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姥姥是那个年代庄上少数几个不缠足的女人。

有一次我还一本正经的问她不缠足的原因，她一声叹息的跟我说是因为家里穷，买不起裹脚布，我打趣道这也算因祸得福了。她满是沟壑的脸露出一些察觉不到的笑意，不像是因为没缠足，到更多是因为对我的宠溺。

姥姥家里太穷，玉米糊糊都喝不上，太姥爷是地主家长工，没日没夜的扛活也养不活一家老小,不倒40岁上积劳成疾得了肺痨，没日没夜咳血几个月后不治身亡。太姥姥一狠心，把刚刚5岁的姥姥过继给小叔子抚养，姥姥的叔叔是个光棍，姥姥6岁上就给叔叔做饭洗衣，够不着锅台就站到板凳上做饭，熬到14岁嫁给了同村大她10岁的姥爷，那时的姥姥已经是个170个头的长腿大美女，可那个时代长腿美女不吃香，结婚时还因为个头太大，手脚太大被婆婆暗地里奚落过。原因大概是个头高太费衣裳布料。姥姥是个勤快的女人，婚后炕上活计地里活计都是一把好手，白天去生产队挣工分，晚上煤油灯下给几个孩子缝缝补补，姥爷在铁路局上工作，一年到头最多回家一两次，家里的事就都是姥姥一个人担当，好在姥爷是那个时代村里为数不多的吃公粮挣工资的人，姥爷每月都给家里寄钱，那时姥姥的日子还算不错，谁想姥爷55岁那年患了食道癌离世，家里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那时大舅二舅大姨均已结婚成家，家里还有我妈和三舅两人，有人给姥姥介绍婆家，说是对方条件很好，姥姥怕孩子受欺负，终究没同意。娘三个省吃俭用，后来妈妈考上了卫校，三舅工作到了湖北，日子终于熬出了头。

姥姥是一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女人,可现在我想起她，却只有她的好。

小时候妈妈太忙了，对我无暇顾及，每个暑假我都回到姥姥家去，农村蚊子多，又是土厕，所以每次我拉便便姥姥都拿一个大蒲扇给我扇着，姥姥的院子是我的小天堂，院子里刚刚顶花带刺的小黄瓜，西红柿经常被我洗劫一空，夏夜里晚上打雷了，我会钻进被窝搂着姥姥的胳膊，可我那时却不喜欢姥姥，因为她太唠叨，姥姥年轻时手脚勤快闲不住，年老了嘴巴勤快闲不住，村里有啥新鲜事，她会絮叨，家里哪怕盆子碰碗筷的小事情，她也会絮叨，晚上在炕上她追着问你家里的大事小事，直到我眼皮发紧困得不行，吼一句姥姥不说了，睡觉啦，她答应的好好的，一会就又自顾自的唠叨起来了。姥姥的唠叨招人烦，还因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自己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在她的嘴里边各种不是和毛病，可这几个儿女谁有事她都担心的睡不着。大姨婚姻不幸福，经常回家哭诉，姥姥表面上并不理解她，说她矫情，让她嫁出去了就别再老回娘家，可暗地里却常常唉声叹气，背着几个子女把自己的私房钱悄悄给她。姥姥不仅对大姨，对其他子女也是如此，有一年妈妈爸爸外地出差，妈妈得了急性阑尾炎，姥姥大清早做第一班公车赶过来照顾，可见面第一句话却是你都这么大了，咋还让我操心，害的妈妈背地里还淌了眼泪。

姥姥一辈子在农村，不识字也没文化，但大家都说她是个聪明人。姥姥的菜做得很好吃，舅妈过门几年自己不开火，说婆婆的饭比她做得好吃。80年代我家用的是燃气灶，父母担心一辈子烧土灶的姥姥会用不习惯，谁知姥姥只看父亲演示了一次就会用了。有一次我的裤子需要扦裤脚，恰巧街上的裁缝不在，姥姥就带上眼镜眯起眼睛一针一线的缝起来，效果竟然和缝纫机的相差无二。姥姥操劳了一辈子，早年丧父，中年丧夫，为儿女为家庭操劳了一辈子，却独独没想过自己。年轻时一旦家里有了点好东西，姥姥先是想着谁家帮助给过自己，谁家的人情还没还，赶紧还上去，谁给她带点好吃的，她老是锁到自己的小柜子里，自己不舍得吃。等家里来了客人或是我们孙辈去了，她再颤巍巍的下炕来拿着钥匙打开拿给我们吃，姥姥年纪越来越大了。老到只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溜达，哪也去不了，每次我们回家看她要回去时，她都坚持拄着拐杖送我们到大门口，众人都说赶快回吧，她嘴上答应，眼睛却盯着远去的车不肯离去,透过车窗，依稀看见姥姥左手扶着大门框，右手拄着拐杖，花白的头发被风吹乱了。我最后一次去看姥姥是2012年的春节，大年初三那天二舅大姨和几个孙辈们都去大舅家看她，姥姥很高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高兴，姥姥那天破天荒没在众人前唠叨，只是眯起眼睛笑着看着大家。聚餐完毕众人要散了，姥姥又一次破天荒没有拄拐送大家到门口，临上车时我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心里突然不舒服，就又折了回去，只见姥姥拄着拐在客厅里呆呆的站着，一脸落寞。我走上去跟她说，姥，我走了，我上前去抱了抱她，她的嘴咧开笑了。这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去拥抱她。谁想到了6月份，就传来了姥姥去世的消息。当父母哽咽着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我永远的失去了姥姥，从此后，再也没有那个为我扇蒲扇驱蚊的姥姥，没有了那个唠叨到深夜的姥姥，没有了那个拄着拐杖在门口送我的姥姥，当我赶回老家，看见院门依旧，却再也见不到倚门拄着拐杖的那个身影，当我看到屋里那个藏着好吃的的小红柜子还静静的放在那里，泪水一下就冲出了眼眶。如今我已近中年，为人妻，为人母，在岁月的打磨中，我终于理解了我的姥姥，她的勤劳却倔强，她的唠叨又善良，她是给予我爱和温暖的姥姥，而今天人永隔，我能做的却只有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