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

我向来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也不善交际，熟人之间还能勉强应付，但是却尤其惧怕那种与不熟的人之间的寒暄。

我觉得这其中的难度主要源于你很难猜测一个不熟悉的人的生活——你既不知道她的爱好，也不了解他的生活和品性，该聊些什么呢？而且我也见过许多不如没有的寒暄——她多年未孕，而你却大谈为人之母的喜悦；他正在闹离婚，可你的话题却扯到了妻贤子孝；人家的籍贯是某市，你却讲起了撬门人的段子……这简直如一个排雷游戏，如果遇到一个斤斤计较又善于联想的人，这无疑又为聊天增添了一份不可预期的风险。

说起来，女人们寒暄时的话题是很多的——从孩子的尿布奶粉到自己的婆媳关系；从流行的发式妆容到迷死人的长腿欧巴；从菜谱到家电；从减肥到丝袜……再不济，还可以聊聊化妆品和流行服饰，这可是万能的话题。

可是，我却总是不得这寒暄的要领。因为女人聊天的可怕之处在于话题的不可控性——她们可以以“你的头发在哪烫的”为开头语，却能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来结束；可能前一秒还在唠“中午吃了顿猪骨头烩酸菜”，后一秒的话题就变成了“去年旅游碰见个黑导游”，而且首尾之间还要历经无数互不相干的话题来充实，这其中所有的变幻莫测切换起来却有如行云流水，毫不费力，完全超出你预期，有些话题转得让你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应对。这其中话题和情绪的转换实在是不适合我这种反应慢、情商低的人参与的。所以，对不熟悉的人，我倒是更习惯沉默寡言。只有二人独处时，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才会搜肠刮肚找些话题来打破尴尬的气氛，然而大部分时候也并不能做一个令人愉悦的对话者，这点我始终无能为力，所以往往将寒暄是否愉悦的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那种活泼开朗、直爽豁达的话痨最好了。

相对而言，不太熟悉的男人们之间的寒暄似乎更简单而易操作。我在放学后在楼下陪孩子玩儿的时候，常看到小区男人们的寒暄。

他们往往以一根烟作为寒暄的开端，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拿一包烟出来就得挨个礼让一番，接下来或是一句“你这车好开吗？”或是一句“昨晚的球赛看了吗？”或者一句“最近煤价又涨啦”……总之话题的开端就简洁直白，而且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基本都能以此展开讨论，最多偏题，但绝不跑题。话题的更变也总在中心词的一定范围之内的。而他们酒桌上的寒暄就更随意了，即使是陌生人，随口一句“你家哪儿的？”就能围绕这个地理位置唠一个晚上，越聊越多，最后总有理由豪饮几杯。

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陌生人之间的寒暄。

譬如租车司机——虽说这其中的寒暄完全可以省略，但是和他们聊天实在是件愉悦的事情。出租车司机中，寡言者少，话痨多，而且他们是不看我这张“生人勿近”的脸的，也不触及你的隐私，作为最了解这座城市的人，他们的聊天话题张嘴就来——

“去哪？九中？哎呀你是老师啊，老师不错……”

“哎，前面肇事了，走那边吧！两辆车撞得那个惨，昨天我还差点撞车……”

“你看你看，现在这女司机……”

“嗨！天又长了！真累！我们这开车不容易啊……”

“生力那边水管又爆了，你说这政府……”

从家长理短到风土民情，从街头见闻到经济文化……所有国家大事和整个城市的故事他们似乎都知道，而且讲得绘声绘色，评论得头头是道，你只需做个称职的聆听者，偶尔应和一下即可。从家到单位，十几分钟的路程里，他就可能给你上一堂政治课，也可能给你讲一段传奇故事，还可能帮你解答一个城市问题……

付钱，下车，就此别过，从此可能生死不复相见，但是两个陌生人却能毫无顾虑且相谈甚欢，我认为这是寒暄中的一个意外收获。

大概是我这个人总是寡言且疏离，最害怕面对不熟悉的环境和朋友，所以除了出租车司机，也总感动于鄂尔多斯当地人的淳朴无华——你去超市买袋盐她都和你寒暄一番，聊些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仿佛相识已久的老友，那种自来的亲切感让人如沐春风。在我去过的城市中，鄂尔多斯是第一次来就没有陌生感的城市。这其中大概就得益于当地人高妙的寒暄技巧，尽管只是几十年来的民风使然，他们无意为之罢了。

所幸好友相见是不必寒暄的，或者寒暄也不必太费心神，这实在令人身心愉悦。然而哪个老友又不是从寒暄开始的呢？从点头之交到推心置腹，也许就是某句寒暄正合我意，从此便相见恨晚。可见，寒暄也是生活中一项不可少的语言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