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母亲节
【母亲节，随笔日更】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初夏的蝉鸣还蜷在香樟叶间打盹，长江的浪却已漫过我的凉鞋。母亲弯腰拾起一片槐花瓣，日光穿过她指缝，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像被风吹散的柳絮，打着旋儿落进江水里，转眼被波纹揉成细碎的星子。
白发是时光的旧报纸。母亲今日穿了件月白棉布衫，领口洗得泛出毛边，袖口磨得起了绒球。她总念叨“旧衣贴身”，却把新买的绸衫叠进樟木箱底，说是要等“要紧日子”。我们踩着江滩的鹅卵石往水边走，她的塑料凉鞋底沾满苍耳，每一步都像在数着年轮的刻度。
“妈，您发梢沾了杨花。”我伸手去拂，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那根白发在青丝里支棱着，像冬日里不肯低头的芦苇。母亲慌忙偏头，用虎口卡住鬓角：“人老了，头发也学人闹脾气。”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堆成细密的网，让我想起她年轻时抱着我在晒谷场转圈的模样——那时她的麻花辫扫过我的鼻尖，带着新麦的暖香。
江滩的婆婆纳开得正艳，淡蓝花瓣像撒落的星屑。母亲蹲下身采花，后颈的皮肉松松垮垮垂下来，露出几道暗褐色的晒痕。那是去年暑假她陪我补课，在校门口梧桐树下站成雕塑时晒的。我忽然想起她总把遮阳伞塞给我，自己顶着毒日头来回送饭，汗珠子把蓝布衫洇出深色的云。
“给你编个花环。”她将野花在掌心搓了搓，枯瘦的手指被花汁染成淡青色。我望着她手背凸起的青筋，想起八岁那年肺炎住院，她整夜用这双手给我搓酒精棉球，指甲缝里嵌着碘伏的黄渍。如今她的指甲短得贴着肉，指节肿得像发面的馒头，却仍能编出比彩虹更鲜亮的春天。
白发是岁月的备忘录。芦苇荡里游过一队绿头鸭，母亲忽然念起我小学课本上的诗：“春江水暖鸭先知。”她的声音像晒蔫的艾草，带着沙沙的颗粒感。我转头看她，发现她侧脸的轮廓被阳光削得极薄，鼻梁上那颗朱砂痣愈发鲜艳——那是她年轻时最得意的“美人痣”，如今却像粒将坠未坠的樱桃。
“您还记得我三年级写的周记吗？”我踢飞脚边的石子，“说您的白发是银河落进了头发里。”母亲噗嗤笑出声，笑声惊飞了苇丛里的白鹭。她笑起来时，露出半颗缺角的门牙，那是去年给我剥山核桃时崩的。我至今记得她把核桃仁装进铁皮盒时说的话：“多吃点，长脑子。”
江水漫过我们的小腿肚，凉津津的。母亲突然说：“你五岁那年学游泳，死活不肯摘游泳圈，有回被浪头卷走了半米，我扑通就跳下去了。”她比划着当时的动作，衣袖滑到手肘，露出半截青紫的静脉。那是我七岁那年，她为捞我的塑料拖鞋，在初春的江水里泡了二十分钟，从此膝盖见了风就疼。
暮色染红江面时，我们坐在老柳树下歇脚。母亲从布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捂得温热的艾草青团。我咬开时，豆沙馅烫得舌尖发麻，却听见她说：“你小时候总嫌艾草苦，现在倒吃得香了。”她说话时，几缕白发垂进豆浆碗里，像一尾银鱼在浅褐色的茶汤里游弋。
白发是生命的散文诗。归途要经过一片野蔷薇丛，母亲执意要给我折枝花。她踮脚时，后腰发出细微的咔嗒声——那是生我时落下的腰伤。我慌忙去扶，她却已摘下最艳的那朵：“插在玻璃瓶里，能开半个月呢。”粉白花瓣沾着露水，像她年轻时插在麻花辫上的绢花。晚风送来槐花的甜香，母亲忽然轻声哼起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那是她哄我入睡的童谣，此刻从她漏风的牙缝里哼出来，调子歪歪扭扭的，却比教堂的管风琴更动听。我看见她脖颈后的皮肤皱成核桃壳，忽然想起她总说“人老了像棵老榆树”，可我觉得她更像长江，明明装着满江的月光，却总说自己不过是滩泥沙。
路灯亮起时，母亲的白发变成了银丝线。她絮絮说着家长里短：“楼下张婶的猫下崽了，菜场的老姜又涨价了，阳台的茉莉开第四茬了……”我默默听着，突然发现她说话时总爱盯着我的眼睛，就像小时候我学骑自行车，她站在坡顶上喊“别怕摔”，目光却比车铃铛绷得还紧。
白发是永恒的春天。夜深了，母亲在浴室洗头。哗哗水声里，我听见她小声嘟囔：“这头发掉得跟柳絮似的。”我轻轻推开浴室门，看见满地湿漉漉的白发，像被暴雨打落的梨花瓣。母亲慌忙用毛巾裹住头，水珠顺着她脖颈的褶皱往下淌，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妈，我给您吹头发吧。”我摸到吹风机的刹那，手抖得差点握不住。热风拂过她稀疏的发顶时，我数清了那些白发——十二根，正好是我活过的年轮。每根白发都像根银针，扎得我心口发颤。母亲忽然说：“你小时候总爱揪我头发，说像棉花糖。”她的笑声混着风声，震得我眼眶发烫。
此刻月光漫过窗台，照着母亲沉睡的侧脸。她枕边放着本褪色的铁皮盒，盒盖上印着“三好学生”的金字。我掀开盒盖，发现每层都铺着我不同时期的物件：掉漆的铁皮青蛙，褪色的红领巾，发皱的奖状……最底下压着朵干枯的野蔷薇，花瓣上还沾着今天的江沙。
长江的水还在流，母亲的白发还在长。可我知道，那些被岁月漂白的发丝里，藏着比春水更暖的星光。就像此刻她均匀的呼吸声，轻轻落在我的掌心，成为永不褪色的散文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