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渔的跨年
一
“肺部有感染,最好住院治疗”。徐医生看了看电脑里的CT片,对江小渔说。
江小渔一愣,一副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样子,回了句“能不能不住院啊?配点药回去吃。”
徐医生瞪了他一眼,说“移植患者肺部感染不控制住很麻烦的,会致命”。
“但我自己感觉还可以,不咳不烧,就是有痰有时吐不出来”,江小渔低声说。
旁边的钟主任听到了,透过眼镜瞅了瞅江小渔,说:“你门诊看不看的?平时不找我们,出问题了就来我们?!”
江小渔:“平时血常规的检查一直定期在老家医院做的,都稳定正常。”
钟主任又道:“你移植在哪儿做的啊?你老家医院有移植科么?!”
这话让江小渔心里不爽。Nnd,没问题找你们医生干嘛?你们医生不就是病人有问题才会找你们么?外地病人移植完也是回去养病,难不成做个血常规、生化都要跑趟上海?何况,当初回老家养病也听取了徐医生意见的。
但想着以后还要打交道,江小渔只好忍气吞声。又想起原来自己在元旦的安排,住院的一些生活用品也没带,江小渔试着和徐医生商量 :“能不能元旦后我再过来?”
徐医生有些不耐烦了,“随便你随便你。但节后就不一定有床位了,今天刚好有个床位,别人想要床位还没有呢!”
话已至此,江小渔只好从命。血液病人特别是移植后病人肺部感染导致丧命的风险是很高,自己还是小心为上。现在住院,总比春节前问题严重了,住进来过春节强。想到这,江小渔原来有点郁闷的心也就慢慢释然了。
二
出了医院,江小渔找了个地儿提早吃了午饭,回旅馆办了退房手续。整理行李的时候,他多了个心眼,把旅馆牙刷、一次性拖鞋、一次性纸杯和厕纸给“顺手牵羊”了。
下午一点半,江小渔拉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进入8A01病房。病房的窗帘没拉,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把病房烘得热乎乎的。1床病人正躺在床上吊药水,输液杆上挂了近10包规格不一的药液,听到有人进来睁眼瞅了一下又闭上了。3床病人坐在靠近窗户的椅子上,两眼看着窗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迅速拿起放在地上的自制痰盂(装鸡蛋的小篮子里面套了个塑料袋),噗的一声往里吐了口痰。
江小渔觉得身上一阵燥热,连忙脱下厚厚的棉衣外套。随后,江小渔花了15分钟把自己安顿下来,放好生活用品、打开水、换病服,上了2床后就和同房病友“勾搭”起来。
1床是位60岁左右的大爷,两撇眉毛的两端下垂,让江小渔想起了黄日华版《射雕英雄传》中的老顽童。江小渔问他“老师傅,身体啥问题啊?”
“急性白血病,化疗。你又什么情况?”大爷倒也不忌讳说自己的病情,声如洪钟。
江小渔回答道“移植半年了,检查发现肺部有感染。”
病人之间初次搭讪聊天往往就是以这样的内容开始。1床是本地人,颇为健谈,因为需要定期住院化疗,接触过一些移植病人,所以对移植有所了解。
1床说:“移植风险大,进仓了一条腿就进了鬼门关。我遇到好几个没出仓的,也有出仓后因为排异感染走掉的。我看你情况还可以嘛!”
江小渔:“是啊。不过这个因人而异,有时还看运气。但血液病的根治目前只有移植这条途径,我近两年的药物治疗效果不好,只好搏一搏。”
“你们年轻人还可以去搏一搏,我们年纪大的就没啥意思了。就这样子化疗,能混一天就是一天了。”1床接着说起了他发病时如何凶险、抢救花了多少钱、遇到的病友如何的受苦,江小渔时不时应和。
3床是呼吸内科病人,老爷子68岁,头发近乎全白,长相和说话的神态像极了江小渔一个已退休了的同事。老爷子话不算多,但讲起话来却让人感觉有文化的样子。
老爷子原来住在人民广场附近40平米不到的房子,因为拆迁暂时住在医院附近政府安排的临时过渡房。三个月前感觉有点胸闷气短,但一直拖着没去看医生,上周遛鸟时突然咳嗽的厉害,走路也很费劲,于是送医院检查。因为床位紧张,在急症室吊了几天药水才住进病房。
“老爷子还养鸟啊?”江小渔听他说遛鸟,就好奇的问了一些关于养鸟的问题。
没想到老爷子来劲了,谈起了他的养鸟经。比如鸟食买回来后还要再加工才能给鸟吃;选鸟时要选刚捕获的鸟;养鸟最费钱的其实是那个鸟笼,一个是要看做鸟笼的人的水平,就像紫砂壶一样,好的鸟笼都刻有制作者的名字,越是名家作品越是费钱;二是要看吊鸟笼的那个钩子,有各类造型的就贵,这也体现鸟笼制作者的水平;再就是看鸟笼的光泽度,日照风吹下笼子用的越久越有光泽,就像手玩一样久了会有漂亮的包浆,这样的鸟笼转手价格也高。
说着说着,老爷子突然声音低沉下来:“养鸟累人啊。我养了4只画眉,每天一早起床洗漱后就出去遛鸟,每天还得给它们洗澡。生病了,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只好把它们送了人。”
见老爷子情绪低落,江小渔不敢再和他多言,又跟1床聊了会儿,却有了睡意,躺下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三
第二天,江小渔做了一些检查:血、尿、痰、B超,还有气管镜。徐医生跟他说要做气管镜检查的时候,江小渔心里一咯噔,有点害怕,因为听说这个气管镜检查很让人受罪。可医生说他感染位置在肺下部,痰不容易吐出来,气管镜在检查时还可以做灌洗,把痰给提出来做细菌培养,既达到祛痰作用,又可以确定感染的菌种以便精准用药。江小渔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早上九点左右,江小渔空着肚子来到底楼气管镜检查室外。一名护士让江小渔坐下喝了麻醉药,又戴上吸雾器吸了会儿麻醉喷雾。在做麻醉等着医生叫进去检查的时候,江小渔看到检查室出来了位学生模样的女孩,擦着眼泪一副遭罪痛苦的样子,等在外面的男友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找了座位坐下。看着她在男友怀里几近梨花带雨,江小渔心中又添了份忐忑。
轮到江小渔了,江小渔走进检查室,在护士关门的一刹那,突然心中有种上刑场的感觉。躺下后,江小渔对护士说我有点紧张,护士笑了笑说不要紧、放轻松,并摘下了江小渔的眼镜,江小渔顿时眼前模糊,这反而让他少了点紧张。
等了会儿,护士用棉签涂了涂对江小渔的右鼻孔作了消毒,随后江小渔看到一根筷子粗细的软管塞进右鼻孔,感觉到它慢慢穿过气管直达腹部。江小渔感觉一阵恶心,嘴里吐出些分泌物。
“放轻松,把吐出来的东西咽下去。”耳边传来医生低沉的声音。
江小渔咽了一口,一股黏液沿喉咙顺流而下,此时却感觉到那根软管在腹部慢慢蠕动,又是一阵呕吐,眼泪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在如此反复之中,医生完成了拍照、灌洗、提液的流程,而江小渔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光,他觉得自己此时肯定像极了一条出了水躺在砧板上待斩的鱼。
大约15分钟后,气管镜检查全部完成。江小渔起身看了看医生从自己肺部提取出的四小杯浓痰,心里喜忧参半。
四
这两天江小渔除了检查,就是吊药水。医生在没有明确的检验结果前,都是根据以前的病史和医生经验开药方,这叫经验性用药。江小渔吊的主要是两种抗生素,都是很高级的那种,还有就是化痰药,做雾化祛痰。
让人郁闷的是,这些药24小时分四次挂,凌晨两点那次最影响睡眠,被护士叫醒上了药水后就睡得不踏实了。后来,江小渔在淘宝上买了一个输液报警器,才稍微睡得安稳些。
1床的药水从上午十点挂到晚上十点,这两天有了明显的药物反应,就像刚怀孕的女人一样时不时要干呕。呕的厉害时,1床大概觉得心里苦,哎哟哎哟的叫着,还扬言放弃化疗,但终究只是扬言罢了。
1床状态好的时候,喜欢和护士东拉西扯的搭讪,不论是实习的还是正式的、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每次护士过来,无论她们来做什么,他都会跟她们搭几句,“小妹妹”、“小姑娘”、“美女”的叫,或者问实习护士的老师是谁,或者老提以前某某护士打针怎么让他痛的旧事,或者明知故问一些问题。有些老护士熟悉他的秉性,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打太极,有些就干脆不搭腔。
3床老爷子这两天的咳嗽感觉加重了,原来他说就早上起床一段时间咳,现在白天、晚上也咳,不过精神尚可,还能看看《亮剑》、玩玩微信。可医生告诉他之前的检查发现了癌细胞,诊断为肺癌了,需要他做进一步检查确定有没有扩散,同时开始化疗。老爷子却不愿意了,觉得医院为了赚钱,还说要放弃治疗。
“1床年纪比我年轻,化疗都这幅样子,我身体肯定吃不消的。”
“我也有朋友得了肺癌,走的很快的,还不如趁现在吃得下、睡得下、拉的出,吃吃玩玩。”
他还说:“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活到70岁,还有就是把动拆迁分的房子搞搞好,让我住段时间。”
3床的老伴和儿女们都劝他要配合医生,至少把检查给做完,1床和江小渔也一起劝,但老爷子倔,就是听不进去,还说自己心态好。后来来了位他在另一家医院工作的同学,倒是听他劝了,愿意把剩下的检查做完。至于化疗,他说还是等他在家里或找个浙江哪里的农家乐把身体调理好再说。
可江小渔觉得老爷子心底里还是逃避治疗,何况“病来如山倒”,老爷子能坚持到身体调理好的那天么?
五
2016年最后一天的早上,护士长带着几个护士进来查房,跟病人道新年快乐。不知道1床从哪里听说护士长前两天得了个什么先进,对她道:“领导不要口头说说嘛,不是评上奖了么?给大家发点巧克力,就德芙的,要求不高!”这事儿前两天就听他和护士们说过好多次了。
护士长回道:“你哪里瞎听到的?不要瞎说。真的有,那也是大家的功劳!”说完就不理他,跟2床、3床讲一些护理的注意事项。1床还想再调侃几句,护士长却和护士们鱼贯而出了。
1床有点尴尬,转而说起了他与护士长的一点小恩怨。有一次住院他需要家属陪夜,白天把带来的折叠床收好放在角落里,护士长检查发现后非要让他拿走,他不肯,后来护士长叫了保安硬把折叠床收走。1床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江小渔却想着怎么找点乐子,毕竟这是元旦假期的第一天:下午两点钟挂的药水最少,应该有时间去看场电影,看完电影刚好吃晚饭,这几天都是吃外卖,该改善一下伙食和就餐环境了。主意已定,江小渔打开App查询,发现只有成龙的《铁道飞虎》符合自己的时间安排,这部电影口碑不行,但这时候已不是个问题,江小渔果断买了张票。
下午三点半,江小渔挂完药水,换了衣服准备出去过节。1床则继续被药物折磨,刚打电话向家人哭诉发泄完,见江小渔要出门,还多管闲事的问道“江先生这是要上哪儿去潇洒啊?”。江小渔如实回答,1床说了声蛮好。
走出住院大楼,微风吹过,让在空调房闷了几天的江小渔精神一振。电影院位于医院附近的一个商场内,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商场内外挤满了人,大部分人都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江小渔直奔四楼的电影院,在门口取票机取了票后进了放映厅。
大约110多分钟后,电影结束,江小渔起身后轻声吐出“烂片”两字,想起之前看过成龙大哥跟几个小鲜肉为了宣传影片在某综艺节目上卖力的样子,心里有点感慨。
出了电影院,江小渔准备找地方解决2016年这顿最后的晚餐,可恰逢就餐高峰,商场里的每个餐厅几乎都需要排队等位。最后他总算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家不需要等位的意式餐厅,点了个单人披萨和罗宋汤,味道却出乎意料的好。
江小渔走出餐厅,看还有时间,就在商场闲逛起来。商场大堂里的圣诞树还没有撤下,依然亮闪闪发挥它的余热;熟悉的happy new year歌曲在人们的耳边想起,提醒着辞旧迎新即将到来;餐厅里的人们在灯光下欢声笑语,脸上洋溢着享用美食的满足;几乎每个商店都搞起了迎新促销,人们饭后走进商店消遣、购物,琳琅满目的商品勾引着人们占有的欲望。在这样的热烈气氛中,江小渔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活力,他觉得他喜欢这座城市。
晚上八点,江小渔回到病房、换上病服,按铃呼叫护士过来上药水。1床问了句外面人多么,江小渔回答说还行,1床也没有再言语,而3床老爷子跟前几天一样早已拉起床帘休息了。
江小渔躺下来,看着药水一滴一滴注入自己的静脉,想起原本他还想在假期去和老家的同学碰个面,还有回老家过节的同学计划过来看他,没想到计划还是赶不上变化。他还想起生病两年多来,感觉有节日魔咒一般,有好多个节日都是在医院里度过,又心生感慨。
恍惚之间,江小渔隐约听到了远处的爆竹声。过午夜十二点了,他打开了微信,朋友圈被新年祝福刷屏,几个微信群下起了红包雨。江小渔抢了几个红包,也发了几个红包,然后发了个朋友圈,关机躲进被窝,在1床的鼾声和3床的咳嗽声中渐渐睡去。
2016年就这样跨过去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