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姑娘是用来辜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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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们跟我讲,他失恋了。我很开心,兴致勃勃地和他约地方撸串。撸串是个隐喻,事实上杭州因为G20已经暂时取缔了各种烧烤业务。但如果你懂得兄弟一起撸串的乐趣,你就明白这个隐喻的含义。
坐定,点菜。我很罕见地大气地直接叫了4瓶啤酒。哥们也很罕见地大气地说,4瓶不够。我说,我知道不够,但你又不是东北人,咱不用直接叫一件吧,一件我肯定喝不完。我依依不舍地把刚刚买来喝到一半的酸奶放到一边。我拿杯子的时候,他拿起酒瓶说就这么喝。我于是提瓶喝了一口,然后倒进杯子。讲道理,拿着瓶子喝只是有一点虚张的声势,喝的速度不如用杯子。然后,我开始听他讲述那个悲伤的故事。
故事讲完,餐前毛豆还没吃完。那个故事也不如我预期的那么悲伤。之所以我那么兴致勃勃地预期得那么悲伤,是因为这些年身边已经没有朋友会失恋了,失恋仿佛是一种停留在上一个十年的悠久传说,那些生涩的朦胧的疼痛的因而意味着青春的情感体验,竟然有一丝弥足珍贵的味道。比起离婚的故事,很明显,失恋的故事要有趣得多。
故事大致是这样的:姑娘要和他结婚,他不想结。姑娘找了他家里人,他大姐成天给他打电话叫他结婚,他把大姐拉黑了;他二姐成天给他打电话叫他结婚,他把二姐拉黑了;他爹成天给他打电话叫他结婚,他不敢把爹拉黑。但他知道这段关系是进行不下去了,按照他们老家的观念,姑娘年纪已经很大了,他要么结婚,要么失恋。
尽管不如预期的那样悲伤,但我们依然顺利进入下一个俗套的谈人生环节。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喜不喜欢她?我认为这是事情的核心。本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是喜欢的话,我紧接着还有第二个问题,那你他妈为什么不和她结婚。了解到更详细的背景后,我认识到这个问题不是两个字或者三个字能回答。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从上高中时就在一起,到现在姑娘研究生毕业。虽然整个过程他并没有喜欢到死去活来的程度,但这么多年下来,对个猫都有感情,何况是对个姑娘。
那么问题的核心就演变成,在两人的关系里,谁是爷,谁是孙子。他反问了我一句,在你的两人关系里,你是爷还是孙子?我拿起酒杯喝了半口,这么讲吧,从十几岁到现在这段以前,每段关系里,我的自我定位都是爷。而且经你这么一问,我就把三十岁之前的所有关系看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情路坎坷,就是因为他妈的每一次我都很喜欢对方同时自我定位还是爷,这种内在冲突决定了我的前半生。直到最后这次,自我定位成孙子,一下子关系就他妈顺畅了。
他说,是啊,我在这段关系里是爷啊。她是想留在老家,但是我不想,然后她现在工作就找到上海了。在老家多舒服,父母都在身边,亲戚也都照顾她,她就安安稳稳当个老师。我在老家不行,小的时候那些亲戚就不待见我,因为我家穷。好不容易出来,不可能会回去。然后她为了我不惜出来工作。我现在是爷,但是我想当孙子。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心甘情愿当孙子啊。
他还说,结婚让我恐惧。在老家的观念里,结完婚就要生娃,我本来是个爷,然后我就要成天服侍她了。有小孩了还得花好多钱,想起来压力好大。还有她家里那些亲戚来玩,我要不要接待。我自己家那些亲戚我都不想接待。
听到这里我大概明白。这完全不是我预期的那样一个肤浅的悲伤故事。这是一个涉及到两个人的长远相处、双方家庭、农村习俗、社会风气的多元化的大纵深故事。中国地理范围这么大,一个西北小村庄的观念,与东方那个大都市的观念之间,隔了十个二线城市的距离。而在那个东方大都市内部,观念又很多元化,能不能在几年里把姑娘改造得背叛自己过去的观念也很难说。以前朋友跟我讲地缘政治以及地理在历史上的重要性,我听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年轻人谈个恋爱,像是个政治事件。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考虑问题的核心已经不是能不能天长地久地操自己喜欢的姑娘,已经不因为不再能操喜欢的姑娘而感受到失去了整个世界,不再能感受到那种失去整个世界的疼痛。那种疼痛或许才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还能不能单纯而肤浅地失恋了?
他说,我可能没有那么爱她,我已经很渣了,如果我现在还去和她结婚,将来会怎样,万一将来我们再离婚,到那个时候,我就更渣了。
我去上厕所回来,看到桌上的8个空瓶子和他眼里的泪光。他说,好姑娘是用来辜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