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了她
![](https://img.haomeiwen.com/i5476085/e5e3c35e79186c3a.jpg)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李煜
1.
这是个有点悲伤的故事,事实上我总讲些悲伤的事。有时也很讨厌自己,怎么不多讲点美好呢?许是美好太难得,只宜藏于心里。而悲伤那么大,说说就会减轻不少。
很多年前,医药还不发达。生了病,除找村上包治百病的赤脚医生,还可以去镇医院,但那是大病才去的。另外还有“草药郎中”,他们会根据病症去山里挖草药。拿回来自己炮制成膏药,给病人或煮服,或敷治。
菊花十八岁那年,突然长了个大疮在大腿根部。开始因为害羞,不敢跟家里人说。等到越长越大,实在痛得受不了,才羞涩地跟母亲说。
母亲扒下她裤子一看,都化脓了。整个大腿根延伸到下阴,都红肿腐烂。
母亲吓得哭起来,直骂菊花怎么不早说。又让她穿好衣服,立马一起上镇医院去。
菊花一拐一瘸跟在母亲后面,强忍疼痛。豆大的汗珠布满整个额头,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一缕缕湿嗒嗒地贴在额上脸上。从腿根处传来一抽一抽钻心的痛,让她忘了曾担忧医生是男人,就坚决不治疗的想法。
镇医院接待她们的是个女医生,胖脸平静得象夏天正午的天空,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她淡定地等扭捏的菊花脱裤子,不催她也不嫌她。菊花背过身磨蹭,在陌生人面前脱裤子,还是生平第一次。即使对方是女人,她也很不习惯。
实在拖无可拖了,菊花只好眼一闭,往床上一躺,光着两个大腿让医生检查。
女医生凑过去时,下意识地掩了一下鼻子又放下。她看到肿块时“呀”了一声,伸出手在肿处按了按摸了摸,菊花痛得叫了出来。
按完就回过头对菊花妈说:“你们怎么现在才来,都烂成这样了,再不好好治,这腿都得废。”
菊花与菊花妈都吓了一跳,菊花睁开眼看着医生,着急地说:“这是什么病?现在还能医吗?”
医生拿毛巾擦了擦手,淡淡的说,:“可能是丹毒,也说不好。先试试吧,烂太厉害了!还好没有引起败血症,否则就完了!”
然后医生给清了创面,上药包扎。又开了些消炎药和更换的药,让菊花带回家吃用,说双管齐下,效果应该会好点。
菊花回家严格按医嘱,定时吃药换药。一晃一周过去,一点好转都没有。该流脓流脓,该溃疡溃疡,痛倒是没那么痛了。
于是又去医生那拿了新药,回家继续吃着敷着。就这么治了一个多月,肿处除了没扩大,其他一点变化都没有。
菊花开始懈怠,不想治了。她这天天不出门,身上还总飘着一阵恶臭。这些早被好事的人传出去了。而且越传越离谱,先是说大腿根肿,后来说整个下阴都烂了,再后来干脆说连男女之事也不行了,以后娶回去不能那什么,更不能生孩子。
菊花没出去,开始不知道,但别有用心来家里闲聊的妇女一多,言谈间她就听出端倪来。
有人貌似好心的安慰她,女人不愁嫁,就是生不了孩子,也有人当宝一样娶回去。
菊花越听越不对劲,等平时玩得挺好的姐妹小桃过来时,她拉着非让她告诉自己,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
小桃拗不过,只得将传言告诉了她。菊花听了五雷轰顶,她的名誉已破败至此。顿时生无可恋,灰心丧气地向床上一仰倒了下去。眼泪喷涌而出,哭声在喉咙处憋成怪异的低吼。
小桃吓得不得了,赶紧拉了菊花妈来,语无伦次地让她来劝解。觉得自己闯了祸,然后赶紧跑了回去。
菊花妈拉起菊花抱住她哭起来,她早就听到了传言,但有苦难言。总不能逢人就去解释澄清。
这个闭塞的小山村,能让人茶余饭后的事不多。菊花的事就像被风刮起的柳絮,漫天的谣起来。
2.
菊花开始赌气不吃饭,也不吃药换药。就这么干躺着,有时闭眼有时睁眼。面无表情,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菊花爹是老实人,他很想去教训那些传谣的人,又鼓不起勇气与乡里乡亲撕破脸皮。
看菊花与老婆在家垂头丧气,他只能拿根大烟杆,坐在门口“吧嗒吧嗒”地埋头抽着。脸上的皱纹随着吸烟的动作上下抽搐,每条皱纹都堆满愁绪。
菊花饿了五天后,菊花妈就差给她跪下。眼泪都流干了,实在无计可施。就坐在床边哭着细数菊花从出生到现在的琐事,讲她成长的不容易。讲到艰难处,哭到不能自己。
菊花出生是难产,差点没了,是接生婆硬伸手进去端出来的;两岁时染了肺炎,在医院住了一周都没有好,医生说保不住了,最后还是活了下来;七岁时去山里捡柴,被毒蛇咬伤,幸好碰到邻村的草药郎中,结果又捡了条命……
菊花这十八年甚是艰难,本以为长大成人,也算功德圆满,可以把她安心嫁得一良人,做父母的责任也算了了。
谁知正当花季却长了这么个东西,让她名誉扫地。想要嫁个好男人难了,恐怕连想娶的人都不会再有。
在门口一直听着菊花妈叨叨的菊花爹突然抬起头,冲菊花妈问道:“那个草药郎中还在不?兴许他能医得好呢?”
菊花妈一下止住眼泪,眼睛一亮:是啊!怎么忘了这个人!
什么也不说,两手一抹泪,站起来就冲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一脸纠结。
菊花爸把饭递到她手上,小心翼翼地问:“找到了吗?能治吗?”
菊花妈点点头,扒了一口饭到嘴里,回头看了看床上的菊花,压低声音说:“我找到了那医师,他老婆死了,现在带着女儿过日子。我问他能不能治,他说能,但丹毒位置敏感,不敢接手,怕毁菊花名誉。”
菊花爸也有点不知所措,这确实是个问题,就沉默着不出声。
“我也知道,可名誉当不得饭,活着才好啊!我就求他,后来他出了个主意。反正他没老婆,菊花名誉坏了,也没什么人要,不如治好后嫁给他。要不他就不来治。”
菊花爸瞪大眼问:“他想得美!他多大菊花多大?还带个孩子。”
菊花妈摇头说:“年纪比菊花大十五岁,也不算老,就是长得不好看,还有点驼背。我们菊花是漂亮,可外面都把她说成什么样了?还能嫁什么好人?”
菊花爸又沉默了,是啊!现在的菊花不是从前的菊花了!
菊花妈又道:“只要女儿活着,总比一直这么病死……嫁就嫁!我答应他了!就怕菊花不同意,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怎么劝她?”
“我愿意!”菊花在床上答腔。她由头至尾都听到了,丑男,老,还带个女儿。放从前,菊花眼都不会抬。可现在不一样,那些长舌妇不是说自己连孩子都生不出吗?我就要治好病,生几个给她们看看,打肿她们的嘴!
菊花爸妈对视了一眼,齐齐问:“你说真的?”
菊花坚定地说:“是的!能治好我就嫁给他!”
3.
那个郎中第二天一早就被菊花妈请了来。菊花看到他扁塌的鼻子和眯缝的眼,矮小兼微驼的背。差点要反悔,但对流言的恨,又让她咬起牙来。
郎中是真有本事。才治了半个月,基本上已经没脓了,而且开始消肿。
村里又开始传菊花要嫁郎中的事,猜测着治好后还能不能行房事。
菊花都假装不知道,病情慢慢好起来。与郎中接触多了,她心里对郎中也没那么反感。他挺幽默,也正直体贴。每次治疗,从不会碰一下不该碰的地方。
他也解释为什么提出让她嫁给他的原因,私密的治疗,如果不嫁他,她菊花会被人传得更不堪。
他还是她的救命恩人,丑又怎样?村里帅小伙是多,那又怎样?病前个个围着转,病后假装不认识,还要到处传谣言,笑话她。
一个多月后,菊花又走出家门。她昂着头把村里转了一圈。对每个问病情的人说,病好了!下月初八结婚,到时候来喝喜酒!
她看到那些充满怀疑的目光,窃笑的人们。心里的怨气像藤蔓一般疯长,她恨恨的在心里说:“我会让你们舔了吐出来的痰!”
婚礼如期举行,郎中是二婚,所以比较低调。只请了亲朋,摆了四五桌酒,走走过场,算是迎新娘子进门。
菊花也无所谓,她恨不得不摆酒。那帮笑话她的人,就不会都来围观郎中了。
郎中的女儿已经十四岁了,读高中,平时住在外婆家,一个月回来一两次。与菊花年龄又相仿,所以大家都处得很和平。
自嫁过来后,菊花一门心思就是生孩子。她要挺起大肚子去娘家转,去气死那些人。
还别说,大约福至心灵。菊花嫁来第二个月就怀上了,她欣喜若狂。每天脑补那帮女人看她挺着肚子目瞪口呆的样子。想想就觉得很开心。
到五个月刚显怀时,菊花就撑着后腰,踱着鹅步,在娘家村里走来走去。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与人攀谈,摸着肚皮跟人说孩子踢她。
那洋洋得意的样子,就像肚里怀了个未来太子,有一大片河山等他来管理。
村人们的反应并没有预期的羞愧,她们都像从没说过她不能生的话一样。喜悦热情地与她聊孕期注意事项,聊月子要吃什么,孩子要怎么带,头型要怎么塑造,用米还是用茶叶做婴儿枕。
菊花很不甘心,她原以为她们会脸红,会为曾经污蔑过她而后悔,为误会过她而道歉。
然而并没有,大家像集体忘了一般,提都没人提。
菊花忍不住开口说,你们以前不是说我烂得不能生了吗?
女人们齐齐否认,谁说过?怎么会这么说?谁嘴巴烂了讲这种话?
菊花恨恨地看着她们,却不知说什么。只能冷着脸转身,任她们在身后又开始新一轮议论。
4.
菊花渐渐不回娘家了,每天坐在家里发呆。她想起她从前幻想中的爱情,人生的诸多憧憬。但一切都止于一个肿块,它溃烂的不止大腿根的肉,还烂了她整个人生。
看到郎中丑矮的背影,她都忍不住悲从中来。她不该过这样的人生!她的白马王子应该高大英俊,应该笑容明朗,应该挺拔如山。
可现在呢!那些可恶的女人,她们瞎说八道,让她做了随便嫁人,以孕证清白的决定。而她们还不承认当时说过这些话!实在太可恨!
菊花每天恍恍惚惚地想东想西,哀叹命运的不公与残酷。
到孩子出生时,她已经严重到独自骂骂咧咧,像不正常一样。
郎中会医所有外伤,却不会医这个越来越暴躁的妻子。那时抑郁症还没人听说过,所有非正常行为,都叫疯了。
外面又流言四起,有那无聊的人故意来逗菊花,说些让她狂怒的事。然后看她抱着孩子跺脚骂人,以此为乐。
菊花母乳不够,平时都会添加些奶粉给孩子吃。郎中要行医,要田里土里的去干活。家里的事与孩子,一点忙也帮不上。
其实菊花不发脾气时,与以前没什么不一样。郎中总小心翼翼不惹她,偶尔逗孩子时还夸菊花带得好,白白胖胖的儿子,都是菊花的功劳。
菊花就开心得不得了,抱起儿子一顿狂亲。这个孩子是唯一能让她高兴,让她愿意收敛的人。
那天,村上那几个无聊的后生,又来逗菊花。说让她嫁给他们,保证孩子要比现在这个长得漂亮。
气得菊花破口大骂,但正在给孩子冲奶粉,她就没追出去骂。在屋里骂一声舀一勺奶粉放一勺糖。
后生们越发来劲,趴在门框上调笑:“嫂子,你跟朵花似的,干嘛跟郎中个老头子?你看,我们哪个不比他强?”
菊花正喂孩子喝牛奶,顺手拎起鞋子就扔过去。后生们嘻笑着一哄而散。
孩子喝完奶就一直哭,菊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抱他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睡着。
到晚上睡觉前又喂了两次牛奶,孩子喝完都哇哇哭,怎么都哄不好。菊花烦躁起来,把他丢到床上,随他在那叫。
郎中忙帮着抱起来摇啊晃啊,哄到下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起来,菊花去抱孩子,发现孩子好像没气了。吓得尖叫起来,大喊着郎中的名字。
夫妻二人全身发软,抱起孩子就往医院冲。医生接过去就赶紧抢救,但最后还是没能救活。
菊花在医院走廊,撕心裂肺地打着滚。她的孩子昨晚还好好的,哭声震天响,今天怎么就没了呢?
郎中抱着头蹲在墙角抽咽。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孩子怎么突然就没了?想起那藕节似的小手臂,有力地乱蹬的小胖腿,郎中头晕目眩。
更让他晕眩的是死亡原因,医生将结果告诉他时,他差点没昏过去。
医生说孩子是盐摄入量严重超标,引起肾衰竭,且多个内脏器官严重受损。正常一岁以内的孩子,都不建议接触食盐。你们怎么回事?
郎中瞪着充血的双眼,一把拎起地上的菊花,咬牙切齿地问:“听到了吗?儿子是被你喂死的!你为什么要喂他盐?为什么?”
菊花懵懵地看着他,她在努力回忆,什么时候把盐给儿子吃的。
突然想起冲牛奶的糖,是昨天早上郎中新买回来的,就放在糖袋旁边。当时几个后生在捣乱,她就拿错了。晚上冲奶时,房间里很暗,她就顺手拿了那包以为是糖的盐。
菊花“啊”的尖叫起来,是她!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郎中恨恨地看着她,像看一个敌人一样,眼里都滴出血来。平时她癫三倒四,言语间多嫌弃自己,他都忍着。毕竟她嫁给他,确实是自己乘人之危了。他能理解她的不甘心与怨恨。
但因为这些小情绪让儿子没命,他不能接受。他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对菊花低吼:“你怎么不去死?!”
菊花哭得更尖利了,医生让人把他二人拉出了医院。
郎中抱着孩子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走了,任菊花趴在地上哀嚎。
菊花唯一的精神支柱倒了!她拼命回忆孩子的点滴,每个变化,每个成长的瞬间。现在都让她心如刀割,孩子死在了她手上,她还有什么理由苟且偷生?
她想起郎中的话:你怎么不去死?
是啊,还在这哭什么?不如去死,也许,还能追上刚走的孩子,还能和他在一起。
菊花突然充满力量,泪痕满面站起来。像奔向幸福一般狂奔向不远的河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追寻她心爱的儿子去了!
她短暂而并不绚丽的一生,就在世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中,转向另一个方向,从此滑向不可控的深渊。
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像树的年轮,饱受岁月的风霜刀剑,却看不出伤痕。波圈缓缓地撞击着河岸,被消融得无影无踪。
河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如千百年来一样,缓慢地向前流去,激起过的浪花终将归于沉寂,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往期精彩:
《淌过人性的深渊,她终身未嫁》你猜不到结局的对话体小说,欢迎点赞评论:
《对话征文比赛:苍天饶过谁》来,宝贝动一下,看看下面,顺手点❤↓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