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狐》中篇连载│第1-3章
【1】
一九九六年,立秋。
【2】
这一天,整条河岸烧了起来。
几个野孩子不知从哪弄来一堆鞭炮,一头钻进江边的芦苇丛。过了半晌,凌洌的河风带着一股摧毁万物的劲道推动大火覆盖了整个江岸。
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顺着村口的小路拐上江堤,一边走一边大声呵斥,谁家没教养的兔崽子,谁又放火?这个裹脚老太太,看似弱不禁风,嗓门可着实不像年迈的老人。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她都会来到江边的古树下,等她的大儿子黄二从县城回来。
身后跟着的小儿子江生是她十七年前从这里捡回去的,一个艳阳天里,老太太发现了被人搁在岸边古树下的竹篮,掀开包裹着的棉被,这个白白净净的娃娃看见她就笑了,那模样着实惹人怜爱。老人皱了皱眉,哪个狠心的爹娘呀,作孽!
长大后的江生模样俊俏,身体却瘦弱,老太太感叹道,这娃终归不是水边的命哩!江生自打懂事起就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他的性情沉默且孤僻,仿佛装着一肚子心事,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此时他无聊地蹲在江堤上,一边用木棍在地上比划,一边看左岸的大火张着大嘴吞噬着枯败的芒丛。他似乎有些坚信老人们口中的传言,当大火烧尽,那只漂亮的狐狸就会出现。
大儿子黄二年近四十尚未娶亲,荷叶溪村祖祖辈辈以种田编凉席为生,唯独黄二长年往返于县城和荷叶溪村的路上,人们闲时经常议论,这个不务正业的败家仔,年过四十了连个婆娘都没有娶上,丢先人的脸。
黄二是个讲体面的人,在村里穿得一身周整,这习惯像极了他爹。当黄二穿着笔挺的衬衫出现在河岸的时候,老太太的脸绽放成了一朵菊花。
死崽子,你咋还记得回来哩!老太太责怪道。
江生扔掉手中的木棍,低着头默默地跟在黄二身后。
步子迈快点,酒都给你热上了,等你开饭哩。老太太十分疼爱这两个孩子。
【3】
伫立在半山腰上的土屋已经破败不堪,灰白的墙面因为雨天漏水而变得斑驳。灯光昏暗,老太太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黄二倒上酒,吃了口菜,一仰头将酒吞了下去,脸就红了起来。
老太太捏了捏黄二的胳膊,你好像又瘦了!
黄二说,成天卖力干,也挣不了几个钱。
哎,你说咱荷叶溪村祖祖辈辈种地编草席也是活下来了的,你怎么就像你那个卖良心的爹一样,总想着往外面跑呢?老太太叹了口气。
那个狗东西离开这个鬼地方是为了那个该死的婆娘,我在县城干活是为了站稳脚跟,是要干大事的。黄二对老太太的话不予理会,继续喝酒吃菜。
一晃就十多年过去了,你爹他怎么就不记挂着你,托人捎个信儿回来哩!老太太的眼神有些哀怨,昏黄的灯光下,老太太抽动着布满皱纹的嘴角,给黄二夹菜。
真想杀了这老东西!黄二愤愤地说。
他终归是当爹的啊,你说他怎么就对你这么恨心哩!那年有人看见他带着那个女戏子在江边上船,走的时候还穿着我给他缝的青布衫呢!呸,这个该死的老东西。为了个骚狐狸就把我们母子扔下了。老太太暗自垂泪,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黄二的爹当年是荷叶溪村里少有的英俊男人,妇女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聊起的话题里多半有他。你说一个男人都三十多岁了,那张脸咋还那么白净哩?妇女们谈论他的英俊,你是不是晚上想着跟他睡觉是啥滋味儿啊?妇女们哧哧笑着。
再后来,有一个戏班子来荷叶溪村搭台子,热热闹闹演了三天大戏。村民们一到晚上就聚集到村边的打谷场上看戏。黄二的爹站在人群的前面,目不转睛地看戏台上那个美丽戏子的一笑一颦和曼妙的身段,女戏子轻撩面纱半遮容颜,一双眼睛泪中带笑,直勾勾地望着黄二的爹。
她的唱腔清脆又婉转,她唱:丫鬟带路前边往/相府辞别二爹娘/下车辇我把彩楼上/手把栏杆观端详/也有那王孙公子东西往/也有那士农工商枉奔忙/彩楼下人儿纷纷嚷/却怎麽不见薛平郎/婚姻都由月老掌/岂由奴家作主张。
女戏子将绣球狠狠地扔向了眼前的这个俊男人。黄二爹拿着绣球,手有些微微发抖。就这样黄二的爹和女戏子就好上了。有村人亲眼看见黄二的爹和那个女戏子在散场后钻进了江边的芒丛,第二天黄二的爹就带着这个戏子离开了荷叶溪村,从此杳无音讯。
二啊,你爹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你也想着往外跑,你一走,我在这老房子里没着没落的,都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江生这孩子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等我还没死,你好歹得让我抱上孙子,要不我死都闭不上眼哪!老太太埋怨道。
好啦好啦,过段时间我带个女娃回来你看看行不?黄二有些不耐烦,他不停地灌酒,酒劲憋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黄二通常回来只在家里呆上一晚,给老母亲留些钱,次日清早就起床离开村子。他受不了老屋的静寂和苍老。在老太太眼里,他依旧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尽管他身体健壮,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