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后的最后一位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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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这一天是灵犀县撤县设市的大日子,县政府门口的鞭炮声从凌晨到华灯初上,刺鼻的硫硝气味并没有冲散围观群众的热情。
张富贵是灵犀县新上任的市长,说来也巧,上一任县长在圆满完成撤县设市任务的当口,突然接到上级勒令大龄干部及时退位的文件,就这样,本来属于前一任县长的政绩让新来的张富贵占了便宜。
这天傍晚,张富贵在几位官员的拥护下来到了当地最有名的镇西酒楼,听着酒桌上的祝语与恭维,张富贵在假意推说的间隙,脑海里却不停勾勒着自己大展拳脚的愿景。
觥筹交错的酒席间,一阵急促的铃声突兀的响起,桌上几人举起的酒杯僵在了酒桌上方,张富贵已微醺的脸显露出一丝不耐。
一直紧随张富贵而来的袁秘书战战兢兢地走到张富贵身后,弯腰在他耳边低语,还没等周围人反应过来袁秘书已经直起腰板往后站了一步。
“这事放着,就说让他们先看着办。”张富贵压着嗓子偏头对袁秘书下达指令,被脂肪围堵的眼睛此刻眯成一条缝,让人看不清神色。
袁秘书点头,握着手机恭敬的退出了包厢。
“张市长,什么情况这是?” 左手边第一位的水利局局长吴胜小声试探着,边说眼神边往门外瞟。
不知何时已把酒杯放下的众人闻声也纷纷抬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诧异与好奇,也有个别漫不经心的神情。
张富贵看向问话的吴胜,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众人的反应收归眼底,开口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大事,就是手下人太清闲罢了。”
“来来,我们继续喝。”随着张富贵吆喝的声音落下,桌上又恢复了杯盏穿梭的热闹。
街上的霓虹灯显出落寞的身影,张富贵被几人搀扶着走出酒楼大门,远远看见的袁秘书赶紧跑上来欲接过自家领导,哪知张富贵这会儿发了酒疯似的,不配合的拍开对方的手嘴里还嘟囔自己能走。
最后没办法,在吴胜的帮助下,袁秘书才成功把张富贵臃肿的身子拖进车后座。
袁秘书刚要启动发动机,往后视镜瞄了一眼,居然看见刚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张富贵已经坐了起来,拇指正在手机屏幕上快速点击,袁秘书当下疑惑却也没敢出声,只好若无其事地将车子驶向熟悉的街道。
黑色的小汽车在一栋独立的建筑楼前缓缓停下,没等袁秘书下车开门,张富贵已经大步跨出车外。
“小袁今天辛苦你了,先回去吧,明天不用来接我了。”张富贵对着降下的半截玻璃说着,尽管那里黑蒙蒙的连人的轮廓都看不清。
“好的,张市长。”袁秘书再次压下内心的疑问,打转方向盘准备离开,车子绕弯的时候看到后头的张富贵低头对管家吩咐着什么,随后屋里走出一位步伐匆忙穿戴整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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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袁秘书越想越不对劲,按理说今天的电话挺重要的,可张富贵的反应太过于冷淡。
“市水库工作人员请示,根据气象局发布的最新天气预报,未来一周内灵犀市将会有大到暴雨,请市长同志对我部门是否提前启动防洪装置做指示。”
回想起当时的通话内容,小袁直觉有事要发生,当下就给住在水库下游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去往姐姐家中。
第二天凌晨,伴着鸡鸣狗吠声,阴沉沉的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一会儿便电闪雷鸣,紧随着一阵轰隆声,原先还是小珠落玉盘的雨点瞬间变成瓢泼大雨,扰醒了还在梦乡的人们。
宁河是长江无数分支中的一小股分流,纵贯灵犀县城并成为当地群众饮水灌溉的主要来源,灵犀县水库大坝就修建在宁河与灵犀县的交接处。
此时的宁河在暴雨的洗礼下水位已远超安全水位线,而水库的积水也已经涨到大坝边缘,再不开阀泄洪恐怕大坝就要被洪水冲毁,一旦大坝被毁那下游无数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就会受到严重威胁,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预感有事发生的袁秘书今日早早就赶到了市政府大楼,此刻天将亮未亮,在雨水和黑云的双重笼罩下天色越发混沌,这时静谧的车厢里骤然响起一阵熟悉的旋律,袁秘书摸索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水库区李局的字样连忙摁下接听键。
“喂,老张吗?我跟你说现在水库要马上泄洪不然就来不及了,你赶紧把指令下了。”未等例常的询问声说出口便传到那头略带焦急的语气,简短的话语在大脑中闪过,袁秘书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响起。
“喂?喂!......”直到电话那头再次发出急促的声音,袁秘书才回过神,“您好李局,我是小袁,张市长现在不在,我会立刻把您的话转达给张市长。”
接着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沉默,在袁秘书怀疑通话被雨声干扰时,对方突然冷静的开口,“好,情况紧急请你马上报告你们张市长。”
嘟声响起后袁秘书顾不得细想立马拨打了张富贵住宅的座机,两声机械声后电话那头被人接通,却不是张富贵本人,是昨晚门口的管家,他说张富贵于昨晚午夜就已经离开住宅,具体去向不知。
就那么一会儿功夫,雨势越来越猛,风裹挟着雨水拍打在车窗上发出“砰砰”的撞击声,车内的袁秘书此时心情就像车窗的击打声一般,沉闷中带着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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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河中游的五峰山山腰处,矗立着一栋两层洋楼式住宅,因五峰山地势较四周偏高,山脚下便是宁河流水的必经之路,从洋楼望去,灵犀县的全景一览无遗,客厅中,在闪电间歇的光亮里,映出了一道厚实的黑影。
张富贵站在窗边,不顾手机屏幕的忽明忽暗,望着窗外渐渐被洪水包围的灵犀县城,嘴里不时吐出缭绕的烟雾。
就在刚才,被雷雨惊醒的张富贵正在客厅的沙发上思虑着要如何给各部门下指令,以应对这令人措手不及的洪水,可水利局吴胜一通电话打进来扰乱了他的计划,本就因为空降的身份在遭受当地老资历派官员的排挤,背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对张富贵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灵犀县地处多雨潮湿的南方平原地区,每年雨季必受水灾,当地官员和百姓对此也已习以为常,所以就算政府来不及下发通知百姓们也会自发做好应对措施保护自身财产安全,所幸每年都只是小部分财产受损并未有人员伤亡的情况出现,正是因为这样,张富贵昨晚在接到下级的请示时才显得那么不以为然,隐隐中他觉得这是下属对他这新上任市长威严的挑衅,本该下级就可以发布号令的事情非得请示到他这里,免不了存在意图推诿责任的嫌疑。
本来一切都可以有惊无险,偏偏这场暴雨来得过于令人猝不及防,于是棋局表面的平静便被成功打破,雨势突然且凶猛,不给人们丝毫喘息的时间。
吴胜告诉张富贵,现在宁河水位已经超过警位线,水库大坝必须立即开闸泄洪,否则洪水将会冲毁大坝进而淹没宁河附近所有土地,但是如果现在就泄洪,由于事先没有通知下游居民及时安全撤退,所以一旦泄洪将无可避免的会使一部分人遭受损失甚至危及生命。
窗帘被呼啸的狂风拂起又击落,地板上的烟蒂互相依偎着残败的身躯,张富贵把燃到食指关节的烟头随手扔在地上,顺势提起崭新的拖鞋踩灭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红光,随后拨通了水库区李局的号码。
上午九点十分,水库大坝的闸门成功被开启,蓄势已久的洪水像发狂的野兽般急切的往下游奔涌。
九点半,宁河水流依旧迅猛,不同的是河流两旁的土地和房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住在河流边上的村民们,全都躲到家中的最高处,而来不及撤离的牲畜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洪水吞噬,而家里只有土坯房的居民只能寻找一切能攀爬的树木做支撑.......
两天之后,新闻上连续播报了全国多处省份受灾的情况以及国家分派人员抢险抗洪的进展,而此刻正处于水深火热的灵犀市人民仍在生命悬于一线的洪水中等待救援,有一些支撑到最后一刻也等不来施救的村民就那么脱力被洪水卷走,像那些被吞噬的牲畜一样,被洪水冲向不知名的流域。
此时的市政府大楼议事厅内,张富贵、水利局长吴胜、水库区李局以及众多部门领导分坐于会议桌两旁,袁秘书不例外的落座于张富贵右后方,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和不可控性,以往眉飞色舞的众人脸上难得一致的显露出些许灰败的神色。
“依现在的局势,诸位都有什么看法和建议?”张富贵抬头询问众人,手指不时在桌面轻叩。
在压抑的气氛中最先忍不住出声的还是吴胜,“张市长,现在这个情况您看我们是不是应立即向国家上报灵犀市的灾情?”
张富贵面露疲惫,听到吴胜的问话后巡视了在座的人,却未开口。
“现在灾情较严重,房屋及土地受损无数,我们急需上级派遣救助物资以及人手支援。” 武装部部长及时接上了话头。
“上报是一定要的,但具体内容有待商榷,灵犀市才撤县设市不到一星期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被上面知道恐怕对在座各位都不利。”水库局李局说道。
听到这里,下面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一时会议室里布满嘈杂的声音。
啪的一声响起,张富贵以手拍桌,待众人目光又回到他身上才缓缓开口,“袁秘书你负责收集各有关部门上报的情况,然后列出一份清单尽快给我过目,武装部调动一切力量去救援受灾群众,老吴你和水库区李局继续密切关注洪水趋势,对泄洪疏通水道的工作严格监控,至于卫生局请务必提前做好灾后有关防疫工作。”
待张富贵有条不紊地下发完指令后,众人散去,一刻钟后小袁就拿着汇报表走进了市长办公室。
“张市长,这是最新的受灾情况报告,请您过目。”小袁双手把纸张递上。
张富贵单手接过报告,看完后眉头紧锁,目前伤忙人数达到85人且还在上涨,遭破坏良田及房屋暂无法估计,受灾情况严峻。
“袁秘书,关于上报人员伤忙人数这点,你把人数降到五人,财产损失这块可以酌情上报。”张富贵以淡漠的口吻下达命令。
“市长,这个人数是不是上报得过少,会不会出岔子?”小袁惊诧地问道。
“袁秘书,你在这个岗位上待了也不是一两天了,你该知道受灾人数一旦超过五人那上面就会立案重视并派小组下来协查,这样说你懂了吗?”
“那是否跟有关部门领导协商后再上报。”
“不用,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可是......”
“没有可是,就按我说的做,下去吧。”
“......”
小袁无奈只得照做,但他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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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去了两天,雨终于慢慢小了下来,原本被洪水打破宁静的村庄再次无声起来,可是这次的平静中却是暗流涌动。
因洪水而失去亲友的人们来不及掩藏悲伤便面临着新一轮的困境,没有食物和淡水,也没有睡觉的地方,村民们迫于无奈开始清理岌岌可危的房屋,尽管淤泥已经掩盖了房子原本的模样。
偏偏屋漏还逢连夜雨,由于洪水带来的淤泥以及各类垃圾的堆积,脚下的沃土俨然成了细菌繁衍的天堂,幸存下来的人们有些开始出现皮肤红肿过敏的现象,不久便有人发烧昏迷,局势再一次陷入僵局。
张富贵在布置完救援任务后便躲到了五峰山的洋房里,屋内的干净舒适与外界的污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眼看洪水大势将去,张富贵预想着这事就要翻篇了。
确认洪水退去后张富贵带着袁秘书以及众多政府官员,提着大米以及系着红绳的大蒜前去慰问受灾民众。
可是沉浸在伤痛中的人们没有盼来张富贵他们极力寻找失踪人员的行动,只看到那送到每人手里象征着慰问实际少得可怜的物资,大家不由得愤怒起来,有失去子女唯留自个儿独活的老人家更是忍不住上前大声质问,闹腾的人群里不知是谁爆出政府并没有上报受灾实情的消息,一时间场面彻底失控。
张富贵在官员们的保护下狼狈逃离现场,也不管身后的一票下属如何被群众打骂,急忙躲回政府大楼内,张富贵猜想,肯定是有内部人员走漏了风声,而这其中嫌疑最大的当属袁秘书。
没等张富贵揪出叛徒,下午时分政府大楼外突然喧嚣起来,办公室留守人员慌张推门进来说是群众游行要赔偿和说法,张富贵听到后当下就急了,拉开窗看着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大楼,吩咐工作人员通知在外视察的副市长回来暂持大局后,拎起桌上的手机就往门外疾步而去,下楼的过程中张富贵拨通了袁秘书的电话,让他开车在下面等他。
刚从人群中逃脱回来的袁秘书没等缓过劲便接到了张富贵的电话,赶紧开车前往指定地点等候。
不一会儿,张富贵的身影便出现在视野中,只见他一手开门坐进来喘息着吩咐,“立刻开车上五峰山。”
路上多处路段被洪水毁坏,山体滑坡造成道路堵塞,袁秘书在张富贵的指示下一路摇摇晃晃终于开到了半山腰,在一处僻静的小路边张富贵便下车步行,袁秘书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大概猜到张富贵的目的,只是没想到张富贵居然早就在这里另起住所。
街上的游行直到黄昏落幕才有所消停,现在的灵犀市再不复前几日的风光与喜悦,道路瘫痪网电受阻,放眼望去满是泥泞与混乱,可是外面的世界仿佛与灵犀市隔绝似的,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新闻报道,网上也没有一丝关于灵犀市受灾的痕迹,而这一切灵犀市的人们都还被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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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下面一些地方的官员由于迟迟没有等来救助,在上级的指令与躁动的群众间疲于应付,最后不知是谁开始向外界传出了消息,很快,一批批运着物资的车子与全副武装的人员涌入了灵犀市。
张富贵意识到情况已经完全失控,为了尽可能保住自身利益,在接受上级的调查与责问时,把延误救援时机的过失隐晦的引到了扮演上传下达角色的袁秘书身上同时连带谴责相关部门的办事不利。
还在焦急等待上级进一步指令的袁秘书不曾想张富贵这一招祸水东引居然指向了自己,他由开始的惊讶变为不可置信,最后只剩愤怒,事情果然印证了他之前的预感,当他想质问张富贵的时候,却发现张富贵失联了。
“张富贵失联了......”袁秘书在心里嘀咕着,突然他想起了上次去过的五峰山,那里地势高,区位偏远,一般人不会想到要去那里,当下袁秘书就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没错,当众人都忙碌不堪的时候,正被几波人马极力寻找的张富贵此时正被堵在五峰山下山的路中间,看着眼前因泥石流而被冲毁的道路,俯瞰着山下人影晃动如蝼蚁的灵犀县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山上早已断水断电,他已经被困了两天了,而除了袁秘书几乎没人知道他在五峰山的住所。
“袁秘书会通知人来救我的,我平日里待他不薄......”尽管知道几率很小但张富贵此时还是不停地安慰着自己。
又一天过去了,山下原本坑洼的地面上搭起了一个又一个帐篷,两天后,山下开始零零星星的现出烟雾和灯光,张富贵严重脱水的身躯无力地瘫在倒塌的树枝上,望着远处灯火渐多的灵犀县城,眼底的光亮慢慢暗了下去。
几天后,上山抢修电线的电工发现了张富贵早已僵硬的尸体,而不久后,灵犀市又恢复成了县级行政单位,张富贵成了灵犀市历史上第一位市长也是洪水后的最后一位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