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想集 | 青梅
说起来,小白已经很久没作这样的旅行了。
寒窗十载,一朝落榜,春风得意的时节,却是他人马蹄轻快。扶摇登天的路只有一条,但离开京城的路却有许多,一到这个季节,忙碌的除了京城中围观状元郎的人群,还有京畿附近水路旱路的船家与车夫们,与错综复杂的官场不同,他们的世界很简单,每年这个时节,把一个个青云之梦从民间托到天子脚下,然后把那些破碎的梦,再送回他们的来处。大群的落榜举子拥挤在码头与驿站边,却只听得到嘈杂的脚步声和船夫车夫的吆喝声,对于他们来说,这些破碎的梦只是生意罢了。
小白想走水路,水路对他来说,路程略为遥远,出于迷茫和失落,小白刻意的想把回乡的时间拖延一些,也想给自己一个机会行路山水之间,略微跳脱出经史子集的迷宫。他钻进一艘停在渡口的小船,也不与同渡之人寒暄,只想尽快离开京城。不多时,便听得船夫起身摇橹,感到波浪隔着船身拍打着后背,小白心下也渐渐安定下来。
不知过了许多时日,行过许多渡口,同船之人陆续下船。到了这天傍晚,从小歇的渡口再上船时,小白发现船上的乘客仅余自己一人了。
终于有机会在船舱中舒展身子,小白百无聊赖,也无心再去翻阅行李中的书籍,便探头去看那船尾摇橹的船夫。船夫看起来不善言谈,草编的斗笠压的很低,有些破旧,上面伸出几枝潦草的草茬在风中晃荡。小白只能从斗笠的阴影中看出船夫脸的轮廓:瘦削、坚硬、棱角分明。他佝偻着背,身上的蓑衣看起来分外沉重。仿佛是这蓑衣的缘故,船夫每划一下船,便要从喉咙里传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小白看了一会儿,觉得搭话也是自找无趣,便又缩回了头,靠回船身,从小船头部望出去,暮色苍茫,天色萧森,水上不知何时起了薄雾,两岸山色在雾色中迷离难辨。
天色愈晚,船夫回到船中,依然压着斗笠一言不发,只取火径直出去点亮了船尾门上的灯笼,继续操起双橹驶船。
许是暮间天寒,小白见船上已无他人,便从行囊中取出酒葫芦,又搬来靠在船舱一角的小桌,取出两个小杯,借着灯笼的光亮望了一眼船夫的背影,只见船夫依然佝偻着背,一起一落,对小白全无回应。便又将那多余的一个杯子收回行囊,自顾自的倒上酒,就着清冷的晚风独饮起来。
数杯下肚,小白只觉身上暖和了些,便舒展了身子,斜靠在船舱一角,以手枕头,抬眼看去,却在那船尾的灯旁,瞧见了挂在门角内檐上的一挂青梅。正是春日时节,青梅鲜嫩,一柄墨绿色的梅枝上面次第结了数十枚梅子。在暖黄的灯光下,随着小船的摇荡,闪动着青翠欲滴的光。船行水上,无下酒之肴,见有如此鲜嫩的青梅,小白暗自打算:取来泡酒岂不也是一件美事。
小白望向船夫,直起身子,借着酒力,鼓起勇气说:
“船家,船上青梅,可否卖与我下酒?”
船夫闻言一愣,放下了手中的橹,走进船舱,望了一眼小白,依然不言,走向那挂青梅,轻轻取下一颗,走向小白,小白刚想伸手去接,却见船夫把那青梅直接放入了小白的酒杯,转身又向船尾走去,背对小白说道:
“明日归还于我。”
小白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听到船夫说话,只觉声音苍老沙哑,不似壮年。而其言语也颇奇怪,不要钱财,却要还这泡酒的梅子。但见船夫又回归了平常的模样,便也不以为念,把酒倒进那置有青梅的杯中,细细品来。
青梅伴酒,本就是风雅之事,再加之船夫的青梅格外鲜嫩,不似城中镇上所贩,小白只觉得此酒入口,不同平常。青梅的酸甜进入酒中,又更兼春雨的滋味,清甜中又似有一丝春寒,而这细微的凉意,又被酒中烈暖冲淡,两相中合,小白的酒本只是乡里稀松平常之物,却不知怎的从这青梅中吸取一丝超凡的意味来。由口再入喉时,只感到这酒顺滑而似无物,如一口绣气,直入胃肠,小白一时心下清爽,不由暗自称奇。
星夜美酒,安静的水上只听得船夫摇橹和水波涤荡的声音,数杯下肚,小白已是心神迷离,便就着夜色听着水波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不知几时,小白在睡梦中听得船尾有人吟唱,一夜宿醉加之行船摇晃,小白却毫无头痛不畅之感,只觉得身体轻快,心中明澈,落榜的愁思在嘹亮的船歌中也显得渺然可笑,忙探头去看时,却是那位阴郁的船夫挺直了背脊,在山谷间放声高歌,原本压在头上的斗笠也掀高了些,露出一张虽然瘦削却精神焕发的脸。船夫见小白醒来,冲他笑笑,又抬头向着两岸的岩壁高歌起来。
小白心下奇怪,又嗅到空气中清新潮湿,水上的晨雾仿佛有股清甜微酸的香味。于是略整衣衫走出船舱,山谷间一片清朗,透过高处轻薄稀疏的晨雾望去,两岸的岩壁尽抹青黛,略有从墨绿的植物间露出的白色岩石仿佛岩壁上的云朵一般,只轻柔的飘在山间,完全不似他处岩石般笨重突兀,近水处的山壁接水处也是青绿尽覆,透过水上稍重的晨雾看去,虚无缥缈好似仙境。
小白一时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不觉船夫已将船停靠岸边,再去看时,却是一个小小的渡口,停船的码头旁有木制行道,引向一座小屋。小屋蓑草搭建,透过雾气看去,仿佛门前放着火盆,火盆里的火星星点点,燃起一缕细渺的烟。
船夫将船停稳,回头招呼小白下船,小白心下惊奇,不知船夫今日为何转性,应了一声便随船夫上岸走去。与其他渡口不同,此处冷清异常,小白环顾四周,却除草屋之外,更无他物,渡口空无一人,仅有船夫的背影大步流星的朝着小屋走去。
小白才欲开口问与船夫时,却见船夫回头对着小白和善的一笑,往那渡口岸上的岩壁一指,说道:
“公子可自往,高处自见分晓,我在此处等候,切记正午前归来。”
小白随着船夫的手指望去,不禁大奇。
只见那岩壁顶上垂下一束墨绿色的粗壮树枝,紧贴岩壁而下,从半高处又分岔成数枝稍细的枝丫,每根枝丫上悬挂着一个小小的房屋,屋上飞檐雕栏,与平常房屋无异,只是每座房屋形制较普通房屋略小,且一枝枝丫上都只挂单单一间房屋,每间房屋俱是青绿色的瓦片覆盖,青绿色的墙面、青绿色的柱子,每间房屋都有相同的一个圆形小窗,精致的开在外墙正中。粗壮的树枝一直向下延续到地面上,小白再细看时,那树枝从接地之处起,竟有青绿色的栈道嵌于其上,一直绵延到每枝枝丫上的每间屋子。
小白还想问与船夫,却不见船夫踪影,又记起船夫的话,便迈步向那树枝走去。
拾级而上,小白不需很多功夫便来到了第一座房屋前,却见屋门紧闭,扣门不应,心下奇怪,便又向其他几间屋子走去,来回数间,竟无一间房屋回应。小白正疑虑时,却见一枝枝丫上的房屋屋门未闭,于是快步前去,到近处时,见此屋与其他房屋略有不同。这间房屋虽也是青绿色的瓦片房屋,青绿色的墙面,却较其他房屋更深一层,呈现出墨绿的颜色来。屋檐上仿佛刚淋过雨一般,还有水滴缓缓滴下,小白走到屋前,轻扣那打开的房门。听得内中有人脚步走动,便只在檐下等候。
不多时,从屋内走出一位女子,小白抬眼看去,女子一袭浅绿衣衫垂地,玉颜云鬓,眸光闪烁,脸色微红,小白虽与女子隔门而望,却也嗅得女子身上散发着清晨所嗅到的清香味道。
美人当前,又芳香盈人,小白一时语失,竟有些不知所措。
女子低头浅笑,侧身将小白迎进屋子,请他坐了,自己走进去斟满一杯清茶,递到小白手上。
小白虽进了门坐下了,然而还是有些许茫然,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本就如此,小白感觉女子走路略有不稳,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直到接过女子递上的茶,才察觉到自己一直盯着女子看,赶忙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女子只是低头轻笑,并不言语。
小白又问道: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只是不语,微红的脸上眼神迷离,似是而非的眼神在小白的脸上跳跃着,不时低头掩嘴轻笑,只是不停为小白斟茶。
小白有些不知所措,见女子不言语也不再多问,又转过头去透过小圆窗看窗外:这间屋子处在半山,从小窗望出去山谷胜景尽收眼底,向东看去,只觉晨光由暗及明渐渐传来,不多时便驱散晨雾,照亮了整个山谷。小溪在山谷间流动,不知何来,不知何去。小白放下茶杯,回头看那女子,只见女子不知从何处取出瑶琴一把,指尖跃动,小白只听得如醉如痴,看那女子情状,却也仍是面泛桃花,浅笑若无。
闻琴品茶,不觉天光大亮,小白估摸着正午将至,犹记得船夫所言,便起身辞别。
女子依然低头不语,只是那似有若无的浅笑不知何时从脸上消失了。
一路从栈道下来,其他房屋依旧门窗紧闭,小白心下奇怪,只想回去问那船夫,想来船夫定是知道一些这奇怪村庄的奥秘。
小白来到岸边,望向那蓑草小屋,却见得屋前火盆熄灭,再看时,发现船夫已在船上等他了。小白大步上船,刚想问与船夫,那船夫却又高歌起来,全然不顾小白尚未站稳,便摇起船橹,向前划去。
小白一个踉跄跌进船舱,心下万分疑惑,也不顾船夫唱歌,起身便问:
“此乃何处村庄,村中为何无人,方才女子又是何人?”
那船夫却也不答,只是兀自高歌,手中船橹越摇越快,小船飞也似的在水上狂奔而去,小白只觉自己从未乘过如此快的船,一阵眩晕,跌倒在船舱中,沉沉睡去。
及至夜晚,小白才醒来,再看那船夫,斗笠低低的遮住脸庞,挺直的背又佝偻了回去,随着摇橹的动作,一声声的发出熟悉的闷响。小白一眼望去,船外却也不见青黛色的岩壁和轻灵的岩石,只见船尾一角的孤灯在夜风中摇晃,灯旁,挂着一束未曾摘过的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