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龙:就算低到尘埃里,也不想轻易放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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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在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葛薇龙也是这般的。
葛薇龙本是一个想要以读书求得出路、觅得意中人过普通日子的单纯女学生,但是家道中落,难以为继,父母想要回到上海,她却不愿放弃在香港的学业,便萌生出了投靠多年前嫁给富豪而今孀居的姑母的念头。而她的自以为“只要自己行的正,由他们说去,自有一个他是明白自己的”的初心却敌不过姑母准备的一柜子华丽衣裳,她也不过是一件姑母装饰自己的衣裳,用来吸引男人的一杯美酒。
但就算是这样做幌子的日子,也是会过得上瘾的,她不能确信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毕了业能找一份怎样稳当的工作,她慢慢觉得也该是找个有钱人嫁了,便好了。不过还是有顾虑的,还是会极不情愿地脱下司徒协强行给她套上的戒指,还是会可怜姑母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就能欢喜得不成样……
可是,可是,她的劫就等在那里――乔琪,一个大家族小妾生的不得宠没有钱却很会花钱的浪荡子。初见他时,“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她给出自己,旋即看到乔琪和别的女子抱在一起。她流尽眼泪就像要放空所有的爱情,她决定回去,买船票回上海的家,那里的空气都比这里有情义。(人总是这样,总是在受伤之后才想起家的可爱,才想起父亲母亲的疼爱。)
我想她回去的心是真的,而她不走的意也是真的,她自己都说,这场久病不愈是她自觉自愿的,她选择困在困境里,她没有勇气开创新的路,一条没有乔琪没有姑母的路。
有人说,到了这里,葛薇龙于乔琪之爱已无分毫,她留下不过是自己沉溺声色犬马富贵温柔。可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恶意去揣测一个女人,她何以倒贴也要嫁于乔琪?她何必为乔琪弄钱何苦为姑母弄人?她心里没装过几个人,她自觉自愿走到这样地步,她清醒自己的堕落,不禁让我想到了先民的《诗经》:“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原来女子,自古至此。
她回忆他一用脑子的时候就把脸埋在臂弯里的可爱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那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
她对爱认了输。也许乔琪的追求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都是这样,但只要他有诚意的表示,她一定会答应他。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阑干上学乔琪把头枕在胳膊里,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颤。
薇龙见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心里便一牵一牵地痛着。
薇龙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和乔琪在一起,她高兴得像一个孩子。他欺哄她知,他可鄙她晓,就算没有将来,至少现在她也不恼。
“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
“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
“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
我想,她是看到了她的前面就是一片悬崖,而身边这个托付一生的男人也绝不会出手阻拦她一下,挽留她一分。她流下的眼泪证明她的清醒,她纵身一跃只为成全自己心内的念想,她不由分说努力维持那一点仅剩的倔强。
这朵尘埃里开出的花儿啊,已然知道自己凋谢的命运,也不想放下那个他。就像《笑傲江湖》里的岳灵珊,心口上还插着林平之送来的一刀,仍念念不忘请师兄照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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