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三曲
上曲: 那身姿,未走远
这是一位来自3000多年前的女战神。
她的丈夫,创造了商朝最辉煌无比的中兴时代。在王的广阔的疆域之中,有她驰骋飒爽的身姿,在商都重重的宫闱当中,也有她风姿绰约的身影。
她,就是妇好。一个集美貌与武力,军权和祭祀权于一身的殷商武将王后。
她的王是一个心怀天下的男子,而她的天下就是他。为了他,她捧起了甲骨,上通神灵,执起了兵钺,下杀劲敌。在她的面前,吕后的步步为营,武皇的野心勃勃都显得如苍白无力。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商王武丁对妇好的情感很难仅用一个爱字来敷衍概括。爱字在他们面前,显得太为浅薄。妇好对于武丁来言,是爱人,也是知己,是琴瑟和鸣也是志同道合。作为一个胸怀天下的王,他竟然心思细腻到把与妇好有关的事情都刻在了甲骨上,当然,也同时铭刻在了他的心上。
在妇好撒手人寰,离他而去的时候,一代君王做出了一个后世之人都不敢效仿的举动:在离他最近的殷商宫殿群中,为他心爱的妻子铸墓。这个仅仅几米见方的另一个世界,武丁为他的爱妻铸造了一个丰盛隆重的极乐天堂。
妇好墓在这个不大的空间中,满满当当地堆积了各种各样最精致最华美的青铜陪葬品,场面之盛,让考古人员感到惊叹不已。从鼎爵簋觥到玉器珍贝,这些无声的陪葬品无不彰显着这位墓主人的高贵和显赫,甚至在千年之后,它们愿意替墓主人开口发言,情深地讲述着这位传奇女性的一生。
在妇好墓出土的陪葬品中,多以青铜和玉器为主。妇好参与国事,如青铜器般坚硬刚强;她为商王武丁生儿育女,又有如玉班温润。除此之外,同时还发现了很多女子梳妆打扮的器具。就是这样一位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神,到头来,还是一个贤惠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善美的女子。如果说爱武装是她的信仰,那么爱红妆就是她的天性。看着这些精美巧制的物件,我们可以想象3000多年前,一位眉眼端庄美丽的女子弃兵卸甲,手执骨梳,对镜理红妆的动人景象。
相信作为夫君的武丁,也和我们一样,无数次的着迷于这样的美好场景之中。
另外,相比起其他同时期的商朝墓葬被盗被毁的结局,武丁用他的深情守护住了妻子最后的安宁。修建在宫殿区的妇好墓,迷惑了无数波盗掘人的眼。这位传奇的女性也得以在陪伴君王走完余生之后,又安详的长眠于此,牢牢地守卫这片土地上的万世安宁。
历史上的她,已经离开我们3000年了。但是那身姿,其实并未为走远。
妇好像你看,她一手执钺,一手问天,目光朝东,坚毅地守护着她的王,守卫着故国的殷商的方向。
中曲:因为刻骨,所以铭心
1900年,面对西方入侵者的强征豪取,奄奄一息的清王朝拖着疲惫的身躯蹒跚地跨进了新的纪元。这是中华历史上沉重异常的一年,同时也是中华文明史中分量很重的一年。
因为,在安阳殷墟,一片甲骨惊天下。
拉开这个惊人发现的是一些无知农民的龙骨倒卖交易。他们将这些宝贵的甲骨当作可以入药的药材进行暗中交易,却被著名鉴藏家王懿荣在一次抓药中不经意的一瞥,赫然发现。
历史就是这样的有趣,这不经意的一瞥,竟开启了华夏文字千年演变的惊天秘密。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不起眼的甲骨,神秘的文字竟与史书上那个神秘的商王朝有着重大的关联。
意识到甲骨的重要性之后,一群热爱中华文明的有识之士立刻上书疾呼,开启了甲骨拯救行动。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安阳殷墟36平方公里的土地下埋藏了数以万计的甲骨片,仅安阳殷墟的YH127甲骨窖穴就出土了17000余片甲骨,作为神秘殷商王朝最初的文字记录。这些有识之士用他们的行动和生命诠释了中国文人的铮铮铁骨,守护住了中华文明的重要命脉,也让中华文字的历史向前又推进了近1000年。
3000多年前的商朝君王,无事不占,无事不卜。从战争天气,到生育收成,这些甲骨上的裂纹,就是神灵的指示,就是泄露的天机。
甲骨文甲骨文,是目前中国可见的最早的成熟文字。有了甲骨文,中华文明就有了记录和传承的工具。
文字是文明的化身和延续。古时的中国,新朝的征服者往往会选择进行大肆的杀戮与破坏,企图焚毁前朝遗留当世的任何痕迹。改朝换代的代价是血腥残酷的,即便如此,这些征服者仿佛都不约而同的进行了约定,他们掷下了兵戈和利刃,决定放文字一马,也放文化一马。因此,一代又一代的后世之人秉承先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遗训,用一脉而承的汉字认真梳理并记录着前朝的功与过,让后人有迹可参,有史可循,中国的《二十四史》应运而生,中华文脉也得以保留传承。
比起与它同时代甚至更为远久的三大古文字相比,甲骨文无疑是幸运的。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最终坍圮在外族入侵的利刃和铁蹄之下,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在两河流域纷争不断的战火硝烟中逐渐模糊,南美大陆的玛雅文字被现代文明的殖民者逼向了最后的消亡末路。这些曾经最辉煌一世的文明,因为文字的断代,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横亘起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文化鸿沟。当他们的子孙努力端详着石壁上先人留下的文字,却已无能为力参透里面的精髓与奥秘。
而我们的文字之祖甲骨文,在后世之人不约而同的力护之下,在中华大地上进行了数次的繁衍变形。从最初的青铜金文,到秦始皇一统度量的小篆,再到端庄正统的隶书楷书,行云流水的草书行书,发展为现如今全世界十几亿中国人通用的简体汉字。
这些中国文字共同的先祖甲骨文,携带着它的子孙以及5000年的华夏文明,从涓涓细流汇聚成磅礴的江水,上贯古今,一脉而下。从祖先的心里流传到我们的指尖,从最初的青涩生动演变成如今的端庄简练。
这些曾经写给祖先神灵的青涩字迹,像是写给数千年后13亿中国人的一封无声的家书: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仍念吾中华。
此刻,我们写出的横竖撇那,曾经那么一笔一划的刻在骨头上。
因为刻骨,所以铭心。
结曲:墟下的王朝,曲终人未歇
天降玄鸟,降而生商。盘庚迁殷,一统四方。
3000多年前,在这片虚土之下,商王盘庚在历经迁徙跋涉之后,建立了一个与中华主流文化有些格格不入的殷商帝国。
不同于“崇祖先讲礼数”的中华传统文化,殷商以自己独特的“崇鬼神重祭祀”文化气质一度在华夏历史上显得神秘而模糊。随着殷商宫殿以及王陵遗址的不断发掘,这个曾经一度仅存在史书的上的神秘王朝,终于拨开那抹若隐若现的面纱,转身走到世人的面前。
殷商文化中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特别强调对天地鬼神的敬畏,从而忽略人特别是奴隶的价值。鬼神的作用在殷商的文化显微镜下,被无限的放大,因此有了商王无事不卜的甲骨;而人的地位和价值,却在鬼神的对比下,被无限的缩小,因此有了殷墟王陵遗址中数以万计的祭祀坑和遗骸。
在殷墟王陵区的那片草地上,3000多年前,至少五位数的男女老幼在贞人幽冥般的吟唱下被残酷的处决和肢解,婴儿的哭号、人牲的惨叫和贵族的遗体一同被埋入深深的黄土。那些被批量斩下的头颅,惨遭腰斩的车夫,砸碎脑袋的少女,和贵族一起埋葬的婴儿,用扭曲惨然的遗骨,低声诉说着千年之前自己的遭遇。
想到这里,内心不禁一颤。这样的文化在我们看来或许不可思议,太过残忍。然而在那个年代,这却是一种正常的文化生态,只是殷商人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诠释出来。他们选择的方式在我们看来有违人性,但却遵循了那个时代的文化特性。
这个拥有诡逦神秘色彩的王朝最终在暴君商纣王统治下匆忙收尾,化为了脚下的废墟。文明的快车也嘎然转弯,从殷商凄厉恐怖的鬼神文化,开始向周朝礼乐教化的人性文化进行转化。中华文明的主流色彩也逐渐开始萌芽。
这绝对是中华文明史上一个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文明更迭。
另外,关于商纣王,在参观殷墟王陵遗址的时候,解说员提到了一个与其它君王墓葬坑全完不同的1567号墓葬坑。这个葬坑四周没有甬道,说明它在墓主人还没有下葬前就进行匆忙封墓了。后世之人将其认作是为商纣王准备的陵寝,由于商纣王凶残无道,导致国破家亡,因此在无力回天之时他选择自焚而亡,商朝自此也在历史中匆忙谢幕,没有留给商纣王在死后一丝一毫回归故里陵寝的机会。
或许这是历史留给这位残暴帝王最后的惩罚。
想到这里,我踩着脚下的殷商虚土,远眺蜿蜒而过的古水洹河,“安阳,殷商,殷商,安阳”,脑子里反复地回荡着这两个名字。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二个王朝的都城,姑且不论它惨厉恐怖的鬼神文化,殷墟一度是那个时代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在中国历史上也绝对占据着无与伦比的重要地位。
只可惜,如今城市的发展同它在历史上的地位却完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想到这里,耳畔仿佛浮现出一声苍凉无奈的叹息声。这声音仿佛从脚下幽幽的地宫中发出,又仿佛从千里之外的远方传来,如钟声般悠远而漫长,仿佛穿越了千年的历史帷帐,传到我耳边。
我抬眼一看,只见远方一尊青铜方鼎的模型矗立在远方,与我相望。在阳光下,它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殷墟王陵遗址是你吗?还是你的真身,那座鼎中王者后母戊鼎发出的长叹?
从曾经的旧朝古都安阳,到现世的政治首都北京,后母戊,这个鼎中的王者,用它那叹为观止的器型与纹路封印着商代密码。它,无言自威,安静地呈现着殷商曾经的辉煌与强大。
这个承载商人无比荣耀的鼎中王者,如今发出这一声悠长深远的叹息。
这是它对殷商最后的祭祀,也是它对殷商最后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