咂吧有声
半农
临近春节,天气特冷。一妇人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店铺门,瑟缩而入。踅摸至柜台前,镜片近乎贴着玻璃来来回回地瞅着……
细细打量来客,已过花甲之年。上身着一件很旧的八十年代流行的圆领红呢子服,戴一副椭圆的看似很“民国”的近视镜,手提一便携式酒品包装之类的购物袋。在商言商,经过买卖双方例行的议价之后,说卖便买,妇人价也不还地买下东西,顺手丢进袋里,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曾撂下,径直走了。
春节还没过完,不经意间,落了一场“来年枕着馒头睡”的厚厚的雪。天气像是和人们卯上了劲似的冷的出奇,并有不剥夺人间春意,誓不罢休的气势。踏着雪,妇人又来了。一成不变的呢子服,“民国”眼镜,还有,不离不弃的购物袋。羞涩中、弱弱地略带一点恳求的口吻:
“师傅,我再买一个,你能不能帮我安装一下?”
“我记得你年关买过了,难道还没有装上吗?”我有些诧异地问。
“没……” 妇人一声拖得冗长的没,回答得不由人难过。 这么冷的天,仅就妇人间隔时间不长的两次登门,隐约中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只是不便多问。问了也许她不愿或不便回答。职业使然,面对客户,但凡找上门求助的,不论贫富贵贱,不管老弱病残,都得以礼相待。准备工具,立即出发,以解妇人燃眉之急。
妇人的居所是一家破产单位老旧小区的二手房一楼,不加掩饰地说是,地道的平民窟。一进楼道,墙壁湿湿的一层层地泛着白白的碱。自然,墙皮因无力抵御岁月无情的剥蚀,不住的往下脱落。待进门光线不是太好且寒气袭人,只见一穿羊毛衫的后生坐在沙发上,埋头于茶几上一山的馒头,花卷,油饼,橘子……有的新鲜,有的发黑并长着绿毛,一边节律地踱着双脚,一边响亮地咂吧着嘴唇,看样子在简单地用餐。 如果事先你没有看到茶几上一山的鲜腐参半的食品,光凭后生嘴上发出的有力且响亮的咂吧声,只要食人间烟火,定能勾起你我或多或少的食欲。
“ 你不是我妈,你出去!”后生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我身后的妇人大放厥词。 妇人在我身后躲躲闪闪地解释说:“儿子,你乖乖地坐着,我请师傅把水路修好了,你用起来就方便了,哈!”一看后生的块头和阵势我有些后怕,趁着妇人的语气给后生赔了几句好话:“你稍等,几分钟就妥,妥了我立马走人。”
“好。”后生听懂了我话的用意,很配合地乖乖地回坐到沙发上,跺脚声和咂吧声同时响起。通过偷偷观察,我才真正了解了后生烦躁的所在,再善意的关照对于他来说聊胜于无,唯有清静才是他真切企盼的。他不容许任何人闯入他的领地,烦他,扰他-----特别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比如我。 妇人将我领到卫生间门口,也许害怕儿子揍她,知趣并悄悄地遛出了大门,当我推开卫生间门的瞬间,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再好的胃口,再敬业,在如此的环境下任谁也无法工作。我立即将卫生间的门关上走向厨房,厨房的饭桌和茶几上一模一样,又是一山的乌七八糟的馍馍水果之类。正好厨房管道上有一活口,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阀门的安装,当我扳动防盗门里面把手的时候,妇人好象和我提前约好了似的同时拧动了门外的把手。也许,妇人了解她儿子的心性,也许妇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儿子接下来会怎么样。总之,根据她和我不约而同地拧开门把手的默契程度揣测,她还是提防了儿子一手,怕儿子万一失去理智,在我受到攻击时也好接应……
事后,妇人给我简单地讲述了儿子病情的来龙去脉。在矿区上班的儿子恐高。一次高空作业,儿子本来不敢上去,但处在班长的淫威之下,硬着头皮爬到了高空,此次,落下了这病根。几次去各大精神病院医治,终不见好转。工薪人家,经不起如此大的折腾,经济的拮据可想而知。当下,做为母亲唯一能做的并且每天坚持在做的,就是在窗口给儿子递个馍馍,饮用水什么的。进房间插上电暖器,儿子还拔了。明明冷的跺脚,嘴上却对付着不冷。她还好,儿子一天待见一天又不待见的。至于他爹,纯粹不能对付,一见面就调高嗓门破口大骂。当爹的每天只能透过窗户偷偷地瞄一眼,儿子只要不出差错地活着,老俩口的一天才能在安然中度过。
没错,我隐约的第六感觉总算得到了印证。知道她家底细的不愿去搭手,住楼房一旦断水,从吃喝到排泄这一循环过程整个瘫痪。做母亲的只好舍近求远,天再冷,路再滑,奔波多少趟也无怨无悔。
不离不弃的购物袋里,塞满了一个羸弱母亲无尽的心酸和牵挂。一个个馒头,一张张烧饼堆砌起母亲如山般浑厚的爱。只是,这比天还宽的母爱有谁能懂!不由人想起一代代传说在老家人口头的一句俚语:人的心都往下疼。不是吗?
脏也好,累也罢,对于我所从事的行业而言,说普通了,伺候人而已。若套用现代而时尚的说辞,谓之三产,服务业。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庶人,都得应付。要的是业务精通,技艺娴熟,一传十,十传百,总有一款人欣赏你的服务。只是,于妇人而言,我为她解了一时之困,累和脏对于我不过尔尔。儿子的困,才是她永远的困,一生的痛。这位母亲终其一生攒下的这困与痛,一个愁字,怎生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