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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马孔多

2025-08-18  本文已影响0人  山东宇哥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永·恒】

孤独是人类永恒的底色。

.01.

时隔十七年,当“马孔多门楣拆除”的消息通过杨子祯特有的烟熏嗓如柳絮般落入我耳鼓的时候,那个模糊得近乎梦境的实体建筑便在眼前逐渐清晰并巍然耸立了。

彼时我已在春城。春城于我完全陌生,我于春城同样如此,就像十七年前的我与滨城,以及滨城的马孔多。

十七年前,我怀揣未知从遥远的冰城携家带口来到从未涉足的滨城定居,算是一场豪赌。我赌背井离乡的筹码可以赢来婚姻的延续和生活的顺遂。离开前,父母说照顾好自己,哥姐说树挪死人挪活,同事朋友说一路保重常来常往。只有娟子拉着我的手一脸担心地说十赌九输别冒险。但其时我已经自断退路无法回头:我和夫辞了工作、儿子办了退学。夫的父母也卖了农村的房子和地,兴致勃勃地筹划儿孙绕膝的未来。不仅如此,我们还因倾尽所有买了夫弟在滨城的房子而背负了几十万的贷款。

当绿皮火车咣咣当当地驶出站台,当熟悉的景物迅速从眼前退却,当烟青色的杨柳变成墨绿色的梧桐,当黑土地被棕褐取代,预判的伤感并未如期而至,心绪平静得像坐公交上下班。而公婆的拘谨、夫的沉默和儿子的好奇倒像是引领列车的铁轨在我眼里心里不断延伸,令人生出难言的情绪。直到鼻翼间的咸鲜味越来越浓、空气中的雾气越来越重、上下车旅客的方言越来越晦涩,我面前血缘深厚的四个人的表情才出奇一致地转为忐忑,忐忑中又蕴含着似有若无的期冀。

滨城到了,冰城远了。

接风宴上,夫弟说本来打算带你们去政府打造的美食一条街尝尝滨城特色,可惜连打几个电话都没有订到位子。你们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车也挺辛苦的,今天先简单吃点回去休息,过两天再去。夫和公婆赶紧说这样挺好这样挺好。夫弟又说,初来乍到先适应下环境,别急着做打算。公婆和夫点头如捣蒜,他们以为夫弟会安排好一切,包括他们的未来。

易地而居于我而言仅仅是换个地方居住,至于这个地方叫冰城还是滨城区别不大。第二天我早早起床,一个人转了综合商场、农贸市场和人才交流中心,回来的时候收获了生活必需品和一份工作。第三天我还是一个人出去,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落实了儿子的幼儿园。第四天就正式上班了。与马孔多的不期而遇便发生在上班第一天的路上。

.02.

第一天上班,我特意提早十分钟。

刚睡醒的城市被如烟的薄雾笼罩,宽阔的马路、疾驰的车辆、繁茂的行道树、鳞次栉比的楼房如梦境一般既真实又虚无,但入眼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在向我展示它的年轻和现代。“滨城没有历史”是我在滨城的第一任老板屈兆澍在听说我来自底蕴深厚的冰城后说的。这句在人才交流中心嘈杂的环境背景下既突兀又莫名其妙的话,被清晨街道以及街道两侧的现代建筑具象化了,同时具象的还有屈兆澍,他正穿过薄雾施施然走向我。

走向我的屈兆澍披鹤氅戴纶巾摇羽扇,那份气定神闲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刚被他招入麾下的员工,而是天水城下无所遁形的十五万大军中的一员。那种感觉很奇特,我始终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现代人生出古代人物的错觉,而这种错觉并不是唯一的,屈兆澍的形象再一次与诸葛先生重叠,发生在十年之后。十年后三十六岁的屈芃败光基业戴着手铐被警察押出半年后不再姓屈的屈氏广告时,恰巧与从外面回来的屈兆澍撞个满怀。已过花甲的屈兆澍后退一步,待看请眼前的情形后,他清瘦挺拔的身材瞬间矮了下去。尽管他极力控制不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最终还是在屈芃绝望的“爸”声后踉跄倒地。我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透过衣服皮肉,看见屈兆澍儒雅躯壳里的内脏碎为齑粉、坍塌成泥。五丈原镶星后满怀无力回天的悲怆从虚无降落的相父与眼前垂暮之态的屈兆澍再次合二为一。残破和死寂弥漫,我和屈兆澍守在残破与死寂的两端,中间是无法穿越的千年历史。围观众人或兴奋或惋惜或狐悲的情绪被屈兆澍的对手“不经意”间透露给我时,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儿了。半年后,滨城法院公开审理屈芃赌博诈骗案并做出二年刑期判决那天,屈兆澍正在省城为自己的新店开业致辞。据说他的致辞中有一句颇富哲理的话:所有从你身边离去的,都是错乱时空的偶然相遇。

我相信我第一天上班路上第一个左转路口并未发生时空错乱或逆转。但相交的两条街道景象反差之大还是让我有种前一秒还在烟火人间后一秒则置身童话乐园的错觉:那条街酒店林里,比肩接踵。但是所有的建筑却仿佛从同一个模具里拓印出来的一样。统一的占地面积、统一的楼层高度,统一的棕色雨林啡大理石外墙,统一纵深十几米的停车场。不同的只是牌匾的材质、风格和名称:木质的“黄河人家”、理石的“陶然饺子”、镀铜的“蓝月阁”,不锈钢的“食全食美”,亚克力的“小城故事”、玻璃钢的“爱来不来”......一路姹紫嫣红繁花迷眼。

我扭头回望,来路晨光渐浓,薄雾寡淡,除了时光在走,一切都在原地。收回视线时,一块白底蓝字的“美食一条街”路牌便全须全尾地撞进眼底,接风宴上夫弟那句“政府打造”也从抽象变为具体。

政府打造令美食一条街拥有了高贵血统,连带着它势力范围内的饭店也都生出凛然不可侵的气势,以至于我再次凝望它们时一种似曾相识的压抑的孤独感从心底攀升,呼吸也似乎随之凝滞了。

这感觉并不是我第一次体验,第一次在冰城的名画展上。

我看不懂名画,名画自然也不屑让我看懂,但意外获得参观券时,我还是难掩欢喜心生无限向往。那是个并不明媚的下午,温吞的阳光从头顶半透明的亚克力天窗洒下来,斑驳了浅驼色的地毯。我踩着斑驳的地毯慢慢走过展馆长廊,并刻意在每幅画作前驻足凝望,试图与名画产生某种灵魂上的契合。可惜各种尝试后,画作依然是画作我还是我,直到一幅《麦田守望者》的油画出现在我视线里。

一望无际的金黄铺满整个画布,右下方稻草人披着农人外衣的一抹灰是唯一的异色。没有风,衣服闲闲地垂着,垂出稻草人嶙峋的瘦骨。稻草人没有脸也没有眉眼,而我生出莫名的悲哀来。悲哀稻草人渴望逃脱以及明知无力逃脱衍生的失落和无奈。悲哀它穷其一生也走不出那片象征希望和收获的金黄。终止我悲哀的是几个衣着考究充满文艺气质的年轻人。他们嘴里的印象派、层次感、背景、风格,以及画作作者的轶闻趣事令我陌生,也令我形秽。仿佛我就是那个披着农人粗布外衣、孤零零立在一望无际麦田里的稻草人。时隔多年我仍想不起那个下午是如何逃出展馆的,只记得长廊幽深,空气寒凉。逃离后的我踽踽独行于繁华的街道,仿若行走在世界边缘的幽灵。

美食一条街的奢华和贵气与世界名画展的长廊在虚空重合,令我再次生出逃离的念头。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发起一个挑战,他让读者“不要去想一只白熊”,结果白熊的形象反而在挑战者头脑里越发明晰且挥之不去。这个所谓的白熊效应应验在了我对美食一条街的逃避上。逃避的是双腿,不受控制的是双眼。当马孔多三个字被睫毛扫进瞳孔,我抬起的双脚凝滞了。

厚重、古朴、孤寂、沧桑,马孔多三个字让我有种在穿越时空中遇到自己的错觉。确切地说,这错觉不全是马孔多传递的,还有承托那三个字的底色和材质。

底色是枪灰,材质是水泥,马孔多三个字拓印其上,于潦草随意中透着刚硬和孤清。一抹似有若无的熟悉感缭绕在心头。我立在滨城陌生的街道上努力从并不丰盈的记忆里搜寻熟悉的出处,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03.

遇见马孔多消耗了提早出门的十分钟,害得我第一天上班差点迟到。帮我办理入职手续的人事经理肤如凝脂,眉目含情。她安静的时候像一株睡莲,三分迷离七分清冷。当有人走近时,迷离和清冷瞬间被如花的笑嫣取代,仿佛春风拂过江面。只是笑的是唇角,眼中却氤氲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水雾。人事经理在两年后取代屈兆澍的第二任妻子成了屈氏集团的第三任老板娘时,很多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是她利用美色勾引的屈兆澍,还断言他们婚姻不会长久。原因是男人重色女人爱财,而色易衰财易断。那些人只猜对了一半:他们的确很快就离婚了,只是离婚的时候人事经理依然年轻貌美,屈兆澍的财产也不是那时候断的。

“你老家是哪儿的?”年轻的人事经理边熟练地从资料架上抽出表格让我填写,边操着本地方言问出上面那句我后来在滨城听得最多的开场白。

冰城是开放包容又距离感十足的省会城市,初次见面除了寒暄之外顶多问在哪里供职,问再多就有打探隐私的嫌疑了,关系达不到一定程度没人关心你来自何方去向哪里。

我和人事经理熟识后,她这样给我解释“问老家”的习俗:滨城的前身是它现在下辖五县二区中一个县城的小镇,岌岌无名了很多年,后来勘探队从小镇地下发现了大量的稀有矿石,那种矿石是制造某种电子器材必不可少的材料。政府于是倾全力建设了几十年,小镇摇身成了地级市。地级市下辖的五十万人口中有四十八万来自它现在所辖的五个县城。在这四十八万人心中祖辈居住的地方才是家,而滨城更像一个临时居所。于是陌生人见面“问老家”就成了这里人打招呼的习俗。如果被问的人恰巧与问话者来自同一个区域,他们会立马放下正事儿,手拉手坐到一处攀亲溯源,并很快从或嫡系或旁枝的体系中梳理出极明确的亲属链条,然后论资排辈按长幼见礼,再然后两人会就谁家老人去世、哪家媳妇生娃、谁和谁因为什么事老死不相往来等等大事小情交换信息并发表看法。临了留下联系方式互道珍重,相约再见。

人事经理最后总结说:“说实话,再见的概率不小,但再次产生交集的可能性并不大。”语气有失落也有悲凉,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

入职那天,当人事经理得知我和她不是同乡亦没有任何可攀论的亲戚关系后,并未显出失望的神色来。指导我填写完资料,她改用普通话告诉我出门右转再右转到行政部找高杰报到。我道谢起身,刚到门边又被她叫住,“我叫张娜,没有老家,以后你叫我小张就行。”这句话成了我们友谊的起点且发展势头良好,即便她和屈兆澍分道扬镳我们依然来往密切,直到她悄然消失才断了联系。

右转再右转是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两侧被磨砂玻璃隔开一个个单独的办公间,每个办公间的门楣上都贴着亚克力的发光小字,依次是广告部、设计部、策划部、销售部、猎头部、后勤部......

那个幽深的走廊后来多次入梦,并在梦里一直向前延伸,没有穷尽。但是现实中那个走廊是有尽头的,尽头便是行政部。

行政经理高杰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老家是哪个地场的?”声音既胯又娘还有点平卷舌不分。高杰是屈氏广告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同事,没有之一。除了呕哑嘲哳的滨普(高杰自嘲的说法,滨城普通话的意思),还有光头、鼠眼、大肚子。他的形象颠覆了我对行政经理职位的所有美好认知。

如果说体貌声音是父母所赐无法更改,那么肆意八卦公司和老板就是缺乏教养的主观品性了。

十七年光阴既长又短,高杰的肉体已经化为一捧没有任何特征的白灰长眠于狭小骨灰盒里,但独属于他的滨普依然时不时回想在我耳边,似乎还在喋喋不休地八卦屈氏集团和集团创始人的正、野史。

屈氏广告是屈兆澍从房管局副主任位置停薪留职下海创办的第一个实体,它为屈兆澍赢得了创业的第一桶金。之后的屈氏设计、屈氏整装、屈氏建材则是屈氏广告的衍生。屈兆澍的生意遍地开花,膝下却只有屈芃一个孩子。屈芃高中毕业后与一群富二代公子哥在社会上游荡,数次进出派出所,两次被关进拘留所。第二次从拘留所出来后屈芃剃光了头发洗净了刺青,老老实实地跟着屈兆澍学做生意。一个尽心尽力教一个踏踏实实学,屈芃没多久便褪去了青涩和桀骜,隐隐透出独当一面的成熟和稳重。圈内人预言未来十年滨城家居建材业的半壁江上将会是他们父子的囊中之物。没想到的是屈兆澍却急流勇退,复职回了房管局做他的副主任去了,生意全部交给屈芃打理。副主任有职无权,它所辐射的人脉关系才是屈氏集团最大的依仗。屈芃年纪不大,却也深谙其中玄机,所以才心甘情愿隐在屈兆澍的影子里小心行事。但他的野心丝毫不输乃父。

同事十五天,高杰在我耳根底下呱噪了半个月。而他半个月的碎碎念用上面三四百字即可囊括。尽管我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努力屏蔽,屈氏的前世今生还是被高杰执拗的碎碎念植入记忆,一并植入记忆的还有他离世那天下午的背影。

.04.

高杰离世前那天下午的天气不错,阳光斜照西窗,窗外的梧桐和栾树翠绿葱茏,湿润温煦的风从半开的窗户流入,与高杰蹩脚的滨普纠结缠绕,令我有种身处阴阳分割线上寒热交替的分裂痛感。经验告诉我那个下午与之前十四天不会有任何区别:始于聒噪终于聒噪。于是我关闭视听顾自做着手头永远做不完的工作。但是突然的,一种异样的冷寂掠过周身毛孔,寒凉入体。瞬间回神的我发现纠缠在空气里的滨普已经不知去向,高杰抱着双臂站在窗前的模糊背影却实落落地装撞进我的眼底。原来冷并不存在,寂静却是真的。

从我的角度望过去,高杰浑圆的背影把那扇平开的窗户全部挡住,也挡住了正在西沉的太阳。柔和的光晕沿着他身形轮廓向外蔓延,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晕里漂浮。透过光晕和尘埃,我仿佛看见自己正在冰城展览馆的长廊里观看那幅《麦田守望者》。

如果时间静止,这一刻的场景可以用静谧唯美来形容。可惜嘲哳的滨普撕碎了那份难得的美好。“从政到商从商归政,老屈总丝滑进退,把身份转换玩到了极致。无法复刻、无法复刻啊!”这句像总结又像评判的话说得很慢,与之前的嬉笑戏谑相去甚远,我不明所以,举着打印一半的材料杵在原地,不知该对高杰的感慨做出应答还是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幸好张娜特有的香水味和柔媚的方言从门口传来,把我从尴尬中解救出来:“今晚全员会餐,马孔多。”

我和高杰还没来得及应答,方言和香水已经转到下一个办公室门口去了。

马孔多三个字像夜风拂过芦苇,摇曳出一片似有若无的水泥灰,儿子忧郁的小脸从水泥灰色中慢慢浮出。一周前我把儿子送进住处附近的小白鸽幼儿园,早上送去的时候表情还和朝阳一样灿烂,晚上回家就晴转多云了。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师只在上课时讲并不规范的普通话,平素沟通和交流都用方言,这让在普通话语境中长起来的儿子非常不适应。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也都说方言。没法交流自然也就玩不到一块,儿子被孤立了。儿子本就内向,这下愈发沉默了。夫和公婆对儿子的变化丝毫没有察觉,还指责我敏感多疑。说我早晚把孩子惯坏。我不想浪费唇舌与他们沟通,只尽可能多地拿时间和耐心陪儿子适应新环境。儿子偷偷告诉说他最喜欢听钥匙插进锁孔扭动的咔咔声,因为那个声音响过之后妈妈就出现在门口了。为了让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早一分钟传进儿子的耳朵,我总是在下班的时候第一个出公司大门,路上也几乎用小跑。心里装着儿子,路上也就没有了风景。即便这样,儿子还是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胆怯了。

会餐延迟钥匙插入锁孔的时间,与儿子的期盼比,会餐一文不值。我向高杰请假。

“会餐不是会餐。全员是所有人。”高杰一改往日的啰嗦,话说得简洁但却不明了。

我最终去了马孔多,不过假还是请了,请假的对象是夫。夫语气淡漠地说我不信你不吃这顿饭老板就炒你鱿鱼,又说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

.05.

当十几辆喷涂“屈氏广告”LOGO的红色面包车缓缓驶入霓虹闪烁光影交织的美食一条街时,街口巨型电子液晶屏也恰巧正在播放屈氏广告的炫彩画面。透过车窗玻璃看街上的景致和行人,像看一场科技感十足的魔幻舞台剧。剧中人物无一例外都在本色出演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宿命人生。相比于街道上的魔幻,饭店门前的迎来送往和寒暄客套则令人生出身在繁华盛世烟柳巷的错觉。视觉和感觉的极限拉扯中,一抹粗粝的水泥灰以清雅肃然的姿态落入眼底,隐匿在五色灯带里遒劲落寞的“马孔多”三个大字仿若梦里故人,既熟悉又陌生。

我和高杰从最后一辆车下来,踩着同事的脚印走进马孔多的旋转门。

“这里的菜品很有特色,多吃多品少说话。”是高杰特有的滨普,只是少了戏谑多了温度。我循声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他走出旋转门扇形出口的模糊背影。背影侧身右转的瞬间,空调的冷风吹来一股难闻的腐败气味。旋转门两侧向下延伸是一棵棵一米多高的盆栽榕树。榕树无味,腐败气味来自高杰。

读大学时下铺舍友曾讲过一个科学与玄学并重的故事:中医世家出身的妻子与丈夫一起外出参加活动,行至中途妻子突然闻到身强力壮的丈夫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腐败气味,于是果断拉着丈夫掉头返家,返家不久丈夫便驾鹤归西了。下铺舍友最后引用文中妻子的话说,“身体散发腐败气味是一个人濒死的明显预兆。”

我想起那个故事的时候,高杰已经躺在殡仪馆的鲜花丛中了。而我仅仅想起了那个故事,下铺舍友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再后来连她的音容笑貌也模糊了,只有毕业散伙饭上她哭着说的那句“苟富贵、勿相忘”依然历历。

高杰是在会餐结束回家的路上突发脑梗去世的,脑梗是高血压引起的,令高杰血压飙升的直接原因是酒精过量。高杰那晚喝了一斤多白酒,没人劝,灌醉他的是他自己。还好负责送他回家的同事机灵,及时发现他的异常并迅速掉转车头开去了医院。急诊科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是脑出血,建议马上手术,但是手术必须亲属签字。高杰的妻子李英是凌晨二点赶到急救中心的,完成签字后医生摇头说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令人惊奇的是一直昏迷的高杰在李英赶到后,突然睁开眼睛说你来了,然后便痴痴地看她,直到被推进手术室。手术室的灯亮起又熄灭。医生出来宣告病人生命体征消失,人走了。

高杰意外离世的消息我是第二天上班才知道的,跟在这个消息后面的是公司给我下达的一项工作任务:检查整理高杰的办公桌。我明白这个任务的潜在台词:除了公司文件,高杰私人物品统统清掉。高杰的私人物品只有两样:一张他和妻子女儿的合照,一份法院寄来的离婚起诉状副本和传票。起诉状副本和传票的送达日期与马孔多会餐同一天。

“高杰和屈总都是吃皇粮出身的,只是屈总下海办的是停薪留职,而高杰却是干脆利落的裸辞。停薪留职是给自己回头留一道窄门,挤挤还能进去。裸辞就是拆门垒墙自断退路了。高杰,还是太年轻气盛了!如果不是裸辞,他还有机会回到体制内。那样的话李英也不会执意离婚,他也就不会英年早逝了。”说完这句话,张娜慢慢转身望向窗外,背影单薄而落寞。一天前,高杰曾站在同样的位置悔不当初地感慨“无法复刻”。

又两天,曾在马孔多会餐的全体屈氏员工齐聚殡仪馆送葬。高杰安静地躺在鲜花丛中,仿若刚出生的婴儿。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父母痛不欲生,几度昏厥。李英却神情寡淡,全程几乎没流一滴泪。

哀乐响起时,我跟着众人绕灵一周与遗体做最后的告别。流动的人群与环绕遗体的鲜花形成两个闭合的圆,环环相套的造型与马孔多酒店大厅的布局异曲同工。

.06.

马孔多酒店分三层,一层大厅,二层包房,三层是老板的私人空间。一楼大厅的布局据说是照搬了市文化局内餐的设计图纸:正中间是五十公分高三米直径的圆形旋转舞台,灯光、音响、麦克一应俱全。内七外八十五张餐桌围着舞台摆放,形成圆环套圆环的造型。

丝绸唐装金丝眼镜的屈兆澍亲自担任会餐那晚的主持,给他打下手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年轻人送话筒递水杯拿资料,态度恭谨举止谦和,每个动作都能预判到屈兆澍屈的意图。年轻人与屈兆澍五官有七八分相像,神态气质却相去甚远:一个气定神闲深藏若虚,一个从令如流不露圭角。

“他是屈氏集团名义上的法人和老板,屈芃。”张娜夹了一块筋头巴脑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用下巴遥指年轻人帮我解惑。特意加重的“名义”两个字在她齿缝和舌根间拉扯,最终与筋头巴脑一起囫囵咽了下去。

不得不说,张娜八卦起来一点不逊高杰,而坐在我对面的高杰却异常沉默,兀自一杯接一杯喝酒。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所谓的会餐不是公司员工的简单聚会,而是一个大型的庆功宴,庆祝屈氏集团旗下的屈氏建材与其他品牌的联盟活动圆满成功。联盟品牌的老板、员工和第三方团队工作人员悉数到场,加上屈氏集团的员工,十七张圆桌全部坐满。屈兆澍渊博的学识、风趣的谈吐和偶尔的故意停顿牢牢把控着宴会的节奏和气氛,台上台下一团热闹。

我却心不在焉,既希望宴会早点结束回家陪儿子,又希望宴会无限延长不必回家面对夫和公婆的冷脸。坐在我旁边的张娜很兴奋,或者说装作很兴奋地帮我介绍参加庆功宴各品牌老板的发家史和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人高马大一脸厚粉底的女人叫吴美丽,做铜门的,平生阅男人无数;吴美丽身边顶着一头毛寸中性意味十足的女人叫吕九华,圈内人都叫她华哥。华哥和吴美丽形影不离,大家背地里都叫她们雌雄太监。吕九华虽然有点拎不清,她老公却很有来头,是滨城检察院的副检察长,人脉非常广。吕九华的厨电生意基本靠她老公的关系支撑;瘦得像刀螂、头发中分跟个汉奸的那个,是做红木家具的严海涛。别看他长得像条瘦狗,资产可一点都不薄,光库存商品价值就超千万,这还是被前妻分走一半家产后的身价。严海涛最近和吴美丽的侄女吴琼打得火热,似乎真打算把老夫少妻的关系坐实;一直黑着脸对严海涛不理不睬的冷面大叔是滨城建材圈唯一可以与屈总一较高下的人物曹作鹏。曹作鹏兄弟姐妹五人总共代理了二十多个品牌。据说客户从他们五兄妹店里转一圈出来,能保住内裤的都算意志坚定的能人;坐在曹作鹏下手的一脸正气的小伙子叫原平,曹作鹏的妻侄,当过兵。曹作鹏一儿一女都定居国外,他把原平当儿子待……

时隔两年,我在同一地点参加张娜和屈兆澍结婚庆典那天,吴美丽因诈骗罪在监狱服刑;吕九华像丧家犬一样被债主追得四处躲藏,她老公也赋了闲,挂着职位静等退休;吴琼和严海涛低调隐婚高调离婚,离婚后分走了严海涛两个品牌的代理权和店面的所有权,成了与其他老板平起平坐的存在;曹作鹏转让了全部品牌和店面,移民国外了;原平离开了滨城,据说在外省注册了一家策划公司,干得风生水起。

.07.

张娜在庆功宴上的八卦止于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为杨子祯而响,杨子祯是严海涛的员工、此次联盟活动最大贡献奖的获得者。个人签单二百万、带单十九万的战绩让她荣获一万八千元现金奖励。

杨子祯圆头圆脸圆眼的样貌自带喜感,不管谁看见她这张脸都忍不住嘴角上翘。但当她捧着花花绿绿的现金给屈氏父子和台下的众人鞠躬再起身时,圆脸圆眼都被泪水模糊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哭,或者说没人关心她为什么哭,大家的眼睛都落在那一摞钞票上,包括我。

屈兆澍很满意一万八获得的效应,他垂着双手扫视全场,大厅里一时间落针可闻。我赶紧正襟危坐装全神贯注样,张娜却不抬头,仿佛面前的蓝色瓷盅里有天大的秘密需要她去探索。打破这份静寂的是屈芃。他把话筒凑到杨子祯嘴边,让她说说此时此刻的心情。杨子祯哽咽着说了一句颇富哲理的话:只要拼命做事儿,没有做不成的事儿。声音暗哑低沉,仿佛吸烟过量熏坏了声带。

我后来果断放弃办公室文员职务义无反顾投身到销售行列,杨子祯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当然最主要的推力还是那一万八带给我的震撼。

庆功宴不久杨子祯就从严海涛处辞职,无缝衔接进了屈氏。这件事让严海涛与屈氏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不过屈氏父子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人前人后依然与严海涛勾肩搭背,满脸坦诚。那时我也刚好转去营销部做销售,杨子祯负责外围,我负责店面,配合得很默契。收入自然比文员高了很多,却也远没达到预期。杨子祯听说我因为她获得一万八奖金放弃文员职位,沉默了半晌,用她特有的烟熏嗓说了句颠覆她自己在庆功宴感言的话:不是拼命就能当销冠,不是当了销冠就有相应的金钱入账,也不是入你口袋的钱就归你支配。“你知道吗?”

杨子祯看着远方说:“那一万八千块只在我手里热乎不到六个小时,第二天银行上班,那笔钱就到老家医院的户头上了。”

“老爹癌症,儿子先天性心脏病。两个无底洞,我月月都是销冠也填不满。”本是沉重的话题,却杨子祯说得轻松,因为“有个无底洞不用填了,我爹昨天走了。”

走了就是去世的意思,我费了半天劲才明白她表达的意思。

“昨天!那你怎么不回去奔丧?”我震惊于她的云淡风轻。搭档半年多了,这个每次被“问老家”后同样被滨城人那句拉长的“哦”字吊打,再被紧跟着那句“外地的”蔑视和疏远已经无动于衷的同龄人有着莫名的亲近感,即便她除了钱似乎对谁也不亲近。但是再冷漠,父亲去世了也得回去送葬吧。

“公司规定员工休班每月不得超过三天,超了就没有全勤奖。”杨子祯淡淡地说,仿佛我们在探讨的主题只是公司制度,而不是她亲生父亲的死亡。

“死者已矣,我得顾活的。”杨子帧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我儿子的病叫房间隔缺损,得手术,费用大概在十万块左右。我得攒钱,我得让儿子好好活着,像个正常孩子一样上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当然,如果他自己不打算结婚生子,我也不会逼他。只要他能恢复健康,能在我死后照顾自己就行。”

杨子祯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她儿子终是走在了她的前面。儿子去世那晚,她老公出去打牌彻夜未归,早上到家的时候,儿子的尸体都凉透了。杨子祯给儿子办后事只用了七天时间,第八天她带着儿子的骨灰一起回来。回来后的杨子祯的工作热情再也不复从前。后来她从屈氏辞职,再后来,她在滨城福利院找了份工作,干得很开心。福利院的那份工作张娜功不可没,杨子祯一直铭记于心。张娜与屈兆澍婚姻出现问题那段时间,杨子祯一直陪在她身边。直至她消失不见。张娜的消失让杨子祯自责了很久。我离开滨城取春城时,杨子祯还拜托我找找张娜。

那晚我定了马孔多二楼的一个单间请杨子祯喝酒。她没拒绝。菜是家常菜酒是烈性酒,我存心劝她有意喝,默契十足。据说醉酒后的睡眠一般都很沉,且无梦。明天醒来就是父亲去世的第三天了。三天下葬是习俗,入土了一切也都结束了。只是半瓶四十八度下肚,杨子祯不但毫无醉意,话也格外多了起来。“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梦想找个踏实的男人结婚,再生一两个孩子,慢慢过日子。男人丑点、笨点都没事儿,只要他踏实顾家就行。孩子顽劣、调皮都不要紧,只要他健康平安就好。再后来,我的梦想就变成给我爹买个大房子、带他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治好儿子心脏病这三件。王喆你说我是不是太贪,要求的太多了,所以上天才惩罚我,让我的愿望实现不了。噢,也不对起码实现了一样:住上了大房子。只是大房子里属于他的除了一张九十公分的单人床,便只剩下无处不在的惨白。我儿子七岁了,不调皮也不顽劣,他不敢跑不敢跳,更不能出门和小伙伴们昏天黑地地玩。”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杨子祯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闷闷地疼。

“王喆你祖籍哪里?”我还沉浸在杨子祯的三个愿望里,她突然问出一句很突兀的话。那句话像一把铁锤落在那块石头上,说不清痛还是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冰城两个字紧随着痛麻感从记忆里闪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那座老城变得遥远而模糊了。但杨子祯似乎并没打算听我的答案,她一边倒酒一边自言自语:“我爹临死前反反复复叮嘱我弟将来把他的坟迁回祖籍。”

“你父亲的祖籍,不是现在生活的老家?”

“祖籍是祖籍,老家是老家。”杨子祯呷了一口酒,“我爹告诉我弟说,他的祖籍是应天府上什么县或者下什么县的九甲二社。我弟没听清。他说我爹临死前舌头和牙都分不开了,他只听清这么多。我昨天查了地图,地图上根本没有应天府这个地名,那个什么县什么社更是无从查起。”

应天府三个字似曾相识,我在记忆里搜寻少得可怜的地理知识时,三下敲门声惊醒了我。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跟在声音后面走了进来。清瘦男人手里托着个水晶餐盘,餐盘里立着两个晶莹剔透的景泰蓝瓷盅。男人一边把景泰蓝瓷盅分别放在我和杨子祯面前一边说:“河南商丘是北宋的应天府,江苏南京是明朝的应天府。河南的应天府有个下邑县,南京的应天俯有个上元县。”男人坐了下来,“九甲二社是哪里的,就很难说。而且,几百上千年过去了,就算找到原来的地址,谁知变成什么样了。五十年前的滨城满地荒凉到处土坟,现在已经灯红酒绿人烟鼎沸了。谁知道我们脚下是谁家祖坟,埋着谁家的祖先呢。”

来人是周先生,马孔多的老板,水晶托盘里的盛的是马孔多的招牌菜:香蕉南瓜盅。

.08.

高杰说得没错,马孔多的菜品确实很有特色,庆功宴那天更是南甜北咸东辣西酸无所不含。但是诸多菜品中我只记住了香蕉南瓜盅。南方水果和北方蔬菜的奇怪组合、糯而不软嫩而不滑的香甜口感、橙红和明黄被一条曲线隔开躺在景泰蓝瓷盅里仿若太极图的惊艳造型令香蕉南瓜盅仿若鹤立鸡群,仙落凡间,而张娜不失时机的解说又勾起我探究它前世今生的兴致来。

“香蕉南瓜盅是周先生自创的菜品。而且从食材选购到清洗改刀再到上锅烹制,周先生都亲历亲为,从不假手他人。从这道菜被推出那天起,马孔多的生意从一位难求变成一盅难求。但是周先生却定了一个奇怪的规矩:每天只卖二百份。想定马孔多的餐位得提前三天预约,想吃香蕉南瓜盅则必须提前一周。咱们今天能订到餐位,能吃到这道菜,都是屈总的功劳——对了,你还不知道周先生和屈总的关系吧:周先生是屈总的姐夫。哦,不对,是前姐夫。”

“屈总的姐姐患癌去世那年,四十九岁的周先生已经在文化局长局长的位子上坐了五年。根据惯例,周先生如果没有明显过错,三五年内不升宣传部副部长,也能坐稳文化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的职位。就算升迁无望,退休前混个副处级待遇也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但是奇怪的是,周先生在这个节点上递交了病退申请。更奇怪的是,他的病退申请居然被批准了。病退的周先生并没在家养病,而是张罗着开酒店。从租赁到设计到装修再到开业,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酒店开张后,周先生就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了。那年年底,主管基建的副市长下马、公安局长和组织部副部长被双规。周先生在任的时候,与下马、双规的三位并称滨城四大金刚。”

张娜毕业就进了屈氏,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年的社会阅历。两年阅历就能对滨城政商两界的掌故如数家珍,这很难不令我对她刮目。庆功宴后,确切地说是高杰葬礼之后,我从行政部转去了销售部,与张娜的物理距离远了,有关她的传闻却反而多了起来。传闻的核心是关于她和屈兆澍、以及她和屈芃的情感绯闻。绯闻越传越离谱,越离谱还越有人乐此不疲。

我当然是不信传闻的。

两年后,屈芃大闹张娜和屈兆澍结婚盛典的行为坐实了传闻,“四姐”的绰号也从那天起与张娜如影随形。张娜依然在屈氏上班,只是曾经关系亲近的同事都开始对她敬而远之,张娜也刻意与他们把持距离,除了我。

“你在滨城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你交往没负担。”张娜如是说。与张娜成为朋友后,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一是福利院,二是马孔多。

福利院是张娜的娘家,马孔多是我的避难所。

.09.

皱纹里写满故事的福利院院长告诉我,张娜是从福利院长大的,她父母双双死于一场车祸。张娜被送来福利院那天刚过完六岁生日。孤儿在福利院的生活和医疗费用基本都是政府财政和社会福利机构承担,但张娜不是,有人资助她,资助她的是屈兆澍。

“屈兆澍集合了娜娜渴盼的父亲、兄长、老师、恋人的所有特质。她选择和他在一起,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院长望着坐在树荫下给孩子们讲故事的张娜说,眼神里既有宠溺、关爱,也有理解和懂得。“只是她太年轻了。好在她还年轻。”最后这句话被从树梢掠过的风带走,终究没留下什么痕迹。

院长也许早就预料张娜的选择终会留有遗憾吧,但是有些人绕不开,就像屈兆澍;有些事躲不过,就像她与屈氏父子的关系;有些结局无法掌控,就像她和屈兆澍的婚姻,所以遗憾也就无可避免。

因为遗憾无可避免,所以即便庆功宴那天张娜把她和屈氏父子的关系与我和盘托出,即便我有很不错的建议且毫无保留地说给她,相信也不会左右她的抉择。但是,庆功宴那天我提前离开了,所有的假设也就不成立了。

决定提前离开时,高杰还在酒杯里兀自沉浮,我便只和张娜打了招呼。张娜有点吃惊,她定定地看着一言不发。直到我再次重申提前离场的决定,张娜才仿佛回过神来。她先是看了一眼台上的屈氏父子和握着现金走下舞台的杨子祯,然后凑过来附在我耳边温温吞吞地说:“王喆,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我刚抬起的屁股又落回椅子上,转头发现一双充满充满无助和痛苦的丹凤眼。马孔多水晶吊灯的柔和暖光铺在这双泪眼忽又粲然一笑说,“算了,你走吧,路上小心。”

张娜主动和我提起了庆功宴那天吞吞吐吐终未说出的内容,是在她蜜月回来我们第一次在马孔多相聚。“那天是我在屈兆澍和屈芃之间做选择的最后期限。从五十多岁的父亲和二十多岁的儿子中选择结婚对象这种事儿本就离奇,而我又没有至亲和好友可以商量。你在滨城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我那一晚上都在八卦他人,而你却丝毫都没有猎奇和看热闹的心态,我知道你不是嘴尖舍快的好事之徒,值得信赖。可惜你的提前离开让我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勇气全散了。”张娜目光柔和,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和我分享面前那本书里可有可无的情节。那是一本《恶时辰》,我和张娜在马孔多共同读过的第五本书。

来马孔多读书,是庆功宴那天张娜无意中埋下的种子。

.10.

庆功宴那天,踏着张娜“路上小心”的尾音穿过马孔多长长的走廊打算从洗手间绕一圈再借着榕树盆栽的掩护悄悄离开的我,居然迷路了。当然迷路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迷路了,依然沿着盆栽榕树与墙壁中间的狭窄过道一路往前,然后就看到了修剪榕树枝叶的周先生。彼时我并不认识周先生,以为那个清瘦得有点过头的男人是马孔多后厨打杂的员工,虽然他的衣着看起来既整洁又干净。但我还是停下了脚步,一是他挡住了过道,二是我看见了一本书。

那本书静静躺在周先生脚边的竹藤篮里,封面上散落几片黄而未枯的榕树叶,透过灯光制造的斑驳树影,我看见了书名:《百年孤独》。那一刻,马孔多三个字的寂廖与孤清,枪灰色水泥牌匾的厚重和古拙,墨绿色盆栽榕树的肃穆与静默都有了出处。而散落在生命深处的记忆碎片也被那本书串成一部上下关联的故事大纲,沿着大纲的脉络我看见自己不敢触及的过往。

“有我在,他们的坟上就不会长出杂草。”姥姥姥爷相继去世后,我不得不离开生活十二年的农村回城里的父母家。临行前去坟前告别,陪我的姨表哥给了我上面的承诺。彼时,姥姥的坟是青灰色的,姥爷的坟上却已经开满小黄花。小黄花迎风摇曳,像告别也像催促。姥姥姥爷的坟上的确没再长出杂草,因为坟包被铲平了。推土机推了两天一夜,森森白骨裸露在地面上。村民趁着夜色捡拾起那些白骨,统统埋入提前挖好的深坑后填平。我是在校门口听到这个消息的,姨表哥平静地陈述完事实便拖着行李去了长途汽车站。我们从此再未相见。若干年后我在大学文学社“经典共读”活动中读到书中主人公去世那天无数小黄花如细雨般飘落的情节时,窗外正秋雨如注。我走进雨里。下铺舍友找到我时,乌云还在,雨却已停了。但是我生命里的雨依然如注。那本经典就是《百年孤独》。

“经典随时能读,名画展可遇不可求。”下铺舍友把名画展的门票递到我手上时满眼真诚,还信誓旦旦地说“不见不散”。结果我去看了看不懂的名画,她却跑去“名家说名著”的活动现场,拿我的论文与名家——作家协会副会长进行了不深不浅的交流。后来下铺舍友被推荐到省内某报社做了一名见习记者,再后来转了正,据说干得还不错。而我却回了老家,找了份与专业毫无关联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然后背井离乡,然后共读的经典和共读经典的人,都成了我生命中的昨日黄花。那本《百年孤独》也如深秋的蒲公英般随风飘散,不知陨落何处了。

再次看见那本熟悉且陌生的《百年孤独》,一种难以言说的钝痛从心底滋生,并从五脏六腑向外蔓延。蔓延至头顶长出枝叶,蔓延至脚底生出根须,最后变成一株盆栽榕树默立在周先生面前。

变成榕树是周先生对我当时姿势和神态的形容,我则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与周先生有过怎样的交流,又是如何鬼使神差踩着他的影子上楼的。直到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机械声响起,直到一道厚重的铜合金子母门在我面前敞开,直到满墙的书籍肆无忌惮地撞进我的眼底,我才终于从魂游状态回到现实。

那是一间阅读室。铜合金门的门楣上那三个潦草且随意的手写汉字定义了它的性质。只是阅读室里不仅有书和书架,还有十几张课桌和木椅,与课桌和木椅相对的是一块黑板,黑板右前方赫然悬挂一台投影仪。

“这是教室。”不等询问,周先生便仿佛看透我想法似的顾自说,“我妻子生前是中学老师,教语文。她所带班级的语文成绩每学年都是第一。尽管每天都有批不完的作业备不完的课,但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疲乏和萎靡。但是我当了文化局局长之后,一切都悄然发生了改变。我当局长的第二年,她就被提升为级部主任,后来又被任命为副校长。课业任务轻了,别人看她的眼神也从平视变为仰慕。虽然这些并不是我授意的,但是她拥有地位和尊崇却是与我有关。我沉浸在某种自我满足中,我以为她会感谢我的身份带给她的荣耀和尊崇,却不知正是这些变化摧毁了她的健康和生命。她把肝癌和抑郁症的诊断报告摆在我面前那天,我才蓦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眼里的神采消失了,脸上的光泽也暗淡了。我所谓的荣耀和尊崇于她而言,不过是束缚自由的金箍和限制快乐的枷锁。”周先生走向书架并把那本《百年孤独》放上去,那排书架上还有《开往马孔多的列车》《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霍乱时期的爱情》十几本都是马尔克斯的作品。

“马孔多的名字源于它们?”我问的是马孔多酒店的名字。

“马孔多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属于马孔多。”周先生自然懂我的意思,但我却不懂他的意思。“装修酒店门头那几天滨城一直在下雨,装修被迫停工。我利用那个空隙搬运家里的书籍到酒店,过程中有张纸条从《百年孤独》里掉了出来。‘虽然马孔多并不存在,但哥伦比亚的飓风依然可以吹到世界每个角落。’那是我妻子的笔迹。于是我决定把酒店的名字改成‘马孔多’。决定改名的第二天,乌云尽散,阳光明媚。

美食一条街的酒店没有比马孔多更兴隆的了吧,培训班能赚几个钱,何必这么辛苦自己。

周先生并不知道我内心的想法,依然自顾自说下去。“那张纸条的另一面还有一句话:如果死亡的地点可以选择,我希望在讲台上;如果死亡的姿势可以选择,我希望一手执教鞭一手端课本。我妻子生命的最后一年不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而是在免费培训班的讲台上。尽管她的手已经不负执笔擎书的重荷,尽管她讲课的语句不复从前那般连贯,但她眼里的光芒和脸上的神采却告诉我,这件事令她快乐。”

“所以你开办培训班也是弥补她的遗憾,延续她的夙愿。”

“能弥补的都不叫遗憾。我也喜欢讲台,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一名高中教师。”

.11.

我与周先生成了朋友,那间阅读室也成了我的避难所。其实我也没什么难可避,只是想哭想笑却不想说话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地拐去马孔多,美其名曰帮周先生打理盆栽榕树。周先生后来给了我一把阅览室的钥匙,容我随意来去。我在阅读室待能做的事情只有两件:读书和发呆。可以支配的时间也不长:个把小时。唯一一次例外或者说它唯一一次充当避难所的功能在七年之后的某一天。那天我与夫因为还房贷各自出钱的份额不均的问题发生争吵,吵到激烈处,夫猩红着双眼从厨房拿来菜刀高高举起在我头顶。滨城那几天阴雨连绵,无风无雷也无闪电,悬在我头顶的那把菜刀却散发着万道寒芒,天网一般把我罩在里面。濒死的绝望激发出求生的本能,我夺门而逃。我逃去的地方是马孔多的阅读室。那晚我趴在课桌上枕着寂寂无声的小雨一觉睡到天亮。天亮后我在派出所民警陪同下回了家。夫睡得正香,公婆对民警挤出满脸皱纹,摆出一副愁苦且无奈的神态来。每一句应承的话语里都含着对我小题大做的指责。我庆幸儿子住校,不必面对这份难堪。

周先生的照拂令我心存感激,我感激他的方式却是把杨子祯和张娜也带进了那间阅读室。那是一段非常难得的惬意时光,杨子祯的儿子还活着且病情据说已有好转,虽然杨子祯不得不每晚在马孔多兼职来维持越来越高昂的治疗费;张娜不但可以熟捻地处理公司账务和报表,同时她考取了中级会计证书。虽然在是否要孩子的问题上与屈兆澍始终没有达成一致;夫被调去分公司工作,三个月才回来一次,虽然每次回来仍少不了各种争吵;周先生身体还算健康,生意也顺遂平稳,虽然他工作居住在国外的女儿从不曾回国探望他。

变故从周先生生病开始,这场病仿佛推倒了多米诺的第一张骨牌,接下来一连串的事情看似意外,实则是早之前埋下的伏笔。

周先生的病来得毫无征兆。那天他正在阅读室给培训班的孩子们上课,讲到一个很关键知识点,他打算把它们书写在黑板上。左手端课本、右手拿白板笔、身体转向黑板是这个想法产生时的下意识动作。然后他就以这样的姿势慢慢委顿于地,整个过程仿佛电影的慢镜头。救护人员赶到现场的时候,张娜、屈兆澍、杨子帧、屈芃也先后赶到。他们都是我叫来的,救护车也是。

那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只是美食一条街的人造光影把月亮的清辉阻在了那片繁华之外。救护车一路鸣叫着驶进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心脑血管科的专家是周先生的高中同学,只是那晚值班的不是他。屈芃连闯五个红灯,把从被窝里薅起来的专家一路风驰电掣送到医院手术室门口,一共用了二十七分钟。专家开始以为是医闹家属的报复,一路上又是作揖又是哀告,直到看见躺在急诊室昏迷不醒的周先生,萎缩的腰杆才挺直了,卑微的神情也被坚毅和自信取代。

周先生是突发性脑出血,专家凭借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医术把周先生从鬼门关拖了回来。术后周先生被转去心脑血管科的VIP病房,十天后康复出院。出院那天我去医院接他,没想到屈芃先我一步到了。病房门虚掩着,我抬起右手勾起中指正要敲门,屈芃和周先生的说话声从门缝挤了出来。屈芃的本意是劝周先生安心养病,还说健康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然后压低声音说组织部长被刑拘一个月了纪检委才来找你谈话,怎么看都像是例行公事。毕竟在找你之前他们至少约谈了七八个人,那七八个人至今不也什么事儿也没有吗。更何况你已经退休多年了,现在身体又不好......声音愈发小了。我纠结到底是转身离开还是敲门进去时,他们发现了我。

“大夫说我的病是高血压引起的。高血压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史,我一直也没怎么在意,没想到惹了这么大的祸。幸亏病发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幸亏你冷静和果决的处理,不然我现在应该已经见到亡妻了。”这番略带自嘲的话是周先生回到马孔多阅读室的窗前和我说的。当时是秋冬交替之际,天很高很远,风很大很凉,簌簌黄叶一半随风飘走一半落在树下。周先生衣衫闲垂,背影单薄,仿若《麦田守望者》里的稻草人。

“张娜和屈兆澍怎么样了?杨子祯那边有消息吗?”周先生话风转得有点快,我愣了下神才反应过来。

“张娜已经搬去酒店两天了,屈总没有接她回去的意思。杨子祯现在应该在回老家的车上,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周先生住院第三天,每天都去看望他的张娜突然呕吐不止,有经验的护士给了她一个验孕棒。半个小时后,验孕棒上出现两条明显的红杠。张娜欣喜若狂,屈兆澍却脸若冰霜。之后他们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去留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争吵的结果是张娜搬去了酒店。周先生出院的前一天,杨子祯请求周先生的专家同学给判断下儿子心脏病手术的成功率有几成。专家说先天性心脏病越早做手术越好,并建议她带孩子来医院全面检查后再做定论。杨子祯犹豫着说做手术的钱还没攒够钱。专家当时就恼了,说等钱攒够了也许什么都晚了。杨子祯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周先生说尽快接孩子过来吧,如果可以做手术,费用他来筹措。杨子祯千恩万谢地走了。

.12.

杨子祯终是把儿子带来了滨城,只是手术却不用做了,她带来的是儿子的骨灰。她把儿子的骨灰寄存在滨城殡仪馆,之后的一年多时间,她成了102路交通车的常客。102路的终点就是殡仪馆。跑了半年多后,那趟车便鲜少见杨子祯的身影了。她辞职了,辞职后的第一件事便去殡仪馆把儿子的骨灰取出来,安葬在了距福利院两公里的主题公园的梧桐树下。之后她便在福利院入了职。我决定离开滨城去春城的时候,曾邀请她一起,但她拒绝了。

“滨城是我的老家,我儿子在这儿。”杨子祯望向远方喃喃地说:“周先生说过《百年孤独》里有这样一句话:‘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现在我是这地方的人了。”周先生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那是杨子祯决定去福利院工作的前一天。但那句话并非《百年孤独》,不过我没有拆穿她。

张娜和屈兆澍婚姻是法院判离的,张娜如愿得到了一纸离婚证书。屈氏集团在屈芃名下,张娜只拿到了屈兆澍房产和存款的一半。处理完离婚后的所有事宜,张娜告诉我说她想离开滨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胎。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春城。春城不仅山清水秀,风景优美,还盛产香蕉和茶叶,非常适合养胎。我也深以为然。但是张娜却没和我告别就悄悄离开了,离开那天我收到她发来的短信:“屈兆澍是我父母当年车祸的罪魁祸首,不管是有意还是过失,我都不可能让我的孩子叫他父亲。”我震惊,回拨电话。电话关机。过了几天,那个号码成了空号。

张娜走后没多久,屈芃也锒铛入狱。出狱那天是周先生故去一周年的祭日。屈芃先去郊外公墓祭奠了周先生,然后带着周先生的遗嘱跑了两天,最后终于把马孔多过户到自己名下。可惜那时的美食一条街已不负当初的繁华,香蕉南瓜盅也从马孔多菜谱上消失了。

周先生走的那天胃口突然大好,想喝普洱茶还吃香蕉南瓜盅。香蕉南瓜盅他一口也没吃,普洱茶喝半杯洒半杯,琥珀色的茶汤把雪白的床单洇出成一幅模糊的地图。

.13.

我离开滨城去春城那天,天空堆满了絮状灰云。随身的双肩包很瘪,里面只有身份证件、换洗衣物和周先生送我的书,还有一封儿子写给我的信。信的开头引用一段曾红极一时的作家的一段名句: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写这封信的时候,儿子正在读大三,已经获得了保研资格。他在信里说,研究生毕业后,他将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工作。

半年后,我独自一人在春城幽深的巷子里徘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果香味。当一方枪灰底色水泥门楣上马孔多三个字从栗树枝叶繁茂的缝隙落入眼底的时候,我竟有种进去询问店家有没有香蕉南瓜盅这道菜品的冲动。装在口袋里的电话嗡嗡响起,拖住了我迈向那座拥有枪灰色门楣建筑的脚步。杨子祯低沉暗哑的烟熏嗓如柳絮般落入耳鼓,仿佛在讲一个非常久远的故事:美食一条街重新规划,马孔多的牌匾被拆除了。便在这时,我望向栗树掩映的马孔多三个字,恍惚看见一个肤如凝脂,眉眼含情的女子向我走来。

时空再次错乱,我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十七年后的春城还是十七年前的马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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