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疯子
我的故乡在黄海之滨的一座小镇上。
假期回了趟家,是应了留在家乡的孩子在电话里的要求,也顺便看看家乡还有啥事可以谋生……任你树高千尺,却总要归根的。
刚一见面,母亲就不无惋惜的告诉我,镇上的那名小疯子不见了,他的母亲也跟着傻了。
这颇令我有些意外。那小疯子今年春节的时候不是还在的么?不是还冲着我傻笑么?他当时究竟是认出我来然后给我一个微笑呢?还是精神病患者特有的痴笑?
似乎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故事的前半部分,我属于一个旁观者,说起来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不过十多岁。
小疯子原本叫小明,他的母亲老实巴交的,父亲看起来像是厚道人,每天上班前,就把小明交给邻居家的大女儿照看。这隔壁的“邻家小妹”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花呢?我记不清了,姑且叫她“春花”吧,不管她爱不爱听,反正已经听不见了。
春花本来是一个俊俏的姑娘,只因为小时候眼睛上长了一粒小疙瘩,家里拮据,上不起医院,就请来村里一位郎中把疙瘩割掉---谁知碰上了眼球,于是,她的左眼永久性失明,因此,到了24岁,还没有找到婆家。
小疯子的家就在我家的后面。小村镇坐北朝南,两户一排,隔一条巷子,再两户一排,隔一条巷子。每一户人家要是到另一家去,必须先步行几米,到自家门口,再绕过大门,到邻居家里去。
小疯子家却不这样,他家与春花家是比邻而居,院落之间没有隔墙,两家人串门不用绕来绕去,左门出右门进,格外方便。小明自生下来4个月开始由春花帮忙照看,等大人们都下班了,再由春花抱到东边的屋里去,交给他的父母,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家就在这样的维系中,关系更加亲密了。
但过份亲密未必就是好事。
大约两年后的某一天,春花家传出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呼喊哭闹声立刻引来了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少不更事的我怯怯地躲在大人们的身后看过去,只见原本鲜活水灵的春花已经死亡,尸体横躺在床上,那尸体的腿部是紫色的,然后就听说是中毒而死的。
没多久,穿着绿呢料制服的公安来了。又是拍照取样,又是勘察现场,又是走访调查……最后下的定论是春花自服敌敌畏身亡,原因不明。
本来事情到这里已经是“盖棺定论”了。但在此后不久,案情急转直下!春花的妹妹夏花---一个有点弱智的女孩子,却被家人发现隆起了肚子!在父母的严厉逼问下,夏花带着父母来到隔壁,指认了经常给她苹果香蕉米花糖、然后跟她玩“过家家”的小明父亲!于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公安再次过来,将春花的死因并案调查,然后拷走了小明的父亲。
后来听大人们说,小明的父亲是一个花心大萝卜,先是以小恩小惠为诱饵,奸污了弱智的夏花。又在某晚借口感谢春花替自己家照看孩子,骗她去看电影。在返回的路上兽性大发,把春花拖进了麦地……
小明父亲原以为春花也像妹妹夏花一样不声不响任由自己摆布泄欲的,却不曾想春花乃贞烈女子,不堪屈辱,又怕张扬出去被十里八乡的人背后戳脊梁,几天几夜想不开,最后喝下了半瓶子的敌敌畏,未及送医院就断了气……
此后的情节像极了影视剧:春花的母亲整日整夜的哭,跪在路边使劲搓着春花穿过的衣服,时常引来路人同情的目光;而夏花则在家人的陪伴下到医院打了胎。
最终公安是不负众望---小明的父亲获有期徒刑二十年。
过后不久,两家的中间砌起了一堵高墙。墙的一侧是春花母亲失声的痛哭。另一侧,则是小明母亲无声的啜泣。
说来奇怪,自那以后,小明居然不会说话了,连爸妈都不会叫,只会“嗯嗯啊啊”的哼个不停,要么就是自顾自地傻笑。村里人都认为是春花的鬼魂作祟,也有的人认为是善恶终有报。总之,小明是疯了,疯了连母亲都不认得了。再过了几年,传来小明父亲猝死狱中的消息,没人知道是为什么,甚至连小明的母亲也没去追究。
但日子总还要继续过下去,小明的母亲改了嫁,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一回是健康的。夏花也经媒婆好说歹说,嫁给了比她大十多岁的光棍。春花的母亲经不住这一场变故,过了几年也死了。这一档子的事被当做小镇上茶余饭后的谈资,足足让小镇上的男人打了鸡血似地意淫了好一阵子,也时常让女人用来教训自家男人——“还敢沾花惹草的,这一家子就是模样!”
后来,我离开了小镇到了他乡异地,柴米油盐,相夫教子。但在每年春节返乡省亲之时,除夕夜鞭炮声响消散之后,我似乎总能听到小明的傻哭傻笑和他母亲的声声叹息——二婚的日子并不如意,那男人好酒,醉后便打人,多了个疯儿子,他自然把气都撒在了小明母亲身上。
就在今年春节,我回乡过年的时候,意外的在大街上遇到了小明。其实,也不算是意外,我是听人说,小明成了疯子,在大街上行乞。若非事先得知,我根本就认不出他了。他像许多疯子一样,俯卧在路边,头发挂得老长。
我看着他,突然就想:人世间变化莫测,他比我小11岁,若不是家里的那场变故,现在的他呢?或许刚大学毕业,抑或兴冲冲地喊我姐姐,递过请柬,请我喝他的喜酒,是不是?
而他行乞的地方,离家不过两里地。只是我不知道,他的母亲,心里有过怎样的纠结——孩子终究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她有没有暗地里接济过他,关心过他?
这几年,家母一直都同情他的母亲,有时和我讲着说着,禁不住就会流下泪来。按说家母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了,但即便是再坚强的女性,也不忍见到那凄惨的一幕……
今年春节,小镇上的一次邂逅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小明。听说:有人看见他往东边走了,是被人贩子拐卖还是自己走失?去了哪里?在人世否?何时回来?不得而知!
只是,小明的母亲,每天会搬了凳子,痴痴地朝着东方呆呆地看----往东去,便是几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邻村,再往东,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