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东山之下
我读书又教书的学校，东面有一座山，南边怪石峥嵘，硗硗昂昂，堆磊而上，峭拔如削，不可攀爬；北面斜坡逶迤，薄土厚壤不均等，草色浅深有差异。记忆中叫皇马砠，今天查百度，看宁远山川地名志，方知叫黄马砠。心有戚戚焉。皇马有什么不好，西班牙足球俱乐部都取名皇马，沾边霸气；宁远的山石有什么理由不挂靠皇家气派的，想当年舜帝溯沅湘而上，下了舟船，就得骑马，皇家马队矞矞皇皇，食必茂草，饮必石泉，舜陵镇周围符合皇家马厩这个条件的非那石砠不可！
然而，当地政府授予的称谓就是黄马砠。巜诗经》周南曰：“陟彼高冈，我马玄黄。陟彼砠矣，我马瘏矣。”遥遥欲登土石山，马儿腿软已迷茫。艰难攀登乱石冈，马儿累坏倒一旁。原先的气宇轩昂变成了崎岖艰难，原先的毛羽金黄变成了瘦弱枯瘴，原先的郊游佳处变成了想想都烦。把家里的凤凰硬说成鸡，天地下哪有这样的官人。
1978年我就在这里读了高一。那时学校叫宁远二中分校，只有两个班，学生一百零八人，与水浒的梁山好汉相呼应。校园辽阔，又无围墙。早上起来，石树分明，颜色青黝，岩崖森森，黄底绿染，油茶纷纷。三五之夜，月出东山之上，徘徊斗牛之间；月华如练，光胜莹萤，可诵明月之诗，能记窈窕之章。
尤其记得中秋之前，归心似箭，平时闻铃声而起卧的生物钟被乡情紊乱到彻底。本来约好天亮出行，不知道是谁，半夜醒来，看见月亮如昼，高兴一句天亮了，一人呼大伙应，呼拉拉都起床了，也没什么行李，迈开脚就走上回家的路。挑径路穿过五里庵，在华石盘转到正规的马路上。其间有乱坟冈，却没发现磷火绿幽闪亮。马路边都种着油桐树，这个季节叶大于掌，厚绿浅蓝，扶风作响。田园庄稼，已经暗黄，开始筹备一年里最美的奉献。我们几个男孩，无心赏景，有意吓人，呼呼嘿嘿，不知不觉看到了拾粪儿童的灯火，又看到了农家牧放的耕牛，天真的亮了。二三十公里的路程被我们用快乐的小脚一步一步量完了。
在二中分校，我分在一班，班主任何老师，教我们化学，他会拉二胡，教我们唱《马儿呵，你慢些走喂慢些走》。歌词里有：“我要把这壮丽的景色看个够 /社会主义建设改换了天地 /
劳动歌声响遍了田野/响彻了山头 /没见过一队队汽车云中走 /没见过千里平川跑铁牛 /没见过渠水滚滚山上绕 /没见过天旱水涝保丰收 /没见过深山密林修工厂 /没见过公路通到深山沟 。”我们每逢周末都要到县城去逛逛，来回十多里，全都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来回都唱《慢些走喂慢些走》，歌词里的内容是六十年代初的云南版纳的风景，我们真的没见过。
学校背靠东山，校门向西。牌桌上这个方位不吉利，有“座东朝西，越打越输”的谶言。宁远二中分校之前办了一年零陵师范分校，宁远二中分校办了一年，我们被遣散，这里改办成宁远师范学校。
1985年，大学毕业，我乘坐宁远师范学校的北京吉普湘-80012回到东山之下。
原来的泉井有了围墙，封闭了泉之上的峥嵘石岩，有了名字叫石谷清泉。师范学校的领导不乏嗜酒前辈，可惜没人建一座翼然临于泉上的醉翁亭；师范学校的教师不乏雅士喜欢黄昏，又可惜没人做一亭抒发爱晚诗情。变化最大的莫过于东西走向的溪流两岸种满了桃树，元宵过后，斜雨微风，春水初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春桃满树粉红，夏果白里透红。端午节到了，师生设百桃宴，分享桃花源头的甜脆韵味。
师范学校占地百余亩，屋舍俨然，阡陌交通，与城里不同的是这里菜畦整齐，师生耕读相传，艺菜蔬，植山药，夏天呈献碧绿，秋冬挖出硕果，碧绿浸凉炎热，硕果制作佳酿。建制七八班，师徒四五百，秋熟酒香之时，家家设酒杀鸡做食，我们也很高兴做客而被一一延至其家，尽享古朴风情。我们都喜欢篮球运动，曾经四打五，押注二十元，输家出资，赢家出力，共饮快乐地瓜酒。离开师范快三十年了，现在做梦还经常回去。
周末回家是学子本分。但是，只要播放金庸先生的武侠视频，学生就愿意背井离乡留在学校。“天阔阔 ，雪漫漫，共谁同航。这沙滚滚 ，水皱皱，
笑着浪荡，贪欢一饷。偏教那女儿 情长埋葬。”周华健的《难念的经》乐曲一响，东山下一片寂静，山鸟都在归巢，放弃了在树上树下的嬉闹；球场回归空旷，掩藏了球起落地面的回响；天空艳舞的流云因为失去了看客而收敛了斑斓的兴致；桃林下淸溪的拥挤水流因为没有怂恿的男女而放弃了争先恐后的念头。所有的人都坐在了电视机前，注视荧屏，感同身受萧峰的英雄失路与正义怨屈。随着故事情节的起伏变化演绎侠客情佀的悲欢离合。接着是《神雕侠侣》、《雪山飞狐》，惹得家长不断来学校探看，以为出了什么状况。
周末还有的快乐就是带学生登东山之顶。虽然身瘦如猴，却也不敢从陡峭处攀爬。十几个男女，扛一竿红旗，从北面沿坡而上，男士奋勇，女生逞强，争先恐后，把红旗插上东山之巅，颇有战士的英雄气概。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我们登东山而小宁远的风景田园。青山滴翠美如画，人在画中闹丰收。万绿丛中有古村，逍遥岩下有新楼。
相对于东山，逍遥岩只是一堆磊石，高不过百米，四周如壁，长满矮草荆棘，只要寻路，攀爬不会太难，可以逍遥而游。所以叫逍遥岩。晋潘岳 “逍遥乎山水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
《白雪遗音·八角鼓·游学》：“游学访道，快乐逍遥。”宁远师范远离瀍尘，实在是枯读守静的佳处，可惜那时我们都年轻，理解不了人生处世的第一境界。庄子的逍遥目标“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太过高远。
学校有蜜枣加工厂。最初学校自己办，盈利不多，销售颇费周折，后来有广西灌阳的集体单位来联营，他们出资金，包销售，学校只负责组织员工，提供场地和设施。那个时候缺的就是钱，学校缺钱搞基建、老师缺钱置家电、学生及其家长更缺钱。校办工厂不缺劳力，老师学生在暑假里都有事干。第一道工序是女学生把长鲜枣清洗切缝，工资计件发；第二道工序是煮糖，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夜班往往由老师负担；第三道工序是曝晒，包装。胆小的偷偷的吃，胆大的用书包小袋小袋的装。全校师生都生活得甜蜜蜜，连拉出来的都有蜜饯味道。
其实那时候校纪很严，大家都是从农村出来的，跳出农门不容易，都珍惜自己的现状和将来。登上东山之巅高歌低吟巜东山之上》：“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月亮。母亲般的情人面庞，浮现在我心上。”这首歌那时没有传开，即使传开了，我们也得仿佛是高僧大德，摒弃一切爱情，甚至扼杀一切私欲情念。那时防男女甚过防寇仇，道德伦理比《牡丹亭》里杜丽娘她爸还岸然。课本里有《诗经》，都是《伐檀》《硕鼠》；吊嗓子，都是“百灵鸟，从蓝天飞过”。
殊不知古人情爱偏偏就是从鸟声和乐开始的。如今初二的语文就要求学生背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编者生怕学生领悟不了爱情是人类社会的永恒主题的道理，于是附加一首《青青子衿》，做家庭作业。这简直就是催情了。“衿”是衣领，表面上写年轻女子思念男友的衣领，其实是想触摸衣领之上的英俊面容。由柏拉图式的抽象思念具化到要亲仰芳泽了。钱钟书说男女恋爱都是从借书还书开始的，有女孩子向我借书，但我们却没有开始心中的恋爱。
师范生从1984年开始招收优秀的初中毕业生。尤其是成绩优异，家境清寒的孩子，经过笔试面试，政审合格才能被录取。论禀赋，他们高过同辈；论容貌，他们胜于师长；论前途，他们只能服务乡村教育。去年看冯小刚电影《芳华》，引起社会热议，讨论哪些人是牺牲的一代。师范生无疑在其中。十八十九班学生毕业三十年了，他们的聚会我无缘参加，仿《江南好》填词感叹：“叹大家，青春拟浮槎。溪边桃色正堪夸。花褪残红青杏小，泪眼看《芳华》。”学生曾新林来短信安慰我，我该安慰谁?
在师范学校教书时，照样是喜欢进县城，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很少唱巜请慢些走喂慢些走》。
明年是二十二至二十四班的学生们庆祝中师毕业三十年了。按习惯，都要回到以前的学校去看看。
宁远师范学校于公元一九九一年寿终正寝，东山之下的学校辗转变化，由民族中学而实验学校，现在专注办初中，低调反倒精致起来，渐渐成为宁远名校了。进出的道路全面硬化，失去了往日的尘土。交通工具也渐渐轮换到奔驰宝马，云南版纳的风景已经全部实现。女中音歌唱家降央卓玛的演唱旋律《马儿呵，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又有了新词：“马儿啊，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哎。这一条林荫小道多么清幽，别让马铃敲碎林中的寂静。你看那姑娘，正啊在楼前刺绣，路旁的小溪拨动了琴弦，好像是为姑娘的歌声伴奏。晚风扬起了温柔的翅膀，永远随我的马儿走。”宛转悠扬，如兰香如桂馥，沁人心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