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道
从沙沟到大石湾,有五六里不断的洋槐树林,分列在路的两边,是远近百里的仅有。我没事就来行走,留恋它就如留恋我自己的优点。我在附近走,走来走去最后总是走向它,自己苦笑一下也没有办法。
我儿子说这片树林可以代替这一带的江山。它东北平展得很,雨水一滴也跑不了。向南,却是中间略平,东西成了缓坡,小树如依依的少年,大树如昂昂的中年,没有挨紧却随时能望,儿子说就如我和他。再向南,却是大面积的平地,有十来户人家藏在林中,是最简单的村落。我从一家的门外经过,他们的牛随意在啃草,它不啃树。在几棵树间堆了几块预制板,上面晒着柿瓣和花生、绿豆、芝麻。往年的落叶和树皮或干枝落了一层,雨雪浸泡后一下子有了历史感,我想到了故宫原来的墙壁和地面。我在上面走了几步,虚塌塌地让人不踏实,担心会继续陷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退出,回到他们制造的路上,拿起那把只剩下几根小竹竿的扫帚,把新落的叶子扫成堆,用荆篓和铁锨把它们盛起,倒到粪坑里,那里是牛槽和鸡笼的所在。
再向南,上去一个二百米的大坡,路东边是斜切下去的极陡的土坡,上面的树更加密集,一直伸到一千米下的沟底。沟底很平,是田地,我每次从这里经过,下看,想这无边的土地只护卫着北边只一户的人家,冬霜和春花编织着那主人的梦,就嫉妒得要命。路西,是横亘的土岭,把视线隔断,让人对岭那边猜想不已。
夏日行林中,不见太阳。夜晚行林中,只要不是夏天,路上能见朗月,而林间只筛下月影,树也影绰,如立着的古人或今人。林子太大,我没有走遍,林中没人种地,却有小路横穿,连接附近的村子。偶有杂树,榆树或柳树,它们只在春来时显眼,因为洋槐树要迟钝些,而柳树打头,榆树紧跟,它俩发布新消息,季节暗转,回头草已绿。站在人家的房顶,掂着脚尖望,能看见西边几里外依次排着三个大大的土丘,如刚出笼的馒头那样规整,和这边遥对着。
很少碰见行人,一天有两三辆车穿过,司机疯开,想尽快冲出,我笑他不知山林乐,他会不会笑我把生命消磨?我随意走,下雨你就下,刮风你就刮,只要有这片林子在,我何须慌张,凭啥要慌张。
出去林子,又一段缓坡,不过百米,就上到制高点了,能看见市区和县城。那里的人,打死也想不到有这样的隐藏,而我在恣意地享用。只是这最高处的下边一点,有三五棵大杨树,风吹哗哗哗,响得人心惊,我想把它们都砍了。
这林子就是这样的安排。周末或假期,我的孩子们回来,会跟了我的行走,说说话话之间,林子在身后,他们指点一下远近的村庄,说一下学校的事情,就走了。而我,却不远离它。林里有一间小屋,显然早已废弃,儿子说不行打扫一下让我搬来住,我拒绝了。我只在里面行进,不会比住下来差多少。
不知是哪一天,我正走着,一只松鼠啪嗒落在了路中央,似乎要挡住我。它当然不怕我,我走着的时候,它也许偷偷躲在树后或土缝里看我了无数回了呢!我停下,我们的四只眼开始对望,它毛绒绒的毛发比我的头发要好看得多,它玲珑的面部小巧可爱。它抬头看着我,两只前爪并着,一副问好的架势。我掏出手机要拍照,它却一蹦一跳到沟下了。
又过了几天,我提了篮子,拿了镰刀,在林中边走边刮草。我只刮我少时最熟识而我家的羊最爱吃的,刮多刮少我不在乎。大半晌过去,阳光已经完全照遍树顶的时候,我坐下来歇息。我刚掏出烟,还没有点上,那只松鼠又出现了。
它这次离我更近,几乎要上到我的脚面了。它不在和我对视,而是要和我接触,这小小的家伙有亲近我的情意了。我故作镇定,翻着手机,它过来,在我的篮子上这儿闻闻,那儿看看,它的小嘴在我锋利的镰刀刃上游走,我真怕那粉色的嫩肉变得鲜红。它甚至跳进篮子,对着里面的羊奶草和野苜蓿出神,看那摇曳的小花时神思似乎忧郁了。它玩了一会儿,跳了出来,往沟边跳,却回头望着我。我好像有点懂它的眼神了,索性跟了它走过去。恰在这时,一辆车从后边猛冲过来,尖利的喇叭声让松鼠连翻几个跟斗,我看不见它了。
我自是怅然若失。我下着坡,回想我冬夜时看见那家独居户后檐窗户泄露的灯光了。那松鼠不会被吓坏吧,它不会跌成脑震荡吧?它到过那独居户的房顶上,偷吃过人家的橡子和豇豆吗?第二次遇见它,我感到好像有什么意味了。
一周后,又见它了。
不同的地点。有人来收树,却不是林子里的树。他们收完了,泡桐树、箭杆扬堆在一起,让我帮忙装车。我们几个人吭哧吭哧,大三轮车已经冒尖了。眼看要结束,忽然听见后边凄厉的叫声。大家回头一看,一个小伙子踩住了一只松鼠,正是它。我们惊叫一声,小伙子跳起,松鼠没有跑,走了过来。
车开走了。它走向我,爬上我的脚面,挨着我的裤腿,小眼幽幽的光,刺着我。一会儿后,它下来,不再蹦了,一瘸一拐地顺着草垄,向林子里走。
我跟在它的身后,保持着我心里认为该有的距离。它几乎是在长征了,下坡,过一条小溪的板桥,再上到一个石堆的高处。我没有改路,它走哪,我走哪,执意地跟随。它从荆榛栆刺间穿过,我也随上。足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它爬上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坟头挨着地堰,有很高的崖头。它的家在接连处,它向里把土掏空了一段,是它的居室。我没有看见它的仓库。崖头上,长着茂盛的枸树和酸枣树。毛枸桃和往年的酸枣落了许多,压住了坟头的草色,使这小小的坟头红色突出,刺着林中和三间的其它颜色。
它在屋里喘着气,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它蓬大的尾巴树立起,几乎要把自己淹没了。不久,它睡着了。
我开始注意这坟墓。它怎么这么小呢?我不敢推测了。因为对着里面的亡魂,活着的人完全可以有一万种以上的想象,而真实的情况是这一万种哪一种都不是,或者干脆就无法获得真实想象,无头的结果随天地而在。
我对坟墓没有恐惧,它是人间向自然的奉送,是人类归宿后向大地的托付。山里的每一个大门,不出一百米远,一般都有一个或几个坟头。夜晚,睡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躺在山中,几十米就是他们的分野,他曾经是当年的他,他将来也必然成为现在的他。如果人死了不穿花花绿绿的寿衣,那几乎就是睡着了,睡着再不起来了,没有一点的可怕。隆起的坟头是来世一趟的标志,也让亲人或后人的追念有个依托,它存在的长短无法确定。
我翻了口袋,把一粒爆米花放在松鼠的门口,准备离开。刚刚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那坟墓。它是谁的呢?我忍不住心痒了。
第二天,我到沙沟村里转悠。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自己都觉得心虚。我虽然逗那些玩着的孩子,让他们笑得要打滚,也夸奖谁家的房子拾掇得好看得体,但我的心思却在那些老人身上,我想刺探一些东西。不能问年轻人和女人,他们会怀疑我别有用心,说我是神经病。
老人们总是宽容为怀。他们几个坐在牛车辕上,我给它们每人让了一支烟,从聊庄稼聊年成开始,慢慢转移到我的话题。那个坟头也缓缓移动,到了我们的眼前了。
几个老人都知道那坟头的来历。
包产到户的日子,日子活便了起来,不久就有人想翻盖房屋了。附近就有人自己挖个窑,自己做好砖胚,拉来石灰,烧好。然后村人帮忙,箍几孔砖窑。告别土屋搬进砖窑,就如今天的农人进城住进高楼。
这是趋势。有人就专门干砖厂了。买来机器,泥土没有成本,溪水随便取用,只有人工工资了。有外地的人来砖厂干活了,当然是贫困的地方多。
本地的姑娘小伙也会去,交往自然增多。那还很封闭的年代,但一些东西它硬是萌芽了,它在古代就萌芽着,好像专制和强权也压制不住。老套的故事出现了,本村的姑娘青和豫东的小伙杰好上了。
传得很形象。有人说,在麦秸垛后边发现他俩了,有人说是将熟的麦子完全倒了一大片,有人说是夜晚听见村头的看庄稼窑里有声音。
青哭了。青跑去找山爷。山爷今天就在我的面前,当年只有四十岁,是有文化的人。
青说,她和杰真的没有什么,连手都没有拉过,只是能说着话,就在一起呆的时间多些。他们只在砖厂说话,有时在村里大皂角树下的碾盘边。
山爷说,我相信你们。真若心里有对方,走个光明路,给大人说说,行了就结个亲,免得别人嚼舌头,唾沫星子淹死人。青点了点头。
怪那天晚上西南沟放电影。杰来喊青一起看,后面当然跟着村里的老少,他们当然没发现。初冬,清月照着麦田间的小路,新麦在夜色里摇动,分明而清爽。走着,杰去拉青的手,青坚决地打开了。杰不妥协,一次又一次,他央求青说只一次。青想了好久,答应了。
散电影回来,青喊门,好久没人开。很长时间了,她弟弟出来开了门。她回自己的屋,看见父母屋里的灯还亮着。
天明,父亲不让青去砖厂干了。不去就不去,青说。也不是赌气,她说得很自然,反正也挣不了几个钱。
杰在砖厂。他不敢来找青,他知道青她爹的脾气。她去地锄地,割草,拾石头,心并不乱。杰虽然拉了她的手,但她觉得杰不是坏孩子。她并不是很想杰,她觉得有他没他都没事。
杰有时碰到青,看都不敢看,低头匆匆而去。青也不做声。杰在山下的砖厂,偶尔抬头,能看见青青色的上衣在地里隐约而动,他心里感到甜甜的。
那天,青拿了锄,去山上挖白草。土虚,她一下子滑下崖头,晕倒。当发现时,怎么也喊不醒。
杰知道了。他疯一般冲到出事地点,背起青,牛一般有劲地冲向高处,一路跑到公路边,坚决拦下了一辆拉煤车。
青好了,没有落下后遗症。在医院,杰拥抱了青。恰在那一刻,青的父亲进门撞见。杰当时就被打跑了。他说,你救我闺女操的是这样的狼心狗肺啊!不要再让我看见你,看见了我卸了你的腿。他追到走廊外,大骂杰是畜生。他回屋,用手连连捣着青的顶门盖,说:“你把咱家人的脸都丢尽了,以后还咋出门见人?”
病房门口挤了一堆人。
青出院,脸色白皙,惨笑挂在嘴角。她包下了家里所有的活,再不出门了。她话少了,手脚也慢了,家里总充满着压抑的空气。
有人说杰消失了。有人说他在附近转,就是不敢进村,不敢靠近青家的房子。
一个月后,青吊在了房梁上。她十九岁。她给她弟说了,杰只拉过她手一次,拥抱了她一次,就是被父亲撞见的那一次。她没有拉过他的手,她没有拥抱过他。
那个坟头就是青的。
青的父亲五年前不在了。
我坐不住。我找到了青的弟弟春,总算得了杰的地址。
那是华北平原的边上的村子。我找到的杰,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我把他约到村口,坐到水库坝上回放往事。我把我从老人们那里的所得,和杰说的对照,竟然严丝合缝。杰的孙子已经十来岁了,他们的家族不知道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青。
我问杰是否知道青的死讯,他说不知。青出院三天后,他老家来人到砖厂找他,说他母亲得了急病。他匆匆回去,四十年来再也没有离开过村子。他像最一般的人一样有了子孙后代,他的老婆也已逝去。“你们有爱情吗?”我问。他说不知道有没有,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爱不爱情反正都是一辈子。
我问他对青是否愧疚,他说当然有,可又能怎样呢?她为他死,他不知道,不知道的人你又能说什么呢?
我离开那个村子后,去了南方。一年后我归来,听人说有人带着孩子来给青上了坟,这辈子唯一的一次。那人跪了很久却没有掉泪,被远近的山林挤压成了一个点儿。
我浪迹的脚步从不敢停下,我不知道自己去追寻还是去抛洒。天涯来去,我结识了北燕的流浪者胡言,他孤旅长年而不言四方。我不定的回乡里胡言总会追随,我给他说了青。
五年前回去,听人说春要给他姐青结鬼亲,给一个十来岁就死去的孩子配冥婚。那边已经送来了彩礼,和活着的人的一样丰盛。
胡言出来,阻止了春。他说你放心,从现在起,我在你姐姐的坟旁盖房,结庐而居,守着她。你用一副骨头的相守,能比得我活着的热血吗?春说你死了咋办,我姐不是还是孤零零一个吗?胡言急了,说我死了就弄塌这屋子,就长眠在你姐身边,永世做她的陪伴。
胡言再也不随了我的浪迹,他蚂蚁啃骨头般造他的屋子了。他说他不是守墓,是建家。他看对了这山间,想落在这里了。
他山前山后种地,啸傲风月,通了万物。他不再蓬头垢面,收拾得清朗精神。他是不像农人的隐者,还是侠客消退了剑锋?
五年后,胡言没再醒来。我和春惊人地意见一致,发开青的墓,要把他俩合葬了。
青的墓道已被塌土壅实。我们费力挖开,棺材哪里还有,除了头骨、腿骨再无所见,春说姐一根让人怀念的丝线都没有留下,他的后代们几乎不知道有她的存在。墓道里,只有篮子那样大的一块,干净而整齐。蚂蚁垒成的高塔如古埃及人的杰作,记载历史也对应人世。有几只蚂蚁还在忙碌,看起来这是它们永恒的事业了。狭小的墓道里弥漫着浓浓的说不清的气息,幽怨而冷森,如聊斋里的后山。而活着的青的清气,总让我想起杜十娘和崔莺莺。我和春商量,再做一口大大的棺材,把胡言的肉身和青的遗骨装在一起。既然是合葬,那就不仅留一个坟头,还要合一口棺材。我们坚定地认为,只有我们的做法,才让合葬名副其实了。
我忽然又想起了杰。
我又看见了那只松鼠。它看着我,满眼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