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与志摩:爱像水墨青花,何惧刹那芳华
六月的南方小城。街道两旁一树树粉红的合欢开得盛大而恣意。
李渔在《闲情偶记》有言:“合欢蠲忿”,“萱草忘忧”,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兴许因此故,披一抺粉红的霞彩,是身居的这座城市仲夏里一道妖娆的景致。
这样的时节,于一片灼灼的芳华里,总会无端念起某个人。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夜合花》
这首《夜合花》,是纳兰容若最让人难忘的一阙诗作。彼时,赋诗吟罢花的成双,第二天容若就卧病不起,接下来一连七日,终至不汗而亡。
夜合花,又名合欢,因为羽状复叶一到夜间便成对相合,所谓“卷舒因晦明”,所以才谓之夜合花。
夜合花谢,时为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即1685年7月1日)。
在容若去世的两百余年后,另一位诗情洋溢的男子,着一袭长衫,在民国的风里如此缅怀他:
成容若君渡过了一季比诗歌更诗意的生命,所有人都被甩在了他橹声的后面,以标准的凡夫俗子的姿态张望并艳羡着他。但谁知道,天才的悲情却反而羡慕每一个凡夫俗子的幸福,尽管他信手的一阙词就波澜过你我的一个世界,可以催漫天的烟火盛开,可以催漫山的荼靡谢尽。
这个男子叫徐志摩。
或许他从不曾料到,自己的生命亦如容若君一般,短暂而绚烂、诗意又失意。他们一个卒于三十一岁,一个卒于三十四,“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是他们共同的人生注解。
纳兰容若与徐志摩,本是来自不同时空纬度的两颗星,却因着某些相近的人生经历,他们在历史的天空遥相辉映,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他们皆来自富贵殷实之家,他们流传后世的情事皆与三个女子相关,他们的诗词,曾拨动无数后人善感的心。他们在一季比诗歌更诗意的生命里,追随内心,活成自己期许的模样。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是当今世人对于纳兰若容最惊艳的初识。那份对世事的无奈,唤起无数共鸣与同颤。却鲜少有人知道,这首《木兰花》,是容若写给朋友而并非恋人的。纳兰是礼贤下士交游甚广的男子,除了爱情,友情占据了他人生的大半主题。而一个“情”字却贯穿了他短暂的一生。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年少时,在这首柔波微漾的诗歌里,我第一次知道徐志摩,随后才知晓诗的背景,诗人爱的绝决与执著。他抛妻弃子追求“真爱”与自由的义无反顾,让人提起时难免心生薄凉。可他,却只为一个梦,一腔痴情,甘愿背负骂名。
容若一生的爱与怀念,给予了与他携手共度三载岁月的妻子卢氏。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浣溪沙》
当二十岁的容若与十八岁的卢氏喜结连理,他用这阙词来礼赞新婚之乐。
某个清晨,容若醒来发现卢氏已起床去梳妆。此刻天色微幽,容若点起灯,剔亮灯芯,灯影下横着她掉落的一支玉钗。她睡过的枕头还歪斜着,却摸不到一丝温度。他隐隐感觉到某种宿命,却又转念涌起满满的幸福。“相看好处却无言”,那么好、那么美,无法言表。回想种种,她就像坠入人间的精灵,吹花嚼蕊,婚后的生活因为她越发地不染俗尘了。
容若何其有幸,在命定的婚姻里遇见一生的知己,眼前人即意中人。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这是容若悼亡词中最打动我的一首。伊人已去,在某个萧索秋日忆起过往种种,醉酒而春睡不起,赌书而对笑喷茶……那些点点滴滴的夫妻之乐,回忆起来才觉得如此爱入肌骨、痛彻心扉。想起来,分明那只是些寻常日子和寻常琐事罢了。
此阙词引用了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的“赌书泼茶”典故,想来易安夫妇志趣相投、鹣鲽情深的欢好是容若所向往的,亦是曾亲历的。当时光流逝,在岁月的尽头却徒留一帧容若“独自凉”的悲秋图。
卢氏离世后的第八个忌日,容若亦追随其芳魂而去。写下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凄美传奇。
徐志摩最炽烈最深情的爱,却给予了婚约之外的林徽因。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偶然》
这是初见时的钟情。他是云,她是碧空之下的一湖静水。
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我爱它们的晶莹: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我有一个恋爱》
这是再见时的倾心。她似天上“明星”,照亮他的夜空与人生。
林徽因说:“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的那样一个人……”这位知性而理性的女子,最终选择了与另一位男子共度余生。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从此,她成了他深藏心间的一个梦。
为赶去听林徽因在协和小礼堂为各国驻华使节讲述中国古代建筑的演讲,1931年11月19日早上8点,徐志摩搭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邮政飞机由南京飞往北平。当飞机飞行至济南南部党家庄一带时,忽然大雾弥漫,方向难辨。机师为了寻觅准确航线,只得降低了飞行高度,谁料却撞上了开山山顶,当即坠入山谷。不幸的是机身燃起了大火,绝了大家逃生的最后一丝希望。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从此,徐志摩再没回来。或许,他是迷失在追求爱与美与自由的路上,再无归途。
都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就像英国诗人雪莱和拜伦,他们留于人世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三十来岁不老的容颜与身影。容若与志摩,亦只留下那一闪爱与诗意的光亮,照耀永世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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