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
梅和阿正是在一场婚礼上认识的。
梅的哥哥结婚，阿正作为厨师前来参加婚礼。那场九十年代的婚礼热闹非凡，十一月间的小镇本就雨雪霏霏，镇上的广播里时不时播放着《潮湿的心》、《心雨》这样的歌曲，让本就阴冷的日子更多了几分寒意。因为这场婚礼，小镇又活起来了。这场婚礼持续了三天，算上前后的准备和收尾时间，怎么也得十几天。
多年后，回想起那场婚礼，除了新娘子的红嫁衣、花花绿绿的糖果、鲜红的鞭炮、美丽的烟花，令梅陷入沉思的还有她和阿正的初次相遇。
阿正作为厨师，当然和主家交流的很多。他跟着师傅来的，那时他正在当学徒。二十出头的年纪，很清瘦，脸上没什么肉，一眼看过去好像能看清他的骨相，眼睛也是长瘦状，说起话来总是笑，略带羞涩。看得出来，他是个很温和的人。梅那时正值18，她是镇上出了名的美人，一米六左右的个子，长着自然卷的头发，小巧精致的五官，倒是有点像混血儿。只那几天的相处，爱恋的种子早就在心里萌芽，从此，他对她是念念不忘了，婚礼结束后，他时常想起梅眨眼时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像三四月间的风吹动桃花瓣。那时候没有手机，思念被拉的很长，很重。梅也是一样，她觉得这个小伙子不错，他们之间在日后肯定会有故事发生。这世间的缘分偏偏就是这样，只在一瞬间，就已是命中注定。
在没遇见阿正以前，梅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一天没什么要紧事做。洗几件衣服然后隔一会去翻一下隔一会去翻一下让阳光均匀晒在衣服上，等它们干好之后再收拾好叠起来，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或者是去远一点的地方找蒲公英之类的野菜给家人做一顿好吃的，一天过去了。或者是在小路上闲逛和邻居聊聊天，一天又过去了。她对洗衣服和做饭这两件事有一种执念，她身上的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她做的饭永远都是小巧精致，看她做饭的过程是赏心悦目的，吃她做的饭都是赞不绝口。
这样的日子太寂寞，她在镇上闲逛的时候总能听见一些轻微的响声，好像，是时间流逝的声音。自从阿正走进了她心里，她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起来。她偷偷拿嫂子的口红涂在嘴上，然后照照镜子，又生怕别人发现，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她穿她最好看的裙子，好像阿正会随时从桥那边走过来。
第二次见面是在第二年的五月，阿正真的过了桥走进了她家，带走了她，他们在九月就结了婚，在所有人的祝福里。从此无名指上戴上了戒指，他们开始了人生的第二个阶段。
阿正家在县城，家里只有一个哥哥，母亲早已去世。所以梅嫁到他家之后，自然没有婆媳关系的困扰。和哥哥分了家，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梅把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每天给阿正换着法子做好吃的。多复杂的菜她都有耐心做出来，只要在阿正下班后，他们两能坐在一起吃饭，她就觉得已经到达了自己能想象的幸福生活的顶峰。
阿正不让她去外面工作，她只需要打理好那个家就可以。所以她有大把的时间来操持这个家。除了把自己收拾的整齐利落，还要把阿正的衣服都洗的干干净净，闻起来有香香的洗衣粉的味道。打开衣柜，所有的衣服都是整整齐齐。
她没有看错人，阿正待她极好。阿正很老实，很温和，很善良。他每天想的就是好好上班，挣钱然后给梅存起来。阿正放假的时候两人会一起种点花花草草，种几颗青菜。偶尔去购物，买好看的衣服给梅。
刚结婚那年，阿正和梅回娘家过年，一切都沉浸在幸福中。梅笑着说她婚后的生活，阿正见了谁都笑，然后帮家里做点活。
梅有点变了，婚后的她变得更有女人味了，好像因为她长得小巧玲珑，所以怎么看都还带着几分女孩娇俏的神情。梅和姐妹们聊天，未结婚的她们都带着好奇与羡慕，后来听她们说，梅和阿正在结婚那天整夜亲吻。
结婚后的第二年春天梅怀孕了，那几天她还在娘家。她很期待小孩的出生，所以很小心。可是，有天下午吃过饭，她开始肚子疼，她想瞒着所有人，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肚子疼得越发厉害，她开始冒冷汗。嫂子看出了不对，才赶紧找车送她去医院。等看到医生的时候，已经迟了，梅流产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是听说因为梅在月经期间不注意保护自己，还经常洗衣服洗头，所以落下了病。梅的嫂子也是一样，头两胎都不幸流产，直到第三胎才生了一个女儿。
那次流产给梅和阿正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冲击。阿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背着梅偷偷流了几滴泪。他把梅接回家，对她仍是无限怜爱，梅本就瘦弱，那段时间一下子瘦到只八十斤。阿正为了给她补身体，换着花样做营养餐，熬鸡汤。阿正不让她洗衣服，那段时间，家里都是他洗衣服。一两个月过去，梅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日子还是正常过，失去孩子的阴霾伤痛也似乎快过去了。
又过了一年，过年的时候，梅和阿正是带着孩子回家的。是个小男孩，生在九月，那孩子长的太漂亮了，像个外国孩子，白嫩的肌肤，长长的睫毛。长大后一定像漫画里走出的美男子啊，他名字里带个枫字。那年，他们家的春节过得很热闹，红红火火，一家人幸福的像浸在蜜罐里。
枫渐渐长大，他果真长得很漂亮，遗传了梅和阿正所有的优点。个子高瘦，真像漫画里的人物。他喜欢画画，他有一个画册，
里边的人物真是画的惟妙惟肖。梅把他照顾的很好，枫性格随她，永远一身都是干干净净。梅给枫报了艺术班，专门去学画画。一家三口，生活过得平淡而有滋有味，父子两能把梅惹生气，也能把梅逗笑。
房子换了新的装修，闲的时候枫和阿正就坐在一起看电视，看书以及听梅唠唠叨叨说他们父子两总合起来欺负她。
阿正见家里开销越来越大，他想给梅和孩子更好的生活。于是辞去了厨师的活，找了给人开车的工作。因为能在全国各地跑，所以挣的多一些。这时候阿正就会经常不在家，有时候十几天，有时候一个月甚至好几个月。梅还是会把家打理的很好，她的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没什么改变，只是多了一份等待。
那几年，阿正回家的日子就是他们家的节日。梅会把家里家外打扫一遍，再把阳台上的花擦一遍。买好吃的，她和枫一起等阿正回来。阿正每次回来也不会空着手，给枫买画画的纸笔，也会给梅一些小惊喜，送她一副耳环，或者是项链。
梅的生活过得很朴素，但是有盼头，就是等阿正回家。枫也很听话，经常参加学校的一些竞赛，总是获奖，梅去参加家长会的时候也和枫一起站在台上，和枫一起接受鲜花和奖状。
那一年春节回家，枫已经念三年级。一切还是如往常一样，阿正见了人还是点头问好，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和梅家乡小镇上的人熟悉了起来。这么多年，梅还是那么美，阿正看起来还是很瘦。也正是那一年春节，阿正很开心，他说来年要去缅甸工作，跟着一个工程队去开车，能挣不少钱。梅不知道缅甸是什么地方，只是在电视里听过而已。就问他远不远，安全吗？他都连连点头，让梅放心，说很安全，一起过去工作的都是熟人。这个工程大概在初秋的时候结束，九月份刚好回来给枫过生日。他走的时候，梅对他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注意安全，多打电话回家。
阿正走了，梅每天都给他打电话。阿正告诉梅这次去的地方是在山里，有时候没信号，好几天都回不了她的电话，让她千万别担心。梅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安全感了……
五月里平常的一天，梅照常送枫去学校上学，然后回家整理家务。她接了一通电话，是阿正。她着急地接通电话，但电话那头的人不是阿正，是阿正工程队的老板，说阿正出意外了，在山里开车遇难，被压死了。
梅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阿正死了？
想再获取多一点的信息，对方也只是说让家人赶紧去缅甸。其他的，梅什么也问不到。
梅挂了电话，难以置信。她觉得这一定是搞错了，阿正怎么会死。他只是去了信号不好的地方而已。一定弄错了，弄错了。梅感觉到自己的手冰冷，全身在发抖，眼睛里有泪水流出来，她忘记哭了，眼泪只是本能地从眼眶流出来。她失魂落魄地给哥哥嫂子，以及亲戚打电话，告诉他们有人打电话说阿正死了。等哥哥嫂子亲戚都赶到她家，再次反复打电话确认了这个事实：
阿正死了，前一天凌晨开车的时候死于意外。
梅这才被拉会现实，她这时候是在哭了，她瘦弱的身体承受不了这哭泣，好像把身体里的自己要哭出来。哥哥嫂子一直在劝她，她什么都听不见，好像晕倒了一样，等她醒来，恍如隔世。
这世界从此变了，少了阿正。她的人生有了缺口，失去的感觉，缺憾的感觉将伴随她余生。
第二天他们就出发去，一行四五个人。以最快的方式赶到缅甸。下了车之后还要坐车再走路，那是在交通不便的山里，走几个小时崎岖的山路才赶到出事地点。
万水千山，此时也只有阿正冰冷的尸体。阿正的眼睛还没有合上，听说很多人都合不上，只有梅双手触碰他冰冷的脸，才帮他合上了双眼。
同行的人中，女人都流下了眼泪，男人也流泪，但是只是落泪，不是止不住的哭泣。那是一种控制不住的情绪，活着的人见到死者的一种本能反应。不是恐惧，是彻底失去的悲痛，是天上人间永不再见的悲痛与遗憾。
死亡是直接的，更是残忍的。
听工程队的人说，阿正在去世那几天有些反常，自己去把头发剪成板寸。出事那天早上天没亮他就跑出去干活，不幸发生了。
随行的伙伴找遍了他的行李，才翻出了手机，查到了梅的联系方式，因为他给梅的备注是老婆。
第二天就对阿正的尸体进行了火化。梅只捡了几根骨头，捧了几把骨灰。就算把阿正带回了中国，带回了家。让阿正魂归故里，让后人还有地方可祭奠。
又是舟车劳顿，把阿正的骨灰带回了家，带回了他们曾经幸福的三口之家。举行了简单的送别仪式，那几天，梅家里人很多，枫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梅想先瞒着他。因为人多，很多见不到的人都能和他一起玩，枫很开心。梅那几天忙前忙后，还来不及悲伤，她有太多摆在眼前的事要处理。多亏了哥哥嫂子以及亲戚们，阿正的丧礼才能顺利进行。
有人说，葬礼那几天的意义就是暂时冲淡家属的悲伤。人多的时候，悲伤不显得那么明显，好像他们也会分担一部分悲伤。如果不是悲伤，那也至少是一种对阿正集体的回忆。所有的人会说起与阿正交往的细节，然后都表示很可惜。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如果他不去世就好了，他去世了太可惜了”的这种遗憾是真实的。即使只是只打过照面的人。
人类在面对死亡时是严肃的，是尊重的，是真正抱有遗憾的。
等葬礼结束的时候，梅才真正有时间去回想阿正死亡这件事。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不敢相信她和阿正会是这样的结尾，她不敢相信阿正会死在缅甸，她不敢相信阿正现在已经入土为安。
死去的人不会变成星星，抬头的时候不会看见他，能看见的就只是冰冷的坟，还有年复一年都会生长的坟头草。
梅一天什么都不做，只是哭。对着阿正的照片，对着阿正的手机，对着阿正的衣服。
在十几天后，梅才告诉了枫阿正去世的事情。枫哭了很久很久，他埋怨梅不告诉他真相。他说他刚画的画，要等爸爸回来给他看。
阿正去世后，枫不喜欢画画了。
梅回娘家的时候翻开了哥哥嫂子结婚时的相册，无意间她在一张照片的角落里看到阿正了，戴着帽子，偏着头看新娘子。她又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梅失去了阿正。
从此天上人间，永不再见。
天上，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