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掩苦涩(一)
飞廉回来时，我正望着窗外那树梅花发呆，他脚步总是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人似的。他将包好的油饼从怀里掏出来，在袅袅的热气中将油纸一层层剥开，递到我面前，如玉箸般修长的手指带着些隐隐的苍白，我接过仍温热着的油饼，抬头对着他笑了笑，“阿廉，辛苦你了”
他静默了许久，坐到我面前，仍是一言不发，我自顾自的啃着油饼，熟悉的香味熏得眼睛有些红，我下意识的揉了揉，落在他眼里，却是疼惜，他握住我的手，望向我的眼睛，“阿楚，忘了那些事，我们好好生活，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
他手心的温暖传过来，却烫伤了我。我惶惶的抽回手，干巴一笑，“你说什么呢？”空气中满是尴尬，我为这情形局促不安，飞廉却在此时站起身，看着我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阿楚，你好好休息，我先去看看飞羽” 我长松了一口气，强笑道，“好”
在我低头出神时，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柔却坚定，“我会一直陪着你，别怕”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有什么东西打在黄油纸上，晕染出一朵朵水花。
我在人间已三百年，看着朝代更迭，兴衰起落，看着人世变化，沧海桑田。我爱这繁华热闹，却仍旧孤身一人。
仙界史记：“自洛负神尊羽化后，两千七百四十三万年，诸路妖魔举世伐仙，仙界举步维艰，仙帝与魔君大战三天三夜，终是败北，重创于封魔剑下。一夜之间，委羽，西玄，青城，罗浮接连失守，硝烟弥漫六界。然，魔君敕缡却于伐仙大战前一夜寂灭。仙界飞廉将军当机立断率兵趁势反攻，妖魔二界节节败退，终被驱逐至神州极北，仙帝羽化前以毕生修为封印极北苦寒之地，千万妖魔非死不得出。至此，举世伐仙以失败告终。帝星陨落，仙界哀鸣，封丧三年。三年后，太子琛继承帝位。大封功臣，四海同庆，最大功臣飞廉将军却不知所踪。”
距离那场浩劫已是三万年光景，六界一派和谐安定的景象。三万年的光阴，我走遍四海八荒，却始终忘不掉，那些黑暗，荒唐，绝望的日子。行至人间，贪恋那些短暂的繁华热闹，我留了下来，做了一个普通的凡间女子。可活的时间越长，越是容易在黑夜降临时惊醒，那些被黑暗吞噬的景象，成了萦绕心头的噩梦。
听飞羽说，一品楼今天会有顶好的说书人，宾朋满座，她拉着我和飞廉去凑个热闹，拗不过她，我们早早便去占了位置，要了些茶水小吃，等着那顶好的说书人登场。置身于喧嚣中，让我很有安全感，却又仿佛格格不入，我不由得笑自己，飞廉看着我的脸色，微微垂下眸，掩去某些神色后将糕点摆在我面前，对我清柔一笑，“先吃点东西”
飞羽看着我俩，忿忿道，“哥，你这差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飞廉不看她，自顾自将手中小吃的壳用手剥去，在飞羽即将再次开口时，抓起一块糕点塞入她的口中，同时将手中剥好的小吃放在我面前的小碟中，神色淡淡的看了一眼飞羽，飞羽瘪了瘪嘴不再看他。
等了半响，说书人终于着一袭黑色长袍拿着羽扇站在了台上，规矩的鞠了一躬，随即打了开场词。“今儿各位听客远道而来，鄙人不胜荣幸，便给大伙来个不一样的。”
“话说六界，分为神，仙，妖，魔，灵，人六界，神族在远古时期便接连衰败，最后一位神尊洛负，也于三千万年前羽化，至此，神界名存实亡，仙界代为执掌六界，先天帝与魔君一战后仙力耗尽，以身封印神州极北后陨落。今天啊，咱们不说仙界，只说这魔君敕缡！”他的拍板狠狠落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我的耳边仿佛嗡鸣了一般，意识散开。
“魔君敕缡，是六界万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修道两万余年便入天魔境，更有上古封魔剑加持，不出三招便将老魔君击败，首级挂于魔都十日，以铁血手腕昭告六界，继任魔君之位，所有不服者，皆被其以铁血手腕镇压。在位期间，残暴专政，冷血嗜杀，在位五万年后便举整个魔界之力发动了侵妖之战，扫清所有障碍，合并妖魔两界，成为六界史上第一位担任两界君主的魔君。”
我手脚冰凉，大脑有些嗡鸣，这时，一道真气萦绕周身，平复着我所有不安的情绪。飞廉握住了我冰冷的手，“你还好吗？”他清越的声音低低在我耳边响起，我艰难的开口，“还好”
飞羽听的入迷，察觉到真气出现才后知后觉的转头看我，她惊疑的看着我，“凌楚，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艰难的冲她摇头，“我没事”
“我带你走”飞廉正欲起身，我按住他，对他宽慰的笑笑，“没事，陪阿羽听完吧”飞羽奇怪的看着我，“凌楚，你真的没事吗？你的脸色真的很差。”飞廉皱着眉，“听你的戏去，别打扰阿楚”
飞羽张大了嘴巴，完全不明白什么情况，那边说书仍在继续。
“仙界怀柔，意欲招安，亲自下帖，邀魔君敕缡赴四海盛宴，谁料魔君桀骜不驯，在宴席上公然对仙帝不敬，更是与水族族长大打出手，闹翻了整个宴席后公然离去，还当众掳走了一名仙子。贵为仙帝，岂能忍下此等大辱，立刻发兵魔界。岂料此举正中敕缡下怀，敕缡早在统一妖界后便亲自训练出一支庞大的魔兵，剑锋直指仙界。仙界损失惨重，可魔界却趁势举世伐仙！”
“仙帝与魔君于洛水湖畔大战三天三夜后败下阵来，元气大伤，仙界岌岌可危，偌大的仙界仅有飞廉将军一人带兵苦苦支撑，于敕缡而言唾手可得。”
“就在世人皆以为仙界亡矣时，魔君敕缡却在最后一战前一夜寂灭！杀死他的，正是他的封魔剑！”
话音落下，底下议论纷纷。
“啊？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敕缡自杀了？”
“还是他良心发现了？”
“应该是被人暗算了吧？”
说书人得意的挑了挑眉，满意的看着下方的人议论纷纷，他轻咳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错，他正是被人暗算。”
“啊？一代魔君竟然也会被人暗算”
“天啊，是谁能暗算的了魔君啊？”
“这人肯定是仙界的吧”
说书人神秘一笑，“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语一出，下方更是沸腾一片。
“什么呀？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杀得了魔君。”
飞羽满脸不可思议的纠结，“真的假的啊？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杀得了魔君？要说他是被我哥暗算的，我还能相信点”“凌楚，你说呢？”她回过头看我，我脸色苍白的摇摇头，飞羽奇怪的看着我，“你到底怎么了啊？凌楚”我打起精神，“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快入化境的缘故吧”飞羽听后，宽慰一笑，握住我的手“你不要紧张，我和我哥都会陪着你的”我配合的点点头，她终于收回手转头看向台上。飞廉不语，提起茶壶，添了一杯茶水，推到我面前，我冲他一笑，双手捂住茶杯，借着茶杯的温热驱散身体的寒意。
“这个女人，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被魔君在四海盛宴上掳走的仙子。想敕缡堂堂一代魔君，终究败在一个情字上。掳走她本是想羞辱仙界，却未料在相互纠缠伤害之中，将自己的心赔了进去。传闻这仙子生性爱梅，敕缡便从北海移植了万株，以自身修为悉心照料，暗夜魔宫之中，竟也能看到满树梅花盛开。暗香浮动月黄昏，终是魔君动了情。”
“啊？这也太痴情了吧...”
“天啊，如果有一个男人肯为我做到这样，我死了也愿意啊...”
“痴情有什么用呀，那仙女可是仙界的人”
“他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说书人饮了一口茶水，“是的，仙魔势不两立，如何能够成全了他的一番痴心。大战前一夜，仙子假意与他修好，情至浓时，堂堂魔君竟也失了防备。封魔剑一剑穿心，魔君就此寂灭，仙界趁势反攻，妖魔两界兵败如山倒，被仙帝封印至神州极北，至死不得出”
“唉。真是太曲折了，想那仙界竟要靠一女子才能反败为胜。”
“我竟有些可惜魔君，六界唾手可得，却因一个女子失了所有。”
“魔君造成六界动荡，岂能因他情深便抹去他所有的罪恶？那女子忠诚于大义，才是真真让人钦佩的”
“我若是那女子，又岂会不心动呢？”
“这话本子真是精彩，真真假假，又有谁能知道呢？说不定本就是胡编乱造的。我倒宁愿相信魔君冷血残暴无恶不作，也不愿相信他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自古情字最伤人，唉...”
一时间，唏嘘长叹声充满了整个茶楼。兀的，一道略带笑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本尊见过战场上数不尽的诡术，你们人间的三十六计也略有耳闻，可唯有一计，令本尊心服口服，以身诱敌，实在是高明”
以身诱敌...
在听到这道声音后，我的整个大脑嗡的一声炸裂，我站起身，四处寻觅，飞廉神色一凛，站起身单手搂住我，一道法印结成，瞬间笼住整个茶楼，所有人保持着一个动作，全部静止。
“飞廉，三万年不见，你已入神启境，真是让我有些惊讶”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强迫自己冷静，袖袍下的双手却在不停颤抖。
飞廉眼底亦是震惊，“敕缡？”
“本尊消失了三万年，你们这些人倒是一个都没忘记我，连这如蝼蚁一般卑贱的人都敢对本尊评头论足。”音色依旧温柔，却又平添阴狠，只是在一瞬间，一道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那说书人的脖颈上渐渐出现一道浅浅的血印，下一秒，他的头颅，竟生生的滑了下来，掉在地上，一片血雾。
阴狠毒辣，冷血嗜杀，是他的手笔，再不会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他竟仍活在这世上，他竟然没死！这世间，即将迎来最大的一场浩劫。这一次，这一次，谁能阻止？眼前一片眩晕，如坠万丈深渊。
飞廉看着这红色绯雾弥漫，眼底染着冷意，“敕缡，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飞廉，珍惜这最后安宁的日子吧，三万年前本尊失去的，日后自会亲手收复回来。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你们还能派出几个凌楚”
话语回荡在整个茶楼又逐渐消失。
我握紧了袖袍下的手，为什么？怎么会？封魔剑下，他怎么可能还会活着？我紧紧的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再睁眼时，周身一片喧闹，是飞廉收了术法，我望向台上，说书人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连一丝血迹都看不出，所有宾客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吃着小食喝着茶水，“哥，刚才怎么了呀？我好像听到谁在说话的，他还自称本尊”飞羽抓住飞廉的青色袖袍，止不住的发问，满是疑惑，飞廉凝眉俯视着她，横生一股清冷，“飞羽，你马上回到紫阳仙君座下，无论六界如何动荡，皆不可再入世。”
“啊？为什么啊？哥，发生什么了？”飞羽仍在追问，飞廉神色从未有过的庄重，无端的让人喘不过气，“飞羽，魔君已重现于世，六界必是血雨腥风，马上回去”
两千七百四十六年，神州极北的封印在一夜之间被破，煞气直冲云霄，妖魔两界倾巢而出，却在看到暗夜里那道身影时，齐齐下跪高声呼喊。
“属下恭迎魔君，千秋万代，一统六界！”
比三万年前那场浩劫更恐怖，妖魔两界从结界中倾巢而出，大开杀戒，肆意屠戮三界，所到之处，皆是水深火热的地狱。哀鸿遍野，三界失衡，地府沦陷，三大星君皆丧命于封魔剑下，仙帝当机立断，集余下九大仙君之力布下星阵，散去九重云霄的煞气，派出四大神将，分别带兵六千，驻守各界，斩杀妖魔，遣司命夜神执掌地府，维护三界阴阳平衡，一时间，六界僵持。
时隔三万年，魔君敕缡竟重现于世，各界惶恐，纷纷求助仙界，仙帝稳住形势后，发布的第一道密令，便是寻飞廉将军。
三天后，飞廉将军一身白色战袍，在四大神将的单膝跪迎中，一步一步走进了九霄云殿。眉眼清冷，气质出尘，俊美若神祗。他道，“臣飞廉，请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