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玉 第三十四章 小曾出走
一九九四年六月,我和老许象往年一样回家帮忙“双抢”。
一天下午,老许和小曾负责挑秧,我和岁新插秧。娘俩在田里俯首勾腰,一人一垄紧挨着,因为我们急着回沙城,都很赶急赶忙,故甚少说话,唯有插秧时手与水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日头笃定地站在上空,伸出它灼人的手指抚摸我们的后背,田里污浊不堪的黄泥巴水滚烫得接近沸点,热浪一阵又一阵直逼我们,上蒸下煮,衣服妥贴的伏在了身上,头竟有些昏昏沉沉了。
我立起身挥动左右手肘揩汗,瞅瞅岁新又看看周围忙碌着的人们。我看见田那头老许拿着一个个秧把在田里隔段空隙甩一个,隔段空隙甩一个。蓦然惊觉半天不见了一个人。
我有些警觉地喊岁新:“小曾搞么子克了,我好像有一会没看到他的人了。”
岁新起身望望前头又转身望望后头说:“是有一会没看到人了,未必回去睡瞌睡克了?”
我感觉不对劲直起声音喊老许道:“你们俩个人在挑秧,你看小曾搞么子克了?”
老许一脸无辜地说:“挑秧挑秧,各挑各的又没讲个话,我哪么晓得呢?”
我不再纠缠,丢了手中的秧把,在水里摆了两下手甩了两下腿,身体歪歪扭扭地直奔家里。岁新见我神情不对,也不由紧张起来跟在我身后,她那种如猫般的喘息声槌击着我的心门。
到家后我一阵飓风般地冲进了岁新的房,在有帐幔的床后找,甚至蹲下来瞄了床底。岁新迅速打开衣柜,不曾翻动,又打开抽屉,短裤没少一条,桌上放着他没抽完的半包烟,鞋子也没少一双,只缺了他一双人字拖。我们不甘心,又冲进右边房里找,没有,最后冲向厢房,空的,正犹豫着去不去茅房时,岁新急匆匆地奔去,转回来步履踉跄垂头丧气,眼眶里雾雾的一片,上下唇不停地错位抖动着。
我们仍心存侥幸地以为晚饭时他会回来,他惯常坐的那一方空着,摆放着一个灰色的粗碗和一双筷子,他喜欢吃的菜摆在他的碗筷前。几个人坐在饭桌前时不时伸头顺着后门看向大门口,直至鸡已归笼,狍已归巢,才无望的收回视线。
我们燃起煤油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比拼着谁的眉头蹙得更紧,似乎都有话语在喉咙里打转,唯恐一张口就会倾泄得一发不可收拾。
岁新嘴一张大颗的泪便跑了出来,顺着脸颊爬进了嘴里,“他这是丢下我和伢走了,衣服没带一件鞋子没带一双,他就不想下我们哪么搞。”她一哭下唇裂开好远,胸口频频抽动连着肩一阵抖擅。
“这几天你就没看出点动静来?”
“哪个注意他呢?伢都两个了。”她继续哭着。
我默默起身上前,伸出如同枯树枝一样黑瘦的手指轻轻帮她刮泪,她的身体抖得更凶,哭声更大了,胸前湿漉漉一片。我又摸了摸她跟着抖动着的头发,轻声说:“明天我们去他妈家找他。”回头我看见昏黄的油灯下,老许像一副雕塑放在那里静止了。
是夜,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一亮,我便和岁新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上路奔赴五六里外的小曾的家。
那个比我们家小很多的三间红砖青房里,左右两边墙上悬挂着的竹篙上搭满了破的破旧的旧各色的衣服,地上脏衣服、脏鞋子散了一地,这儿一坨鸡屎,那儿一坨鸡屎,正在脚踮着不知如何安放时,我们看见他母亲正拿扫帚从房里扫出来。
看见我们她眼皮抬了一下丝毫不觉意外,也不曾招呼,继续躬身扫地。我很窝火,但还是强压怒火走近她轻言细语问她:“亲家,我们来是要问您小曾回来没有,他昨天声不做气不突地就走了,既没争又没吵不知是个么原因。”
“不晓得!不晓得!”她继续弯腰扫地用屁股对着我。
“亲家,我来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是来解决问题的,你要是这个态度,我就不找你了,我去找政府,不愁你的儿子不回来!”
见我态度强硬,她有些蔫下来了道:“我是不晓得,晓得就跟你们说了,他不见了我也着急啊。”
“好哦,我们先回去了,这伢都两个了,随你们一办呢。”我边说话边在注意她的脸部变化,撒谎的人表情毕竟不那么自然。
“好呢,儿子有消息了我就来您屋的把信。”她立起身开始送客了。
回家的路上,岁新骑在我身后响了几下鼻子,愁肠百结的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她在哭,地上的土坷垃和砖块象在和我们较劲,一路上自行车哀鸣着颠簸不停。
“你不要思想压力太大,他总是要回来把事情搞个落妥的,他回来是一句话,不回来也是一句话,我们等他们的信。”我继续骑行安慰身后的岁新说。身后良久无回音。
回家后的我们仿佛置身阳光背面的人,个个都陷入了阴云惨雾之中,饭桌上、田地里我们总是提起小曾,免不了对他一通的责怪,除了排解心中的苦闷,似乎于事无补。
我们在等待中煎熬,仿佛日月变得迟钝,时钟也变得懒惰,长夜里无尽的忧思,白日里情绪生病,我们都变得不会笑了。
一天晚上十点多钟,门外传来急切的呼叫声:“玉姐玉姐,你大姑娘抱个伢在棉花田里哭呢。”
我听出那是长英的声音,心里一惊,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一头撞过去似的开了门,和她一起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奔棉花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那是岁新的声音,低沉幽长,月光照在她脸上光亮一片。
慢下脚步走近她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在她右边蹲下去也坐在田梗上替她拭泪,她对我有冤恨,表现出了极力的排斥,连连用手挡住我的手,泪流得越发汹涌。
“我晓得是我们做大人的没用连累了你,日子已经过成这样了还不是要慢慢过,再穷你们总有饭吃有床睡吧?我们那个时候……”
“不要你说!一说就提你们那个时候,耳朵都听出茧了。都是你,搞得我们过不下去!”她嚎叫着打断了我的话。
“好好好,是我的错,不该害你们。”我的声音疲惫,略微有些沙哑了。
长英扶起她们母子劝慰了一番,又弯腰扶起了我,轻推我的后背说:“不早了,有事明天再说。”
我们沿着月光给的路,挪着衰乏的双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