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吊眼姬

2018-08-13  本文已影响188人  卫茳

(一)

暑假刚开始,爸爸正式告知二哥和我,搬到小房子入住。什么是小房子?厂里给职工盖好一排排平房,每排五户,最多十户,每户也就三十几平方,入住的家庭根据各自的孩子多少,讲房子分割成各种小房,满足住宿需要。如果房子实在不够,就自己找些旧砖残瓦片石,在房子前面再盖一个小房子,虽然可以住人,大多数职工用它来装杂物。

我家的小房子不算太好,虽说简陋,当然住人没问题,而且,最大的福利就是可以疯跑,不用早早回家,小房子的门都是粗铁丝窝个钩挂住的,那岂不是想玩到几点都行,搬出来不算坏事。

爸爸领着二哥用砖头木板简单搭了个床就算完成,随便抱来一床被褥,就搬进去了,二哥和我躲进有点暗的小屋,兴奋的睡不着,简直就是出了笼的一对小鸟。

没想到床太窄,就只有一床被褥,二哥嫌我睡觉不老实,乱蹬被子,一气之下,找个旧床单,搬到小房子屋顶上的鸽子笼里睡了,那里方便他钓鱼掏鸟。其实我也想跟着他上去睡,二哥不让,我爸更不让。这些都是后话了。

(二)

我们剩下的一床被褥就留给了吊眼姬,初见这人就是瘦,又黑又瘦,头发乱糟糟,小小的三角眼,斗鸡似的盯着我,细长细长的鼻子,厚嘴巴,嘴很小,好像一直呶着,我一直以为他受了委屈。背了一个巨大的帆布袋子,跟着我爸后面,一口一个叔,一口一个中,特别恭顺的样子。我爸说他是请来的木匠,来给家里打家具的。

第二天,我和二哥玩的正开心呢,爸爸喊我们去拉木头,他拉着拉拉车跟在我爸后面。花了一上午,我们拉来俩车木料,吊眼姬正式吃在我家,住在我家,爸爸要求他打几件家具,他从碗里探出头,唯唯诺诺的答应着,笑得很卑微。

上班的人都去工作了,他也开始了在我家的工作,只见他从帆布包里摆出了一大堆工具,耳朵上夹一段铅笔,仔仔细细丈量每段木头,不时用铅笔做记号,最有意思的是他用墨斗吊线,在一段木料一头固定好,把墨线拉开到另一头,崩紧了拉紧一弹,随着清脆的一声“啪”,一段笔直的黑线印在木头上,接下来,他还要用一只眼睛瞄瞄那条线是否合格的,那只三角眼晶亮亮的,嘴里自言自语:“让我吊吊看。”

我对他那双眼睛特别不感冒,每每看见这个动作,腹黑叫他吊眼鸡。其实他姓姬,这是一个古老的姓氏,从老家农村找不到活,投奔亲戚到这里来,希望被安排到厂里上班的,不知为什么没办成,目前只好靠手艺在厂里面,给需要打家具的职工打家具混口饭吃。那个时代,工人阶级是多么的骄傲,难怪他嘴巴一直呶着,委屈满身呢。

(三)

亲戚家人多房小,他到谁家干活,就吃住在谁家,刚刚开始做活的时候,就这么一家一家地漂着。我家算是他的第一家吧,在亲戚家做的几件只能算换口闲饭的。

他做活很慢,特别仔细,吊线的动作时常出现,刨子刨出的木花又长又薄,我爱用它缠在头上身上,就成了游戏中的铠甲,享受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不过很可惜,大部分被妈妈用去烧火做饭了。

他做的每一段木料都很中规中矩,这是我爸说的。如今我晓得,他其实是标准的上个时代的木匠,不用一根钉子,全是榫卯结构,配上木胶,完成的大立柜,用现在的话说,高大上,而且超级结实。这个大立柜,一直到父亲去世,都稳稳的立在屋角,后来,房子拆迁,太重太大,无法搬出来,才作罢。

我能拿出来的就是一张小饭桌,几把小板凳,饭桌也是我的书桌,它见证我完成了小学和初中的作业,如今住上了楼房,它仍然在书房的阳台上发挥余热。小板凳有三只,是他专门为我做的,为什么只有三只?当时木料就那么多。五斗橱归了二哥,它的结实耐用和各种储存空间一直很好,我和他找了一个三轮车把它放到地下室,它应该就在那里坚守到最后一班岗吧。

这就像缘分,我和二哥拉着木料让他们变成了各种家具,冥冥之中,不管时光变化,即使多次变换居住之地,不离不弃,安安静静的见证我们的生活变化。

(四)

吊眼姬的工作缓慢的进行着,直到第一件家具初具雏形的时候,到我家参观的职工也多起来,他们挑剔他的手艺,关心东西的质量,他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介绍,我家成了他的家具展厅,这都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随着有几家有意向请他,他的速度也加快了,爸爸却从不发表意见,只是叮嘱他活干好,那时候他还真是匠人,要加快速度,就哄着我帮他拉线,递块木头什么的,许诺单独给我做个小板凳,做活的仔细劲没怎么降低,早开工,到很晚才收工,晚饭后,还在打磨小物件。他不知道,我就是把他吊眼姬这个外号发明和传播的元凶,我早把他的样子学给小伙伴了。

俩个多月,他把家里收拾完,卫生打扫好,去了下一家,顾不上给我爸说一声。临走把剩下的木料也背着,说给我做板凳用,着急着去了下一家。

从我家踏出的一刻,也是吊眼姬扬名立万的开始,他的手艺渐渐得到了厂里人的认同。他就这样辗转于各个家庭。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他,有心的职工就会问:吊眼姬,现在在谁家啊?他就会满脸微笑,如实地告诉对方,好让双方都好安排活计。现在的这个外号,成了他做活仔细的代名词。

他对我没有食言,有天早上起来,我看见三张小凳子摆在门口。

半个月后的早上,他向爸爸要了手工费,不到10块钱,我记得那时候爸爸每月的工资35.3元。

随着我小饭桌上的作业越来越多,吊眼姬的收入也一样。还在学校围墙的后面买了一处小平房,那里算是厂子的最外围,几乎没有人去的,不过他也算有了去处,渐渐的打家具的人都绕过围墙,直接把木料送到他房子,做好了就去自己取,职工们经常约着一起去,既能看别人的家具,也能取回来自己的。

(五)

住到外围,倒是更多的人知道了打家具的吊眼姬,活多了,价格自然水涨船高,等我上初中,那块无人要的地方已经被他圈了好大的院子,里面堆满木材。不时有调皮的同学翻过去找“宝藏”。

父亲和他家的亲戚张罗着想给他娶媳妇,说了几家都不同意,厂里的大人们虽然都喜欢他打的家具,但是不满意他没有正式工作,在老一辈职工心里,铁饭碗是一切的一切,面对谁他们都有心理优势。他们不仅仅有优越感,还挺是非,不知道谁传的,说吊眼姬的房子里有个女人呢,有鼻子有眼的,他家的亲戚,我爸让我叫他伯伯的,放学后用自行车驮着我到了吊眼姬的大院子。

真的有一个女人,她穿的粉红色的衬衣,咖色喇叭裤,红色高跟鞋,长啥样倒是忘了,因为这个穿着打扮在厂里是绝对见不到的。伯伯不由分说把那个喇叭裤的祖上三代仔细盘查了一遍,最后她说话都哆嗦,赶紧跑进房子里,差点崴了脚,伯伯又义正言辞的警告吊眼姬不能胡来,毁了他家的名声,俩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个女的吓跑了,跑的特别快,最后,老工人抄起一截木头,追打吊眼姬,一边打,一边骂,有点钱就能耐了,不听老子的就给我滚回老家去。吊眼姬也打跑了,是不是追女人,我不知道,刚好有几个来看家具的工人,当着他们,伯伯紧握着木头,站在门口,又正义凛然,喋喋不休了一阵子。迎着那些人的赞许,扔了木头,骑上车凯旋回归,忘了把我带上。害得我走很远路回家,因为晚归,差点挨揍。

厂子里虽然是吊眼姬的衣食父母,却不能给他一个女人,还打走了他身边的女人。他对我不错,每年过年都过来拜年的,以后就不再来了,我想就是因为女人吧。

(六)

厂子里没有高中,等我出去上高中的时候,下岗潮席卷了全国,偌大繁忙的工厂变得宁静,工人们却在躁动,他们被奋斗了一辈子的视为家的企业无情抛弃,多少人走在路上茫然失措,昔日上下班似流水的自行车大军再也看不到了,每个人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寻找出路。

高中的课桌是我一生最动乱的,我学习的同时,每每要担心下个学期的学费,甚至担心下周的生活费,这种担心被吊眼姬化解了。

不过听说吊眼姬倒是意气风发,生意越做越大,在学校碰见他来送桌椅。看见他正指挥卸东西呢,我跑过去打招呼,吊眼姬万万是不敢叫的,我改成姬哥。现在的姬哥已经真成大哥了,头发溜光,一身西服,左脚都裤子卷到小腿肚子上,撒个皮鞋,没穿袜子,也许天气热的吧?花格子衬衫裂开,脖子上一道粗粗的金项链。

看到我,他非常开心,直夸我懂事,嘴巴咧的大大的,脸也白胖了不少,那双三角眼闪着狡黠的光芒。看见我端的饭盒里只有白饭和一点豆腐,就关心的问我,为啥不吃肉?我犹犹豫豫得,有点害臊,悄悄告诉他,快没生活费了。他二话不说,从裤子口袋里抓出一把钱,抽出几张给我,以后没钱了给哥说,哥给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别像哥一样只会做家具。不过,他把家具俩个字喊得特别响,我没想到是如此结果,刚开始还有点推辞,他把钱塞进我上衣口袋,我只能委屈地表示感谢。

一共给了300块,那时候每个月30块餐费,这足够我一年的了,姬哥给我了当时人生最大的一笔巨款,让一个长身体的少年心安了不少,我把这比“巨款”深深地藏在书包最里面,不敢告诉父亲,我怕他非逼着我必须把钱退回给姬哥,我更怕饿。

(七)

转眼到了高三放假回家,爸爸正在发愁,因为吊眼姬的结婚请帖到了,是他的司机送来的,伯伯也在我家,出于对这个亲戚管理的失控,出于对资本家,爆发户的不齿,义正言辞控诉完现实,大声的宣布,他绝对不去,也希望我爸不去。

这让我爸很为难,灵机一动,干脆让我代表家里去。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规模的婚礼,记忆里的结婚都是在双方的家里请客,围着一群要糖的小孩子,再大一点就是厂里的食堂,据说很多当官的要去,怕我没礼貌,爸爸是万万不带我去的,连门边都没去过。

稚气未脱的我被安排在酒店最角落的一桌,这个大厅要比食堂大多了,装修也很豪华,头顶上炫彩的大灯照的亮亮堂堂,周围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不对,也有我认识的,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还有以前的厂长,他们都称呼姬哥为姬董事长,原来,他不但有了家具厂,还有这间酒店。他结婚了,他要把所有的人都请来,来看看他的盛大豪华婚礼。我原来以为他是怕再给我钱才不自己去学校送货呢?我现在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害臊。

听着宾客的闲聊,我才知道有些原来的工人都到家具厂上班了,很多年轻人也是,新娘就是他的秘书,年轻貌美,最好笑的是当年阻碍他进厂上班的厂长如今被安排到家具厂看大门,姬哥成了现在最成功的企业家,完成了人生逆袭。

这是一场炫富的婚礼,远远望着他和新娘站在舞台上,他的乡音透过话筒,是如此的张狂和刺耳。

告别了姬董事长的辉煌婚礼,我就成了一名天之骄子,告别了家乡。肩负这父母的期望,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几乎没再关注姬哥消息,在大学,是不可能遇上他的。

(八)

直到大四毕业前,联系实习单位,我回家小住,父母交际有限,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不知道听谁说的,专门到我家来找我,希望我到他那里上班。

“弟弟,哥知道你是能人,你到哥这里来,哥现在有厂子,有酒店,还有商场。哥不会委屈你。”他坐在床上,嘴里吊着中华。

“哥给你留好位子,你一定来!”他对我家还是比较尊敬的,见了爸爸马上起身问好。

爸爸很客气的替我拒绝了,我虽然有些无奈,望着爸爸坚定的眼神,我只好告诉他,我希望回大学城市工作,就不去了。

“你随时来,哥给你留位子!”他撂下句话走了。面对我的委屈,爸爸告诉我,如今的家具厂,家具软的一脚就能踩坏,那不是蒙人吗?爸爸绝不让你也去,我当时明白,他为啥也没让二哥去上班。

爸爸这样的人看不懂世界的变化,不明白如今的一切都是那么脆弱不堪,人为啥越来越喜欢花哨的东西,而它们又是如此不堪用。只是我知道,屁股底下的小板凳一如既往地坚固耐用,那是姬哥专门给我做的。

(九)

我如愿的落脚了另外的城市,度日如年的挣扎在繁华的人群中,年年相似,不怎么好,也会慢慢变好。有一天,我因为送货,需要雇个零工。在路边散工市场,一群人围着我,猛然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要木工吗?我循声望去,分明就是姬哥,我一时失语,对面的人也一怔,转身消失在人群中。被一群工人围着,我根本不可能追上。

晚上赶忙打电话求证,爸爸才告诉我。姬哥原来的家具厂越做越赔,后来索性不管了,只留下那个厂长看大门,没想到他喝多了把烟头掉到木材上,一场大火,让家具厂化为乌有,还顺便搭上了厂长的一条命。善后的巨额赔偿让他成了昨日黄花,东西贱卖处理,老婆离婚走人,躲过牢狱之灾的姬董事长最后又变回吊眼姬,离开了厂区,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姬哥不愿见我,是不愿这样的方式遇见我吧。

每个人都在这世间轮回,起点和终点有时候惊人的相似,我去了几次零工市场,没有见到他,如今的吊眼姬,又轮回到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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