!现在好了,我赚钱养他们娘俩,平时没人疼没人问,感觉自己就是他们的赚钱机器……更没劲!这人啊,到底该怎么活才是最对的选择?你能不能告诉下我……”

他离她很近,嘴里呼出的酒气直熏人。可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一个人前那么威风能干的大男人在她面前简直有点可怜,她还看到了他的孩子气。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忽然抱歉说:“对不起,我没忍住,喝多了说话口无遮拦你别往心里去……”然后就一手摘掉眼镜,一手搓着脸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看着王惠佳孤单、落寞的身影走出自己的视线,宋青云忽然很想笑。原来老天真的很爱跟人开玩笑,“你越怕什么,他就越用你怕的方式考验你……”

第二天,王惠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变回了那个拼命三郎。似乎前一晚发生的场景都是她宋青云做过的梦一场。那天她又安排了一天的面试,办事处接的项目越来越多,队伍越发展越壮大,接下来的各种培训简直有的忙。

可那心底升起的黏黏糊糊的暧昧还是会在她工作的间隙、浅睡的梦里化成一股不安分的风时时吹向她的心头,让她原以为不可动摇的心开始变得游移。

“桃花不常有,此时朵朵开。”

一个王惠佳还没搞定,他们的大BOSS李大喜最近也开始跟她频频示好。不然怎么会隔三差五地让她去公司总部跟他单独见面,汇报完工作还留她一起吃饭,是亲自开车载她去离公司较远的饭店——边聊边吃。每次坐在他的副驾位置上,她总会抑制不住地想,“想要被看到,别无他法,唯有让自己变得更优秀!”这么跟自己确认着,大BOSS额外交给她的任务——那几个重点项目的跟进,她做得更上心,汇报进度也变得更勤了。

她被两个优秀的男人同时吸引(她还有点儿自责,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拈花惹草、水性杨花),却也因为都有家室的原因而感到烦心。她还是会在心里骂老天,“真不公平!要么让人像路边的杂草一样无人问津。说给桃花,却是又多又烂……”

“眼前怎么办?”她一筹莫展。有时候实在想不清楚,她就暗下决心,“老娘干脆不选了,顺其自然,一切还交给老天。”

她心里自责为难的同时,那心底更隐秘的角落里其实是还有一丝享受的,毕竟是被两个那么成功的男人围绕。一个跟她谈人生理想,谈生命的意义,谈把事业做大做强的决心和对她的赏识。另一个跟她谈生活苦乐,还每天跟她早安、午安、晚安……她犹疑却享受地面对着这迟来的一切,由着时间的齿轮在早已适应的生活节奏里丝滑地前行。

真的要离开吗?心里一直空落落的人可怎么舍得!

慢慢地,她发觉自己的心其实已经有了很明确的倾向。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叫李大喜的大BOSS。不单单因为他是公司老大。还因为他更成熟、更有魅力。那举手投足间成熟男人的气韵和风度啊,真是让人越陷越深……可恰是被他吸引得越彻底,她内心鄙视自己的成分就越深。她感觉整个人都在撕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到底她是与众不同的。在清晰了自己的判断后,她对李大BOSS开始变得有意疏离。毕竟他是位高权重的公司老大,那占了一半股份的老板娘经常开着宝马过来查岗。公司老同事说起过,李大喜是因为娶了“企二代”才得以上位,位置坐稳后有过一些绯闻。她可不想变成贼眉鼠眼的小三——人人喊打。她在心里知道:他喜欢过她就够了;假如……说的只是假如,他若真喜欢她,那就让他自己去想办法。

自然而然地,她离那个每天对她嘘寒问暖、逗她开心的王惠佳距离更近了。李大喜再打电话让她过去汇报工作,她就谎称自己忙得走不开,可以给他发邮件和短信息。而对方似乎很能接受这样的交流方式。给她发短信的时间更多了,问她的工作内容也更细致了。她就在心里想,这是换了一种方式关心她——毕竟是公司老大,泡个妞他的架子也得端住。

有时也会有例外,接连几天都接不到他的信息。她会没来由地暗自生气,心里想着这一定是他的欲擒故纵,目的是让她主动巴结他。她才不是那些投怀送抱的俗气女人。“想操纵我,我偏不配合。”

那一次,接连两个星期都没等到李大喜的信息。她急得百爪挠心,恨不得跑到总部去找他质问。最后总部没去成,却转而在走廊里堵住了从外面刚回来的王惠佳,她劈头盖脸地对他说:“让我转岗吧,内勤干了那么久,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的业务能力……你之前不是说过随时教我做业务吗?我想好了,跟你跑业务去,我要赚多多的钱!”

宋青云隐约地感觉到:李大喜表面上对王惠佳好,实则对他并不放心。只是不知道这不放心里是因公的成分大还是因私的成分大?毕竟他手中的客户和小兵都越来越多……

“既然这样,我偏要跟你对着干,就到你最不放心的队伍里去,看你怎么办?”想清楚这些,连宋青云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她也会小女生撒娇怄气这一套。

从另一方面考量:转岗出去跑业务,她能把跟大BOSS之间的“藕断丝连”彻底切断,她想逼自己彻底做个了断。她侧面了解过,李大喜从一个外地来的穷小子,白手起家到现在事业越做越大,全离不开他那有权有势的老丈人帮扶他。她有自知之明:即使自己又好又特别,却也没有好到他会为了自己得罪老丈人的程度。

从那以后,她在心里断了对他的所有盼望和想念,他们就那么名正言顺地断了联系。看来他懂,什么都懂,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自古就有“抽刀断水水更流”这一说。

没过几天,那随之而来的更浓烈的爱和遗憾就如潮水般将她吞没。她感觉自己憋闷得不能呼吸,又开始让王惠佳教她学抽烟、喝酒,借此来排解心中那巨大的烦闷。在最痛苦的时候,她还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独居的王惠佳夜不归宿的请求。她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逼自己下更大的决心。必须从心里往外离开他,用最不屑的方式——让自己觉得从此都不配他。

一个个错误的决定像冬天上空落不尽的雪花,积少成多,最终发生质的变化——雪花终于变成了雪球,且越滚越大。

夜不归宿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虽然和王惠佳在一起,她每次都是脸上流泪、心中流血地全程忍受,那描绘不尽的愉悦她未曾体会过半分……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电影、电视和书里会把这男女之事描绘得那么美好、让人乐此不疲……也许吧,这才是特别的她该享受到的特别滋味——掺杂着屈辱和复杂,那是她该得到的报复和惩罚……她心理怨恨着李大喜的多情和无情,怨恨着他的老奸巨猾和不敢承担……她骄傲的心里还在坚持着她的独白:“你以为你运筹帷幄、执掌乾坤,我偏偏要做那个意料之外的不听话的小猢狲……”

直到她确诊自己得了病,进而知道了王惠佳的不检点,这才彻底看清了他伪君子的真面目……她不再拿他做挡箭牌,也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她根本不爱王惠佳。

她回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幕场景,她觉得自己无比的脏,简直叫人恶心……她开始不分时间地给自己洗澡、使劲搓泥,即使把自己搓出了血也还是摆脱不掉他留在她身上的恶心味道……

后来,她从白熊水泵公司离职了。离职前,她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把黄鹏介绍进市场部做业务。之后她就从公司宿舍里搬了出来。为了摆脱王惠佳的纠缠,她切断了跟同事之间的所有联系。她要把自己彻底地藏起来。

“贾斌要下一步很关键的棋,他恩威利诱终于策反了甄雄身边的美女搭档,让她及时为他输送商业密报的同时,又跟她秘谋了一场“毒丸计划”。如果甄雄敢对公司别有用心,他们就敢引爆计划立刻摧毁他。对待有能力又有野心的人,不得不防——该用的时候,用!若有二心,坚决不留!

                                                                                                                              ——《棋局》


5、

自宋青云送完老鳖后没两天久,关林月就二次住院了。原因是之前在小医院做的手术不彻底,子宫内组织粘连造成了大出血。她被何涛背进医院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休克。

紧急的救治、输血、二次刮宫让她的体力遭遇了更严峻的考验,她和何涛的小日子也变得难以维系。何涛把认识的人都借遍了,才勉强结了住院费,她怕关林月上火,也没跟她说实情。可出院没几天,二房东王哥又提出涨房租。他说原本是出租给他们两个人,可实际住进来的却是三个人,别的不说,只说这家里一天到晚不离开人,水、电、煤气的费用都比之前超出很多。无论如何都得加钱。

不得已,何涛和关林月只能商量着搬家。他跟同事打听过,西郊房子便宜。那边多是农民在自家房顶加盖的二层小楼,除了洗澡上厕所不方便外,其他条件相对合租房并不差,可价格却只是这边房子的零头。他们决定了,搬!用省下的钱给关林月养身体。

除此之外,何涛还想着回老家一趟。欠下那么钱还出了那么大的事,他觉得有必要跟家里说一声——他要为关林月负责。可眼下这情况,他在电话里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更关键的是他得回去跟老家的朋友们一起张罗钱。

何涛是家中独子,父母住城乡结合部。这就意味着他们住的是城中村,实际却没有田地可划分。这些年他们靠打零工供养孩子、维持生计,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因此家中并无积蓄。

再一个,何涛原本只是因为失恋才趁机出去透透气,没想过真留在北京,更没想过会这么快又谈女朋友。每年冬天,他都和老家同学捣腾两个月大米,赚一些进项,自己这一年的零花钱就有了。现在,他想回去把这份钱赚了,再回北京他和关林月往后的日子才能有些指望。

关林月听了何涛的想法起初是半信半疑,她开始害怕,也不想和何涛分开。还担心他回去之后就把她这个麻烦给甩了再也不回来。况且,她现在的身体也离不开人,虽然不再流血了,可整个人是虚的,恨不得一碰就能倒下。

何涛只是看着她傻笑,拿手刮她的鼻子叫她傻瓜。他把她深深地搂在怀里,喃喃地对她说:“既然命运把我们安排到一起,又设计了这么多磨难,就是想看看咱们能不能经受住考验……反正我有信心,除了生死,没什么能让我们分开。我相信该吃的苦我们都吃完了,后面剩下的全是享福……”

她流着泪不住地点头。还怀疑什么呢?如果他想走,在北京的任何时候他随时能走……他们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找谁来陪她?自然而然地,他们想到了宋青云。面子在生存面前变得不值一提,听说她换了工作,正在家休息。

那段时间,宋青云窝着天火一样的内心正疯狂地想念着李大喜。只是这想念也如大火一样左飘右摇,飘忽不定。

时而,她会对他升起冲天的怨气。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所有的根源都源于他的若即若离。

时而,她又处在对他那深深的想念之中。她告诉自己要全身心地想他、等他。在心底她始终为他亮着一盏灯,即使那灯芯的花火微弱、脆弱得几欲熄灭,那也是她最珍贵的一直在暗暗保护的希望灯火。

这时候她接到了关林月的电话,听到了她的请求才稍稍地分了分神。搬过去和她一起住也好,自己恰好也需要伙伴。

6、

其实很长时间以来,宋青云每天都在和自己看不见的对手进行着激烈的对抗。

无数次出去找工作,无数次碰壁归来,她觉得那是他对她的惩罚。他那么手眼通天,随便一个电话,同行业的人就不敢收留她。

“你不听话,就该狠狠地接受惩罚。”他在她耳畔恶狠狠又轻蔑地说。

她去路边小店应聘做营业员、做商场的促销员、做任何一份她能看到的工作,她都坚持不了一个月。干不下去,无论在哪,他都能看到她,他看她的目光里全是嘲笑,他还在耳边狞笑。到最后,她只得乖乖跑回自己的出租屋里,把自己躲起来、关禁闭,接受惩罚,他才会暂时放过她。

后来,她索性对自己实施惩罚——让自己节食、关自己禁闭。再后来,她就开始自残了。出租屋里能砸的镜子、脸盆、衣服和衣服挂……除了她心爱的笔记本以外,其他一切随手的她都用来砸碎、摔碎、折断直至毁灭它。

她的胳膊上、腿上、脚背上都是碎玻璃迸溅的痕迹。“一点一点,全是惩罚。”只有看到这些印记,她觉得自己才配继续活下去,是自己罪有应得进而才能心安理得。

自从上次宋青云去看她,关林月就觉得她好像有心事,并且发觉她哪里不对。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现在的生活状态竟然这么差——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并且好像开始出现幻觉了。

她跟她反复讲得最多的是有两个男人爱她,爱了她两三年。他们都非常优秀,有一个就是他们的大老板,这让她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选?……关键是无论选谁,她都不想当小三……可她又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李大喜。她发现这个人实在太厉害了,简直拥有超能力,不论她干什么都能操纵她……他惩罚她离开他,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干……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怎么都爬不出来。

关林月尝试问她说,“既然这么痛苦,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宋青云就笑她胡说:“自己又不是得病去什么医院?!我的情况我自己最了解,你们没有人理解我。哪怕是你关林月——也不能理解我!自从你谈了男朋友以后,就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沟通不了,关林月就尝试哄她。让宋青云拿手机给她看,“既然李大喜给你发了那么多信息,你让我看看,我帮你分析分析、把把关。”

宋青云只是笑,却从来都不拿给她。

关林月把这段时间观察到的宋青云的症状讲给何涛听。他帮她做了分析并查了相关资料,猜她八成是得了抑郁症。还让她赶紧联系家里人,抑郁症必须接受正规治疗,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做朋友的能力范围,这时候只能让家里人出面陪着她,最好带她去大医院看病。

关林月在外面走了很久的路,挨到她不得不打那个电话,才满腹心事地颤抖着拨出那串号码。

“喂!”

她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个微胖的辛劳的身影。

“阿姨,我是林月……现在和青云住在一起。我想跟您说说她最近的情况……您最好想个理由先让她回家,到家后再慢慢想办法带她去看病。”

挂断电话,关林月呼出了一口长气,好像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可她并不觉得轻松,心里另一个角落又有新的心事在缓缓升起。

整理下情绪,她按时上楼。推开门的刹那,她看到宋青云正低着头擦拭着腿上新出来的伤口。她不抬头,眼睛只盯着自己手中酒精棉球,脸上浮着一层不好意思又见怪不怪的害羞浅笑,好像眼前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不值一提。

关林月不想撞破这尴尬,随口打着哈哈说她下楼买了饭,一起趁热吃。说完回身的余光看了一眼窗边的穿衣镜,果然又只剩下一个框。

“这个电话我没打错,实在没办法了,最后一步只能这样……”她虚弱地对自己说。

半个月后,宋青云从老家又回来了。开门儿正撞见关林月也在收拾东西。

“你怎么回来了?”关林月一愣。

“你这是要走了?哦!是因为何涛要回来了吧?”宋青云脸上带着轻蔑的嘲笑和愤怒。

“为了跟男朋友在一起,也不用把女朋友给支回老家吧?关林月,我们认识了十多年,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青云……我……”关林月一时语塞。

“你以为何涛很好,黄鹏很好,连隔壁王哥的条件都很好……我告诉你,你那是没见过世面,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

“而且,你根本当不成树,充其量就是个树边藤,你靠自己根本就活不了……”宋青云涨红了脸,大声地跟她吼道。

“青云你要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的状态根本不对,你应该正式面对你自己……这么长时间,在北京你过得是什么日子,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你会出事……”关林月也激动地跟她大喊。

“我承认,我这两年确实过得不好!可我们在外面的不都是报喜不报忧?就连这次回去,你妈问起我,你到底为什么不回家过年,我都替你隐瞒她,说你是在公司值班,就为了多赚一些加班费……”宋青云颓然地坐到地上,用后背靠着墙。

“对不起,青云。真的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我想帮你,但是我没办法……”关林月蹲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她哭着的样子还像个孩子。

“既然何涛已经回来了,你走吧……从今以后咱们都不要联系……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说完这些,宋青云就站了起来。她打开行李箱,开始一件一件往出掏东西。

关林月的东西也收拾完了。她打电话叫来了何涛,他们走出了那个房间。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7、

何涛回来后没过两天,就跟关林月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他回家以后把他们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跟家里说了,家里人根本就不能接受一个姑娘未婚先孕还让自己流产又大出血,说这一切都不是一个好姑娘该有的表现。

父母让他把钱还了,再给关林月两千块钱当营养费,他们就此一拍两散。何涛这次回来,就是给她送钱并拿东西回老家的。他父母托人给他在当地医院的B超室找了份工作,一个月一千二。他说自己想好了,这段时间在北京吃苦、受穷,扛那么大压力,最关键的是看不到未来,早晚也得回去。还说眼下这房子他付了两个月的房费,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算是仁至义尽了。还让她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抓紧找工作……

后面再说了什么,关林月就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片汪洋大海里,任她怎么朝四处望,都找不出一条路供她上岸。

远处的车水马龙仿佛大海上无数颗追打的浪花,它们生生不息,一浪追赶着一浪。

物换星移,春种冬藏。

二零一一年的冬天冷得格外让人记忆深刻。

残阳如血般映照到一条被拉得过分细长的身影上。那身影下方是已经干涸的黄色水渍和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它们散发出的是落寞得被人厌弃的信息。温热的暖气房里,氤氲的尿骚气的背后是不断变强的滚滚恶臭。

打开笔记本的扉页,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映入眼帘——“我先替你去做那轮月亮。”

灯火通明的会所包间里,有些发福的黄鹏正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端坐在餐桌的主位上。他的两边分别坐着两排花儿一样的青年男女,他们脸上挂着稚嫩、眼里装满期待。黄鹏是巨鲨泵业的老总,这些年在业内做的风生水起,大有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后起之势。

可知道他底细的人都知道,他是靠一个笔记本把那个竞争对手给扳倒的。

跟员工们聊起了那件事,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怒不可遏:“ 商场如战场,现实中的人生可比书中写的复杂和可怕。大男人做事一定要光明磊落,不能稍一得势就蝇营狗苟谁都利用,真要是遇上一个单纯的姑娘,辜负了人家一番深情不说,搞不好还赔上一条无辜的性命……”

黄鹏想起多年前看过的那本《棋局》,想起了那个漂漂亮亮长着一对小鱼眼睛的白净姑娘,忽然觉得悲从中来,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讲,发现场合不对才就此咽下。


霓虹闪耀,灯火璀璨,它们和天上的星月遥相呼应,各自上演着各自的繁华。

那星星点点的闪耀背后啊,又有多少故事在发生。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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