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李商隐的怨情
俗世里,有太多东西是无可挽回的,比如,年少时的遗憾。再见她的时候,美人如花隔云端,李商隐的遗憾突然脉络清晰,历历可循。
年少,是太美好的一个词,像是初春远处的轻雷,像是骤雨初歇的碧空,干净,鲜活,懵懂。而年少的爱情,是轻雷后雨,是碧空流云。是最起初的氤氲之境。是一切鲜活的生命等不及的崩裂和生发。遇见她,便是这样的年少里,遇见这样的爱情。
李商隐的记忆里,当时的道观洁净澄澈,宝华绽放。他遇见宋华阳,小儿女情窦初开,一切如在仙境,玉阳山上,采采流水,碧桃满树,一切都似只为他们而存在,有情人心境,繁复旖旎,或昭昭如九天重日,或阴阴如山雨欲来,李商隐沉浸在这喜忧变换的梦境里,不知今夕何夕。
可是,学道不过是李商隐遁世的手段,而宋华阳的身份,也是不能自主的。常常幽期密约的两人,开始面临现实的考量。最初,李商隐信誓凿凿的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可是落拓才子和侍女道人之间的誓言,非但不能感天动地,就是稍稍改变现状也是不能。在现实的威逼和个人的无能为力下,李商隐发出了“偷桃窃药事难兼”之叹。“十二城中锁彩蟾”,原本的人间仙境,变成两人桎梏。这段感情里,宋华阳是犹疑畏难的。所以我们氤氲敏感的义山才子不由怨叹“玉楼仍是水精帘”。
造化弄人,两人终是劳燕分飞。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一段感情,这四种苦楚,义山逐一经历。别离的最初,李商隐每到夜来,辗转反侧,常有自苦怨人之想,他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想象着她的悔,他以她的悔来慰藉自己的怨。诗经有云:“不我以,其后也悔”。他怨她,他心心念念,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怨这女子对爱情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他们错过了,他的眼里,她还是仙人玉姿,写诗时候,她还是在云端,她在的地方,是碧城,是阆苑,是女床山。比如这首诗: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有时候,性格决定语言习惯,有没有人在一句类似誓言里放两个指代啊?且双重?晓珠是明月,水晶盘是明月,而所有的明月都是你。我知道李商隐是绝不会说出“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这样的话的,他说“雨过河源隔座看”,这段没有指望的爱情,对他,亦是来不遇兮意不传,见了,也是红楼隔雨相望冷,徒增烦恼;不见,如何捱过一夜夜的孤灯不明思欲绝?
也许,一个人怨了多久,便是爱了多久,电影《李米的猜想》里,李米说我一定要找到他,然后骂一句:“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啊!”,她说她一定要骂出来。像是李商隐直到晚年还惦念着要见宋华阳,是不是他也是只为了这一句“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他们爱别离,求不得,但是他要告诉她,如果你当时心意明定,我是一定一辈子不辜负你的。
李商隐写诗爱用神话典故,且意蕴流动,所以他的诗有一种非在人间的美,也许只是性格使然,他这样的人,绝对惮于说“长相思摧心肝”,他更擅长婉转迂回,他顾左右而言他,他是琉璃心肠温吞火,那些文字绕啊绕,便在他的心里炼化得如珠如玉,他用无数的典,来模糊最想说的话。他心目中忘不了的玉阳山是“碧城”,他忘不了的道观是“阆苑”是“女床山”。他回忆里那些柔情蜜意的晨昏在笔下也成了“星沉海底”、“雨过河源”,而他最重要的心意最深切的遗憾,到这里是“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所以读他的诗,像是在品味一段经年的惆怅,每个字都遗憾似不得酬答的愿望。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