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欲眠卿且去

开元二十三年，二十四岁的小伙子杜甫从老家来到帝都长安参加公务员考试，意欲一展胸怀抱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目睹了大唐盛世最烈火烹油花团锦簇的景象，他写了一首《饮中八仙歌》，写当时长安城里最会喝酒的八个人，写得豪气干云，兴酣如雨，笔力千钧，其中四句写李白（篇幅最多，可见老杜对诗仙的确是真爱）：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这首诗光速在长安传播开来，李白又多了一个外号“酒仙”，可不是，酒性发作起来，天子传唤都视若罔闻，抗旨的罪名可不是谁都有胆量担的，一不小心人头落地小命玩完。

今天要说的是另外一首诗。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

在所有写酒的诗中，这首是最好的，最能体现李白的“酒仙”形象。也许，读了前两句，你会大骂，写得跟狗屎一样，纯粹凑字数。其实不然，这些口语般的句子里，藏着诗仙的小心机。且听细说：

其一，看环境，山中，非常幽静，而且鲜花盛开，多么美丽。在山花烂漫中对饮，正是庄周同学标榜的物与我合一，跟天地精神相往来。

其二，看酒友，幽人，即隐士，乃品性高洁之人。我们常说塑造人物讲究衬托，有正衬，有反衬，此为正衬。以彼之高逸衬己之绝俗。

其三，看活动，除了酒，还有琴。无知己，不弹琴。琴对古代文人绝对不是一件乐器这么简单，伯牙摔琴为子期，一曲广陵天下泣，陈子昂街头摔琴，第二天就登上长安时政娱乐文艺副刊各大头版头条，女皇从此对他青眼相加，青云直上。看看，谢霆锋摔吉他搞行为艺术耍个性，那早都是一千二百年前被人玩剩下的啦。琴是身份的象征，是精神的外化，是心灵的桥梁，是交友、出仕、撩妹、装X、居家旅行之必备利器。

当年我的老乡湖南人张灿曾写人间七大乐事“书画琴棋诗酒花”，你数数，诗仙在这里占了几件？保守估计也得有六件吧。

酒中逸仙的形象就立起来了。还不止如此。

更为重要的是，在作诗的章法上，绝句，最讲究第三句，所谓起承转合，转得好，整首诗就活了，否则平铺直叙一览无余毫无韵味。太白作诗以豪放见称，这首诗却不是一味直露，有它的含蓄曲折处。前两句极力铺陈痛饮，但语言粗糙似儿戏，第三句忽然一转说到醉，转得相当有力，活脱脱画出醉态毕现洒脱随性的酒仙形象，使全诗格调清雅，不堕入俳谐戏谑之中。这首诗曾是我的心头好，第一眼读到就爱上了它，全是因为第三句。其次，从“对酌”到“卿且去”，在“卿去”之际又相邀再饮，诗意起起伏伏，深情也就在含而不露中表达出来了。

前段时间读《陶渊明集》，在注释中看到“我醉欲眠，卿可去”，才知道这原是陶渊明随口说的一句醉话。沈约《宋书·隐逸传》中记载，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这句话在境界上便是诗，更奇特的是在平仄音律上与绝句完全合拍，难怪诗仙直接拿来用了。

李白化用陶渊明的诗还不止一处。

比如：

陶渊明写：“挥杯劝孤影”。

李白：“独酌劝孤影。”又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再如：

陶：“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李：“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虽然一说弹琴，一说饮酒，但旨趣完全相同。

除了李白化用渊明，杜甫也抄过一句。陶渊明说：“酒能消百虑。”（《九日闲居》）杜子美说：“一酌散千忧。”（《落日》）

可见陶渊明嗜酒及饮酒诗影响之大。一则小故事可见一斑：

陶渊明在做彭泽县令时，曾下令把公家的三公顷田全部用来种高粱，意图是什么不必多说。可他的妻子坚决反对，请求一定种能吃的粳米，陶渊明不得已，才拿出50亩来，其他二顷半还是种了高粱。并乐呵呵地说了一句：

吾常得醉于酒矣。

因此，有人说，陶渊明出来做官，是为了喝酒。

但是，非常不幸，这个心愿并未实现。因为种粱不久后，就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国文化界上下五千年的大事——陶渊明辞职了。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种田。

留下这样一封辞职信，回到了园田居。

几百年后，宋代一个叫洪迈的人感慨：（渊明）犹望一稔而逝。然仲冬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职，所谓秫秔，盖未尝得颗粒到口也，悲夫！

意思是说渊明做了八十多天的官，没等到高粱成熟就辞官归田了，打算酿的酒一滴也没有喝到，这对于一个酒鬼来说，太可怜了。

醉话被写成诗，写进史书，不说绝后，至少是空前的了。喝酒喝到陶渊明这样的境界，真是一朵奇葩啊。好玩的是，后世又有迷弟子美为李白作诗，称颂酒仙美名。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话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