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记得当初是因为一句话，就这么冒冒然的开始了两年漫长的阅读。那句话是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的一句评论：“《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这话真怪机灵的，谁也想不出这样的比喻，极朴素的用词，却极有趣味，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等真正翻开《文学回忆录》才发现木心的聪慧不仅于此，他对文学以及文学家、文学史的品评实在有趣极了，他的话别人模仿不来，没有一字一句不像他，充满了个人色彩，所以他的学生陈丹青说，这本书是木心的回忆录。

《文学回忆录》实则是木心的讲义，1989年元月，在美国纽约的一个客厅里，一群年轻的艺术家围坐在一起听木心讲世界文学史，课程持续了五年，学生之一陈丹青将听课笔记全部整理才有了这本书。

按照今天的流行语来说，《文学回忆录》里遍地都是木心的金句，随便拿出一两句也够咂摸半天的，他能有这样的表达源自于坎坷的人生经历和丰富的文学阅历，每一句调笑、批评和赞赏都凝聚着他独特的人生智慧和个性十足的价值观。暂且不说他的观点对与不对，只听他妙趣横生、与众不同的表达，就足够吸引人把这两本厚厚的大部头读完。我就是这样上了他的船，摇摇晃晃了两年，这才依依不舍的下船了，临下船时他还信誓旦旦的嘱咐：“我敢于讲，我今天讲的，你们可以在六十几岁时读，读了想：幸亏我听了木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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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读书

读书，开始是有所选择。后来，是开卷有益。开始，往往好高骛远。黄秋虹来电话说在看庄老，在看《文心雕龙》。我听了，吓坏了。一个小孩，还没长牙，咬起核桃来了。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

说来说去给大家一个制高点，有了这个制高点，看起来就很清楚，一览众山小，不断不断的一览众山小，找好书看，就是找个制高点。

世界上的书可分为两大类：一类宜深读，一类宜浅读。宜浅读的书如果深读，那就已给它陷住了，控制了。尼采的书宜深读，你浅读，骄傲，自大狂，深读，读出一个自己来。罗兰的书宜浅读，你若深读，即迷失在伟大的空想中。《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深读，会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

思想分三段：一，想的有了，记下来不确，模糊。二，记下来时，大致是想的样子。三，记下来的，比想的还好。想是天然的，记是人工的，人工可以使天然的弄得更好。记，比读书还要紧。那个才气超过你十倍的人，你要知道，他的功力超过你一百倍。

关于悲观主义

什么是悲观主义？我以为就是“透”关主义，不要着眼于“悲”，要着眼于“观”——万事万物都会过去，人是要死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就是悲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是一个勇敢人的态度。得不到快乐，很快乐，这就是悲观主义。如此就有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知物之明，知世之明。一切都无可奈何，难过的，但是透彻。

中国人有个情结，故称之为“团圆情结”不团圆，不肯散，死乞白赖要团圆，不然观众要把作者骂死。希腊人看完悲剧，心情沉重，得到了净化。中国人看完了大团圆，嘻嘻哈哈吃夜宵，片刻忘其所以。

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悲剧，简单的讲，是人与命运的抗争。
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寓教于戏，起感化教育作用，在古代有益于名教、风化、民情。有了这种观念，容易写成红脸白脸，好人坏人，不在人性上深挖深究，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再牺牲了。作家没有多大的宇宙观、世界观、不过是忠孝仁义，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这些都是和莎士比亚精神背道而驰的。莎士比亚的作品无为，剧中也有好人坏人，但他关心怎么个好法，怎么个坏法，所以他伟大，人性，近是看不清的，远才能看清，人间百态，莎士比亚退得很开。莎士比亚为什么退得开，退得远？因为他有他的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关于英雄和伟人

木心爱拜伦，说他是英雄，他拿拜伦的《曼弗雷德》和歌德的《浮士德》做对比：“《浮士德》之意义在于普遍的象征性，其精神是一面旗帜。旗帜是一片布，布有什么精神呢？而《曼弗雷德》是一把剑，是要杀伐的。歌德是伟人，四平八稳的——伟人是庸人的最高体现。而拜伦是英雄，英雄必有一面特别超凡，始终不太平的。英雄，其实是捣蛋鬼，皮大王，捣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韧，愈发光辉灿烂。

关于爱情

爱情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没有多大内容。为何爱情造成这样打的历史景观？因为遇到挫折，不让他们爱，于是道德、智慧出现，才显得伟大。光是爱情，有多少东西？歌德说：“高昂的热情，坚持不了两个月”。一个高明的演员，在台上的高潮不超过二十分钟。爱情显得好时，不是爱情，是智慧和道德。

还有那些散装的金句

唐是盛装，宋是便衣，元是裤衩背心。拿食物来比，唐诗是鸡鸭蹄髈，宋词是路边小摊的豆腐脑、脆麻花。

济慈是清清白白的唯美主义者。

勃朗宁像一座远远的山，不一定爬过去，看到他在，我就很安心。

萨克雷的小说如一种皮鞋，好皮，好功夫，穿在脚上有点夹脚，不舒服。

哈达的作品好到在这个路子上我看到绝望为止。有些伟大的作品一派拒绝模仿的气度，“不许动！”好像这么说。

《文心雕龙》本应是文学的菜单，结果菜单比菜好吃。

老年人的仁慈是看清了种种天真。

受人称赞，最容易叫人掉下去，那人称赞你，比你低，你吃进，你比那人还低。

起始有了智慧，智慧有了深度，然后变得俏皮，事事以幽默的态度处之，在无数次的谈笑间，你成熟了。

不必对浅的东西骄傲，也把自己弄浅了。

陶渊明的诗句“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好像有点意思，想想又没意思，再想想，还是有点什么意思，那种进进退退，有意无意，最是艺术家的气度，涵养、性情，是文学的非常逸乐的过程。

阅读的过程中，两本书上被黑笔标记了很多的句子、段落，感觉每翻一页，都有不尽的、精辟的、俏皮的、惊人的话，应该被记住且值得被记住。今朝读完，再过十年，开卷又会有不一样的理解和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