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F丨前传：大同书-第一章：长安异人（4）
士孙喜在连拍自己脑袋七八下之后，终于想起来：“哦，他说他暂时离开，不久之后，还会来拜见主公。”
王获对那位新来的先生，只是隐约还有印象，听到这消息，顿时大怒：“不告而别，非礼哉！左右都瞧瞧，此人是不是从我家偷盗了什么东西！”
王莽喝止了他：“这位缘觉先生果真是异人，他如闲云野鹤，非凡俗所能拘，走就走了吧……况且此时，他走了更好。”
王宇心头一凛：“父亲言下之意……”
两人又交换了一下眼色，王宇闭口没有再问。
他们两次交换眼色之举，都落到了王获眼中。王获紧紧皱着眉，心里更是不快，王获觉得，父亲与兄长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我也是家中一员，而且我已及冠，为何父兄还将我当少年看待，有什么事情，都不说与我听，难道……他们觉得我不值得托付大事？”王获心中恼怒地想：“哼，终有一日，我要做得一件大事，要让父兄刮目相看！”
王莽没有注意到次子脸上的异样，他的心思还在自己家族面临的困境之上。
“或许，吾当找真正聪明且熟悉朝廷内外者求教。”王莽想。
未央宫，天禄阁。
黄门侍郎扬雄与侍中太中大夫刘秀，两人肩并肩出了天禄阁之门。相互约好明日来这座皇家图书馆的时间后，正要施礼告辞，却听到有人轻咳了一声。
扬雄循声望去，看到前大司马王莽背手而立。
扬雄心中微微一凛，自从王莽去职之后，便极少来未央宫，更别提这天禄阁了。
“二公此时才准备回府，果真辛苦。”王莽笑着向二人拱手为礼：“不过莽还须打扰二公一下，向二位请教一些问题。”
扬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王莽如今处境不妙，他早有耳闻，若是王莽真向他问起什么忌讳的问题，他是答还是不答？
扬雄忍不住看了自己的同僚刘秀一眼。
此刘秀原本名为刘歆，乃是前宗正、中垒校尉、光禄大夫刘向之子，前年改名为秀。他们父子都是饱学多才之士，编撰了《山海经》一书，所记光怪陆离，便是扬雄看了也不由拍案叫奇。而且这对父子与王莽关系极为友善，甚至可以说，王莽有恩于他们父子。
扬雄可以不回答王莽的问题，但刘歆却不能不回答。
刘歆向扬雄苦笑了一下，然后对王莽施礼：“王公有问题只管问就是。”
三人并肩走在未央宫中，因为天禄阁这边并不是权力中枢，只有一些竹简书册，所以往来的人并不多。偶尔有小吏或者宫人，远远看到了他们，特别是看到王莽，也都是施礼退开。
“看来谁都知道，吾处境不妙。”王莽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王公？”刘歆道。
“哦，我近日见到一西域人士，长相颇为奇特，所以想向二人请教，此人出自西域何国。”王莽回过神道：“此人……此人……”
愣了好一会儿，王莽苦笑道：“当真是老朽了，竟然记不得那人相貌。”
刘歆恭维道：“王公正值壮年，何言老朽？一时记不住，想来那人也无甚特别。”
“此人肤色棕深，眼盲，双眸色如水银。”王莽将自己记得的那一点说了出来。
刘歆摇了摇头，仅仅这点特征，连对方的衣服打扮甚至有无须髯都不知道，如何能判断出对方出自何方？
但他身边的扬雄却是身体猛然一颤，惊骇地看了王莽一眼。
王莽偏过头望向他：“扬公可是知道什么？”
扬雄抿了抿嘴，略一犹豫，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有个猜想，可不适合在此时说与王莽听。
王莽也不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他只是借这个问题引出接下来的问题罢了。王莽一笑之后又问道：“你二人皆是饱学多知之士……若有一人，行于道中，前有豺狼，后有猛虎，如何方能脱身？”
这一次扬雄与刘歆都现出为难之色。
王莽停住脚步，向二人深施一礼：“莽非爱惜此身，只是汉家社稷还需要莽活着。”
刘歆捋着须轻声道：“秀见识短浅，只知豺狼与猛虎所欲者皆此人也，人若有反抗之力，则狼与虎必先杀人。但人若无反抗之力，狼与虎则必先决一胜负。”
这与王莽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但关键问题在于，他如何让猛虎与豺狼以为，他已经没有反抗之力了。
旁边的扬雄轻轻咳了一声：“昔日颜渊以退为进，天下人少有比得上的啊。”
王莽心中猛然一动，他侧过脸看着扬雄，扬雄却在此时低下头，垂眼不与他目光相对。
扬雄能说的，到此为止了，再说下去，就有可能将自己也卷入旋涡之中。
但王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向他们深深一揖：“多谢二公！”
大汉建平元年五月，前大司徒、新都侯王莽带着家人离开长安，就国[1]于南阳新野。
长安城外，灞水渡口已经被抛在身后，而长安城更是看不见踪影。王获恋恋地转过头来，长长叹了口气。
王获一点都不想离开长安。
与兄长王宇一样，王获还记得早年家中贫困时的情形，那时想吃一顿肉都艰难。正因为有这深刻的记忆，所以王获对于贫困有着极深的恐惧，对繁华有着极大的向往。
此时长安乃是天下最繁华之处，新野则是偏僻小县，离开繁华的大都市，去那图册上都难找的小县城，王获心中极是不喜。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平静地接受了贬斥就国的旨意，而不是去寻太皇太后哭诉。
他同样不明白，兄长为何在得知将离开长安后竟然会很高兴，拒绝与他一起去劝说父亲。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王宇看着道路两边的杨柳，折了一支在手漫声吟道。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王获愤愤然地接着唱道。
王莽苦笑着摇头，次子心思不对，他如何会不知？但有些话，他身为人臣，真不好说。
就在这时，前方快奴骑着马飞奔回来：“君侯，前面有人，有一群人，是饥民！”
王莽的眉头顿时紧紧皱起，他紧抿双唇，催马向前，王宇与王获也跟了上去。
前行不久，他们便看到了快奴所说的饥民。
大约两百余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一个个面黄肌瘦，他们看着王莽等人的目光，既有畏惧，也有愤恨。
还有人在呜咽哭泣，王莽循声望去，看到是两个男子抚尸痛哭。
王莽抿紧了嘴，他知道近些年天灾频繁，颇有些饥民难以活命。却不曾想，就在这里，离大汉京师不足百里之地，便有饥民困顿于此。
“道旁竟然就有饥民饿殍！”王宇也愤愤地道：“朝堂中竟然对此不闻不问，当政者何人哉！当初父亲为大司马，可是将自己的俸禄与食邑收入都捐给了饥民！”
王莽叹了口气，正要向饥民行去，突然眼角余光所见，让他身体停了下来。
在饥民之后，一个身影看上去非常熟悉。
王获发现父亲的异样，凝神向那边望去，发现出现在饥民身后的，竟然是缘觉。
本来王获都已记不太清楚这个奇怪的宾客了，可此时再相见，他立刻又将对方认了出来。
“是……”王宇面上露出惊喜之色。
士孙喜也惊讶地向前：“怎么……”
众人的动作与说话是同时发生的，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现！
原本伏尸痛哭的那两个饥民猛然冲了过来，手中出现明晃晃的短匕。
而那具“尸体”，也一弹而起，双刀从掌中递出！
他们的目标，赫然是王莽！
王获看到缘觉时心中顿时生出不喜，他记得，自家就是在此人出现之后，开始受到接二连三的弹劾，以至于不得不离开长安。
因此他看着缘觉的目光有些冰冷。
当地上的男子突然执刃而起时，王获眼中的冰冷变成了惊骇与恐惧。
“父——父亲！”他想要大声呼叫，提醒父亲小心，因为王莽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缘觉身上。
但是在这危急关头，他的嗓子发干、发紧，喊出来的声音不仅生涩而起细小，就连他自己也几乎听不清楚。
“伏尸”而哭的那两个男子一左一右，匕首刺向王莽的两肋。假装尸体的那个男子则是双刀齐挥，一刀斩向王莽的咽喉，一刀劈向王莽的脑门。
就是瞬息间，利刃便已近得王莽身前两步！
王宇惊觉侧脸，发现两个“伏尸”而哭的男子中，有一个竟然就是在大风楼中刺杀他的刺客。
对方的脸上露出即将得手的狞笑，王宇挺身想要挡住父亲，但在内心深处，他明白已经来不及了。
然后就听到铮铮的铁器交击声，还有踉跄的脚步声和“嘿嘿嘿嘿”的怪笑声。
怪笑者，士孙喜。
士孙喜看到缘觉后，不由自主地想要上前招呼他，因此他站在了王莽的侧前方，离王莽最近。刺客行动之后，他也是最先发觉并做出反应。
他身体有如猿猴一般冲来，一手推在王莽的身上，王莽因此踉跄而退，与王宇撞在一起，父子二人暂时都脱离了刺客的攻击范围。
同时士孙喜拔出了剑，长剑光华激荡，在半空中洒出一道光幕，将向王莽追击而来的刺客挡住，逼其不得不回刃抵抗。
“猿公剑法！”
大风楼的刺客惊呼了一声，就连王获都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他没有想到这平时说话没把门的士孙喜，竟然有如此灵巧的反应和诡异的剑技！
难怪这位士孙先生在家中数载，父亲一直对他礼遇有加，虽然说话没把门，可始终是头等宾客待遇！
也难怪父亲让顾、贺等宾客尽数散去，只挽留住士孙喜，并且将他带到封国！
士孙喜阻住刺客的追击之后，立刻舞动长剑，双足弹跃，身体忽左忽右，瞬间转守为攻。
下一个瞬间，一个刺客惨叫而退，握着匕首的手腕已被斩断！
紧接着，那伪作尸体执双刀的刺客也是一声厉喝，抱着肩膀踉跄退后。
站在士孙喜面前的，唯有大风楼曾经刺杀过王宇的那人。他的剑技相当高明，尚可与士孙喜斗个有来有回。
士孙喜只觉得自己学剑以来，从来没有把剑用得如此得心应手过，若说平常自己的实力是一，那么此际之战，自己发挥出来的实力绝对超过三！
故此，哪怕面前这名刺客剑技高明，却仍然被他压制，只能不停后退。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便有吃的有喝的！”
被丁明称为“方元”的刺客一边阻挡士孙喜的进攻，一边高声叫嚎。
他对王莽身边之人做过调查，也知道士孙喜擅剑技，却不知士孙喜所习，竟然是春秋时越国剑士们所学的猿公剑法。更没有想到，士孙喜竟然能将猿公剑法运用到如此地步。
相反他自己，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他的能力，他的力量、速度还有反应，都远不及平时。
他有急智，因此才会被丁明所重用，危机之时心念一转，便想到被他用来充当掩护的这群饥民。
这些饥民们已经饿急了，只要提到吃的，他们的眼睛里都可以冒绿光，若能挑得他们出手，此次刺杀之举仍然可以实现。毕竟士孙喜再厉害，也不可能以一人对抗数百人。
但是饥民们对方元的挑唆充耳不闻。
相反，王莽却被方元的话提醒，大声道：“我乃新都侯王莽，有助我擒贼者，必有重谢！”
“新都侯……王莽？”
“是王公，旧年曾经将自己的车马卖了，给饥民粮食的前大司马王公？”原本无精打采的饥民们当中，突然骚动起来，一个牵着孩童的男子扬声问道。
“家父正是前大司马新都侯！”王宇高叫道。
那牵着孩童的男子松开孩子，大声道：“咱们活不下去，全因为王公这样的好官罢职！诸位，咱们如何能容歹人害了好官？”
饥民们纷纷站了起来，他们虽然已经饿急，甚至站都站不稳，却还是捡起棍棒石块，向着三个刺客逼围而去。
方元大急，没有想到自己弄巧成拙。
原本他就处在下风，现在被灾民一围，甚至连逃脱的道路都被堵住了。
“说出背后的指使者，饶尔等不死！”王莽看出刺客的动摇，沉声喝道。
士孙喜稍稍放松了一些对方元的压力，方元缓过劲来，连接后退，与同伴呆在一起。
“快说！不说的话……”士孙喜挥动着剑，得意地道：“你见识过我的剑技，若是不说，我就要把你剁成千儿作百块，剁得你妈妈都不认识你！”
方元喘了几口气，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饥民，面色惨然：“我说……我说……”
突然间，方元手中剑左右刺去，他的两个同伴惨叫着转向他，眼神里尽是不敢置信。
两人倒了下去，方元将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之上，面带狞笑：“尔等休想从我嘴中得到任何——东西！”
话音未落，他已经横剑抹过，脖子上血如泉涌，他喘着气，然后坐倒在地，头也垂了下来。
他自尽而死。
刺客自尽让王莽脸色变得更为难看，士孙喜更是骂骂咧咧。不过王莽迅速收拾起自己的情绪，他先是安抚了那些相助的饥民。
挺身而出的那个男子名为杜显，被牵着的那个孩子则是其子杜吴。王莽向其道谢，还安排人领他们前往当地官府。这既可为他们请功，又能解决这些饥民吃饭之困。
“这厮是刺客同党！”王莽才安抚好饥民，王获就指着缘觉大叫道：“擒下他，速带擒下他！”
王获怒视着缘觉。
他是真将缘觉当作刺客的同党。当初在大风楼，刺客们出现之后缘觉也出现了；后来缘觉到了王家又莫名其妙离开，王家开始饱受攻讦甚至不得不离开长安；现在缘觉半道出现，刺客也随之出现。
一次可以说是巧合，接连三次，那么此人必是刺客同党！
缘觉神情淡然，不知是不是错觉，王获甚至觉得，缘觉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似乎是在对王获的指控表示不屑。
这让王获更为愤怒。
“缘觉先生当世异人，博学多才，怎么会效仿鸡鸣狗盗之徒去当这刺客？”王莽对王获责备道：“获儿说话不可没有分寸，更不能无凭无据去加罪于人！”
“正是，二弟不要乱说！”王宇也拉住想要抗辩的王获道。
王获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气死：“父兄皆不信任，莫非是被这胡人以什么邪术迷惑了心智？”
缘觉缓步走了过来，士孙喜笑嘻嘻地相迎：“唉哟这段时日不见，我可真想念缘觉先生，缘觉先生今日在此，是专程为我们送行么？这如何好意思，先生送行没有准备礼物？还是想要和那些酸儒一般，折一根柳枝便当礼物了？”
他絮絮叨叨地念着，以往王获很讨厌他的多嘴多舌，可今天却觉得这瘦竹竿儿面目也有几分可爱了。
缘觉没有理士孙喜，在距离王莽三丈余远处，缘觉站住。
这个距离恰恰好，既没有近到让人感觉威胁，也不至于显得疏远。
“我今日来，是要与君侯一起去南阳。”缘觉微微一笑：“我有一卷书，名为《大同书》，想要授予大郎君……”
王宇听得脸生喜色：“大同书？敢请先生赐下一观！”
缘觉却摇了摇头：“时机未至。”
【第一章 完】
[1]就国：当一个人受到君主的分封\册封而获得领地后，这个人就必须前往该地进行管理统治，这个前往领地久住（定居）并执行管理的动作便称为“就国”。
原案企划：戒钱
小说：水雷
插画设计：妖山
出品：黄油猫工作室
每周一更！敬请期待~
还有，这真的是一部科幻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