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问意识时,我们在问什么?
你有意识(consciousness)吗?似乎没有人会给出否定的答案。然而,意识是什么?
意识是你清晨第一杯咖啡的苦涩和清香,是你遭遇加塞时涌上心头的愤怒,是你写作时漫无边际的遐想,是你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却又好像不是。你常常会说:“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昨晚倒在床上就失去了意识”、“我无意识地被洗脑了”……然而这种种“意识”到底等同吗?还是说它们只是被同一把大伞笼罩?那么它们为什么都会跑到这把伞下呢?或者你认为压根不存在这样一把伞?
意识仿佛是一块通透的玻璃,我们透过它经验了万事万物,却看不到它本身的样貌。
如今的意识研究是一个跨学科的纷繁复杂的领域,哲学家“纸上谈兵”,神经科学家努力寻找意识的神经机制,实验心理学的意识研究也正火热,还有人想知道人工智能是否可能拥有意识(别忘了,动物呢?婴儿呢?)。简单概括来说,现代意识研究的主题是在物理世界中找到心灵(mind)的位置,或者说,把心灵安置在我们自然主义的世界观里。
现在我们可以确信的是,人类的意识与脑紧密关联着,我们所说的心灵其实应该是“脑灵”;有人说意识就在脑中,有人说意识随附于(supervene on)脑,有人说脑产生了意识……但无论如何,笛卡尔的实体二元论(substance dualism)错了,一个超越身体而通过松果腺与身体交互作用的心灵实体并不存在。此外,我们知道并非所有大脑活动都产生了意识。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电脑硬件的计算量庞大,但显示屏上的输出极为有限。这不仅是在说在睡眠等状态下大脑也在一刻不停地运转,阈下感知(subliminal perception)等实验似乎证明了无意识认知的存在,那些从未作为意识“浮出水面”的经验也能够影响我们的行为。
关于意识的问题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一是描述问题:什么是意识?它的基本特征是什么?二是解释问题:意识如何产生?它与脑的关系是什么?三是功能问题:意识有什么用?它能导致任何后果吗?还是说它只是副现象(epiphenomena),如影随形却又毫无意义?——这三个问题不是割裂的,但它为人们对意识之谜的探索提供了一个框架,一个完整的意识理论应该给出清晰而融贯的答案。
显然,关于意识的问题不止一个。有人觉得其中一个比其他更难,而且难到了以我们现有的理论基础是几乎不可解的地步。大卫·查莫斯(David Chalmers)认为这个“意识的困难问题”在于感受质(qualia)——或言现象意识、有意识的经验等。在他看来,就算我们找到了每一个有意识的心灵状态所对应的脑神经机制,比如“感到疼痛”就是“C-纤维以某种方式放电”,我们还是没有疼痛的主观体验为何能以如此这般的方式产生。
“困难问题”源于一种直觉:我们的主观意识体验与世界上其他物理存在(如粒子、石头、树木)在性质上截然不同。我的意识对于我这个主体来说是通透的、不容置疑的,仿佛毫无道理地就存在了,但我们无法直接通达他人的意识,你甚至完全有资格怀疑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只是“哲学僵尸”——他们的行为仿佛是有意识的,他们自称有丰富的意识体验,他们脑神经结构一切正常,可他们就是没有任何“感觉”!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egal)也曾发问:做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我们似乎永远没有办法知道蝙蝠依靠超声波定位的主观体验。如果你觉得谈论其他物种没有意义,还可以问:我们拥有三种视锥细胞(红、绿、蓝三色)的普通人,怎么能想象拥有四种视锥细胞的“四色视者”的世界呢?
对“困难问题”最直截了当的回答是,认为意识具有特殊性的直觉错了。我们观察脑神经结构却看不见意识,就像分析水分子结构却看不到任何湿的东西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这种还原主义的立场来看,回答了“是什么”的问题就等于把“为什么”的问题一并解决了,或者说就像一旦发现了水的分子式是H₂O也就无需再问为什么是H₂O一样,“困难问题”毫无意义,不过是源于一种神秘主义的执念。这类回应不仅否认本体论鸿沟,也就是认为意识不过是一种平凡的物理存在,也否认了解释鸿沟——还原主义者坚持对意识的物理解释(对脑神经机制的描述等)是唯一的终极解释。
也有些人认为,虽然意识安居于自然主义的世界图景中,却出于某种原因没法解释清楚——“困难问题”本身并没有错,可惜它也没有答案。解释鸿沟从哪来呢?一种可能性是,我们被先天的认知结构困住了,我们演化而来的大脑在探索外在世界时所向披靡,却无法反身自省。完全可以设想存在一种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物,轻轻松松就破解了意识之谜,然而我们不可能设想的是他们的答案会是什么样子。这样看来,我们的大脑很是调皮,居然提出了一个自己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另一种可能性是,意识是从神经的物理机制中突现出来的。打个比方说,虽然上帝在创造世界的时候只安排了基本粒子(或其他的基础物理存在)和底层的物理定律,在高层的复杂体系中可能会“不讲道理”地冒出来一些新奇的现象或性质,它们天生拒绝任何还原性的描述。突现论不是专属于意识问题的理论,但如果突现是存在的,意识毫无疑问是最有资格被当成突现产物的东西了。然而,无论是突现论还是诉诸于认知局限,似乎是一种不战而降的消极姿态……或者不是,而是审时度势后的深刻洞见,一个极具建设性的否定性命题?
以上两种对“困难问题”的回应的共同点在于,它们或多或少是扎根于物理主义的——就算对意识的物理还原不成功,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释意识了。然而,在自然主义世界观的大背景下,一种新的泛灵论(panpsychism)悄然复苏:“困难问题”之所以困难,是因为物理主义对现实的描述本身出了问题,或者至少是不完整的。当代泛灵论的具体形式多种多样,深层的理论动机确是类似的——神经科学解释面对“困难问题”手足无措,而突现又捉摸不透,因而无论是还原还是非还原的物理主义都令人难以接受;反之,如果意识或意识的基础是超越于我们目前硬科学框架的一种基本存在,“困难问题”也就自行消解了。
这些泛灵论者绝不是在说,包括昆虫、草木甚至基本粒子在内的世间万物都拥有和我们一样的意识。泛灵论也不是否定客观事物第一性的唯心主义,更不是向笛卡尔二元论的回退。泛灵论试图描绘出一幅简洁优雅的实在图景;比如,构成性泛灵论(constitutive panpsychism)这一最具代表性的泛灵论认为,原初形式的意识就像基本粒子那样无处不在,而比较高级的意识(如我们的意识)就是由这些基础存在构成的。照这样看来,人拥有主观体验就像桌子拥有质量那样,一点也不神秘。
对构成性泛灵论的最大反驳是,关于意识的基本元素到底是什么,他们什么也没说。相比起现有的科学对微观物理、宏观物理、化学、生物、神经科学等不同层级令人满意的描述相比,构成性泛灵论的本体论图景是空洞的。但泛灵论者也可以辩解说,就算必须遵守“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的奥卡姆剃刀原则,他们已经论证了把意识当作基本元素的必要性,接下来的建设性工作只是时间问题。可惜,似乎没有人能想象泛灵论最终描绘的实在图景会是怎样的。
有些泛灵论者则走得更远,认为与意识相比起来,物理现实只是一种“表象”。他们指出科学领域有一种倾向本质主义(dispositional essentialists)的思想,即满足于描述对象的行为,而不再追问更深层次的本质是什么。我们只知道夸克会干什么,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用大卫·阿姆斯特朗(David Armstrong)的话来说,这样一幅由纯粹倾向性构成的世界图景,就像永远在打包行李却从未出发的旅行。一些泛灵论者提出,事物的终极本质之谜的突破口就在于意识。——看起来很美好。但这样做难道不等于把“困难问题”翻了个面吗?很好,物质如何产生意识的问题已经被消解了,因为其实是意识产生物质,可是意识如何产生物质难道不需要解释吗?而且,凭什么说物理主义的描述只是倾向性的,而意识就变成了一种脱离了倾向性的本质呢?最终,我们还是被留在了洞穴里。
我们在谈论意识时,我们往往在谈论许多东西,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尤其是面对“困难问题”时,我们甚至不知道答案就在眼前,还是问错了问题。或许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意识问题的第三个层次更有意义,也就是意识有什么功能:或许没有意识,我们便问不出这些问题——还是没有意识,我们也能问出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