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天
那年冬天，天气非常寒冷。
难得一见的雪，也降临人间。
看着青菜上一窝一窝的雪，孩子们好喜欢。
土地下户后，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稻米没有接上，还有麦子。
土豆红薯玉米也可以补充。
过年也开始杀年猪。
在最冷的冬天杀猪，用盐腌制。挂在灶头上，一年的荤腥都有了。
年初开始到市场上买小猪。
然后不管是公母，都要劁。
一把专有的劁猪刀，白酒和线就可以了。
劁猪匠手艺不错，十里八乡，不缺生意。
把小猪按住，一刀下去，翻找几下，扒拉出来的东西，一刀割了，用针缝上就行，然后喝一口酒喷上。
劁了的猪，没有那方面的心意，吃了猪食，只长身体。
农村的猪，也不挑食。猪草品类繁多，扯回家剁碎，和上玉米面，它们哆哆的吃得双耳打闪。
猪生最美好的日子，是在秋冬季。
那些红苕藤是第一波美食，它比地上的其它植物更好吃。这个红苕尖，人都能吃的。非常可口。
红苕藤吃完了，就挖红苕了。
那些挖断的，锈儿虫吃了的，小的，就煮给猪吃。
那红苕软糯，甜腻。真的是猪生最好的伙食。
每一次都是把石槽都舔干净了。
吃饱了就美美的睡一觉，做着最美的梦，多多的长膘。
感觉猪生已达到巅峰。
但自然的规律是，巅峰过后就是下坡，甚至是极致的反转。
经过一个冬好吃好喝的猪，终于达到了预期的体重。
这时山谷里开始响起猪们撕心裂肺的呐喊。
从杀猪匠举起第一次杀猪刀，到过年前，没有断绝。
劁猪刀很小巧，弧形的刀片，锋利便捷。杀猪刀就不一样了，像西瓜刀一样细长。它是要从猪喉咙处杀进去，透过猪肥肥的膘。
劁猪匠和杀猪匠在这个山村里是同一个人。
上半年，他在猪屁股那里划一刀。下半年，他在猪脖子那里划一刀。
他上半辈子干什么营生，不知道。但这辈子他带了很多的杀业。
猪杀死后，他还要负责把它们碎成一块一块的。
猪在被从猪圈里放出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不像平时，一直妄想逃狱。打圈，把墙皮和圈门损耗。
真的到给它自由的时候，它反而退缩了。
猪的直觉和第六感是很准确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猪不走，按猪的人就会用绳子套住它的头，有人拖脚，有人拽尾巴。猪开始拼命挣扎和嘶吼。
一直被按到板凳上，还在反抗，直到杀猪匠把脖子洗干净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热腾腾的猪血，流了一大盆子。
猪吼的声音渐渐小了，直到消失。
农村过年的丰盛，几乎都来自猪猪的成全。
猪的祖先，不知道是怎么演变的，成了如今这么尴尬的局面。
猪放血了，在前脚片开一个口，用嘴巴吹气进去，直到猪涨起来，在用绳子绑好。然后用开水烫，用刨子把毛全部褪去。
有钩子钩猪后腿，找一把梯子，把猪肚皮向外倒挂起来。
然后从腹部开始剖，把腹部的内脏一样一样摘出来。
接着从背脊处分两边。分开后放到案板上，一块一块划开。
这个冬天特别冷，二房的老父亲，从年初就开始生病，身上肿得透亮。赤脚医生说是肾上的毛病。一吃利尿药，身上的水退了，就变成皱皮和坑。
药吃了，人也特别口苦，总想吃点荤腥。
一家五口，两个娃娃，两个中年人，一个老人。生活还是很拮据。
孩子长身体，也正是吃长饭的时候。
那点猪肉早早的就没有了。
猪板油也没有了。
想吃肉想得清口水流。
他每天都窝在床上，看着窗外太阳升起，太阳落下。
实在睡不着了，就爬起来，慢慢踱步到猪圈里，喃喃自语道：“但愿我能吃到今年的年猪！”
然后气喘吁吁的又踱回来，在堂屋面前的躺椅上斜躺着。
虚着眼睛，看着越收越紧的光阴，想着自己为时不多的生命，内心是一种无奈的平静。
那些一个人最后的独处时光，他一个人回想着一生，有多少感受，却没有任何人倾听。
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的感悟，绝对都是真理名言。可人越到这个时候，身边的人越不愿意听。
人不知道为何，对于死亡和真相都有一种本能的拒绝。好的方面来说，就是不走捷径。真的去听听人之将走的善言，人生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但人也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秉性，总觉得自己会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农村本就缺医少药，七十六岁的年龄，最后基本就是在等死。
看不到希望，只是在等灯油自己慢慢耗尽。
孩子们也懂人事了。放学回家，就会守在爷爷身边，只是带去温情，其它的无能为力。
孩子们在这件事上，已经认识了世事无常的冷酷和残忍。
做为儿子的他，最是自责。
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上有灯尽油枯的老人。而堂堂七尺男儿，却不能让家人富足。看病吃药，一日三餐。都在土里刨食，勤勤恳恳，也无法有宽茶剩米。
深深的无助和愧疚。
做为儿媳的她，只能尽量给老人更好的饭食，看来也是吃一顿算一顿的。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要顾。老人生病，要顾。孩子长身体，要顾。只有悄悄的克扣自己了。
那头猪，她一只殷勤着。指望它长肥一点，到时候一家人也可以多吃一嘴。
老人家拖着病体，等着冬腊月的猪肉吃了，说不一定就缓过来了，翻过年了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可眼看冬至都来了，老人家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最后一个星期，滴米不进。终于在寒冷的季节里，怀着无尽的遗憾撒手人寰。
那一年，一家人到杀猪的时候，沉默不语。吃年夜饭的时候，眼泪涟涟。
很多年后，那个冬天的寒冷还历历在目。
那是失去亲人后的彻骨的冷。
那是为家人未尽心尽力，没有竭尽全力去争取后去挽留后的不甘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