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日晴

吃过饭，一个人立在当院里。负手观天，居然星斗满布。空气里断续的飘来咿咿呀呀的唱腔，侧耳听了一会儿，却是半个字也没听懂。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于戏曲，我向来是门外汉，一窍也不通的。在这一点上，小四比我有天分的多。他开始听戏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呢；及至到了能够背下整段戏文，走道儿可还跟拍蚂蚱似的，深一脚浅一脚，且是不稳当呢。那时，我和小四一块儿跟着家里的老人们去看戏，小四是奔着戏去，到了戏场儿，一坐半天，连泡尿都不带撒的。我呢，我自然不能够是奔了戏去，我是冲了戏场儿里那些好吃的、好玩儿的，还有那独一份儿的热闹我才去的。那会儿，我看戏场儿里的小四就像是看一个怪物。我一直纳罕，一个在学校里连四十分钟都坐不下来的小孩儿，居然能在这儿一待半天。有时，我会有点儿置气的说，小四，你真的听懂他们哼哼的是什么啦？这时候，小四就不是小四了，他成了一个大人了，他讲的戏文，比那些老人们看得还明白。

那些老人们都说，小四，你若是能把这份心思用到学习上，一定能够中个状元回来。小四听完这话，也只是腼腆的笑笑，从不回应。

我曾经问过小四，我说这是为什么呀，唱戏有这么好玩儿吗？学习有这么让人恶心吗？一首诗才二十八个字它能比穆桂英挂帅还难背吗？于我的不解，小四很不屑。

如果，岁月给我多一点点时间，我想我或许能够理解小四的心思，可惜……

但我总算明白，若是心头所爱，一点痴迷，抛洒不开，于是千金为轻，韶华如水，除去心里的那一点牵绊，其他的一切，就都成了粪土了。

这，大约就是小四的宿命了。

我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夏夜，我们在房上乘凉。小四看我心情很好，就说，我给你唱段儿戏吧？我趁着月光看他的眼睛，实在是说不出不愿意听的话来。就我而言，本身是不喜欢听戏的，而且，极其反感小四唱戏。可，小四也有老长时间没唱过了。前一段时间，家里跟他较上了劲儿，唱一次打一次，就是想着能把这戏瘾给他戒了。狠打了几次，小四果然是不再唱了，可打从他不唱戏开始，我就再没见他正儿八经有过喜脸儿。

为了让小四高兴，我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好啊，你唱，我听着哪。

那是我头一回认认真真的听小四唱戏，我给那声音迷住了，听到后来，竟是分不清楚哪儿是月光，哪儿是他的戏了。唱完一段，墙外有人拍手叫好，嚷嚷着再来一段。

那一刻，小四忽然又不是小四了。他的眼睛里有我不熟悉的光芒，那光芒使他看起来就像生了一对儿翅膀，要飞起来一样。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心里和小四有着同样无法弥补的遗憾，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然而，岁月，令人无言以对。

彼日为望，今夜为朔，月盈月亏之间，人世变换，江山不能复识。

不变者，万盏灯火，一轮明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