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凑字数的书,怎么就成了永恒的经典?
有人说话磨磨唧唧,有人写作拖泥带水。
从前我把这种情况归纳为:啰嗦和繁冗。当我读了Jerome David Salinger所著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面有一句话叫作“大卫·科波菲尔式废话”,把上述情况作了全新的定义。
若是读过《大卫·科波菲尔》的读者,想必终身难忘,其中绕来绕去的废话实在把人折磨得紧,屡屡有精神崩溃之感,又或是怒起而掷书,且口中大骂“你丫大爷的,‘大师’就是靠凑字数来赚钱的”。
把狄更斯用“大师”来形容,似乎显得蔑视和不敬。可我琢磨来琢磨去,脑袋瓜子里设想了不下十个词语来形容,譬如说:“人文主义者”、“社会批判家”、“道德思想家”、“底层人民的福音”、“十九世纪最伟大作家”、“与莎士比亚比肩的作家”、“文坛泰斗”等等,好像不是过于片面,就是太过笼统,任何一个头衔或称号,都无法真正体现其价值。看来,好像也只好用“大师”这样的模棱两可的词语一语概之了。可这个词语实在有些大众化,“大师”有很多,涉及各个领域,要是在“大师”前面再加“文学”两字是不是能更贴切一点呢。这样一来,好像是有点儿接近他的身份了。可偏偏他的贡献不仅于此,他是作家没错,但他揭露和批判的社会问题,深刻而尖锐,上至王权,下达民众,影响了整整几代人,被称为“社会学家”一点儿都不为过。问题是:狄更斯的身份是作家,这个词语有点儿偏。后来我想想还是算了,任何头衔和称号都不足以体现他的伟大。所以,我就把狄更斯称作“狄更斯”。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这么一总结,一提炼,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心里头倒是畅快多了。
大卫·科波菲尔式废话什么是“大卫·科波菲尔式废话”?
上面这段就是。明明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偏偏要扯出好几百字。可是你们有没有发现,翻来覆去的思想转变,更能体现思想的矛盾和深邃。
人的思想体系、人与人、人与社会,本就是充满矛盾的。
狄更斯以七分真三分虚的自传体形式,洋洋洒洒写下八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大卫·科波菲尔》,揭露人性的美与丑,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与伪善,社会对底层民众的种种权益不公,从日常起居、生活琐事、求学谋生、交友恋爱、爱情婚姻、游山玩水、工作社交、生老病死等各个方面,描绘社会百态,里面的人物个个鲜活,给人一种少有的亲切感,好像他们就在你身边和你拉着家常。
只有从绕得头晕目眩的话语中挣扎出来,依然保持一颗平静的心去阅读,才能体会这部小说的魅力。
《大卫·科波菲尔》姨婆洛特乌德的死鸭子嘴硬,佩戈蒂的忠心护主,狄克先生和查理一世一辈子的纠缠,阿格尼丝的善解人意,朵拉活泼可爱,小艾弥丽的遇人不淑,斯蒂尔福思的纨绔和游戏人间,巴吉斯的抠门,哈姆的凄惨结局,利蒂默的阳奉阴违,米考伯夫妇因不善家计而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等等。
狄更斯用错综复杂的结构,将人物和片段一一串联,看似杂乱无章(作者对主人公大卫·科波菲尔的描述,不及全书的一半),却极具感染力和艺术表现力,虽然整部小说没有明显的高低潮起伏,但各个人物的际遇如浩淼星辰,有的方才还闪耀至极,却因乌云的笼罩逐渐消失;有的光晕微弱,但始终照耀着星空;有的忽明忽暗,让人琢磨不透;有的隐藏在旮旯里,不仔细看根本觉察不到。
所有的人物若是像星座图那样用直线连起来,恐怕连黄道十二宫都要黯然失色了。
人物关系图,红色为主要人物除了“大卫·科波菲尔式废话”,该作另外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尖酸刻薄,骂人不带脏字。这种艺术高度是狄更斯特有的,几乎涵盖了他所有的作品,在《大卫·科波菲尔》达到了巅峰。几乎每一段话,都展现了狄更斯非凡的“咒骂艺术”。
骂人不算是文明人的表达方式,但对社会的陋象,该骂的还是要骂,含蓄是少不了的,必须转个弯儿去骂,骂得当局抓不住把柄,无可奈何。要不然,他就得和雨果、陀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那样,过流亡生活去了。何况他并不提倡阶级斗争,而是倡导统治阶级看清问题,解决问题。也正是因为他在民间的号召力和作品的现实深度,引起统治阶级的足够重视,故而修正了部分社会弊端。
所以,还有人将他成为“社会改革者”(我坚称他为狄更斯,不冠以任何称号)。
狄更斯的一生始终致力于现实主义的社会批判,由于出生于社会底层家庭,生活窘迫,早年丧父,小小年纪便独自外出谋生,做过童工、律师事务所学徒、记者。
小说中的不少情节便是他的个人生活经历,尤其是做童工的那段,除了人名变化外,一字不漏地被载入其好友J.Foster所著的《狄更斯传》中。
此外,大卫的管家佩戈蒂仁慈、勤劳、笃实的形象,恰似狄更斯的祖母,而他的祖母也是女佣出身,做了三十年的管家,也和佩戈蒂一样,喜欢讲故事给孩子们听;米考伯夫妇在债务的苦海中几番沉浮,也非凭空臆造,实际上他们的形象便是狄更斯的双亲,两人为了生计,不断变卖家中物品,尤其是米考伯太太,她出身名门,因与米考伯先生的爱情得不到家人的认同,双双私奔,与娘家断绝往来,这不正是狄更斯母亲的遭遇吗?
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物形象或者事迹,都是狄更斯取自身边人、身边事,这在他好友J.Foster为他著的《狄更斯传》中已有说明。
艺术创作、写作素材、社会洞察,皆来源于生活。社会本就是一部最精彩的小说。
但凡优秀的作家,都是社会的聆听者,社会的思考者,从社会这座大染缸里汲取各种色彩,加以调和,形成各具特色和风格的作品,用小说的艺术形式来展现社会风貌,以及人性在其中的挣扎。
灵感取自生活,服务于生活小说中最耐人寻味的,恐怕是主人公大卫的两段婚姻,朵拉和阿格尼丝的对比。
朵拉的外形和性格,颇似狄更斯的初恋女友Maria Beadnell。朵拉是富家千金,Maria是银行家女儿。两人都崇尚爱情,却不善操持家务,算不上是贤惠的女人。脑子里除了爱情,还是爱情。心思单纯,丝毫不考虑实际生活。
阿格尼丝则更像是他两个妻妹Mary和Georgina Hogarth的综合体,温顺而善良,在书中处处体现,总是在为大卫考虑和设想。
或许是狄更斯对此类圣母女性描写太过老练,几乎每一部作品都会设定这样一个飘渺纯洁的人物,加之此作人物牵扯太多,导致描写不足,显得空灵而飘逸,宛若天上仙女,看得见,摸不着。不失为一种遗憾。
朵拉病重,临终前将大卫托付给阿格尼丝,可见其一生都生活在对爱情的幻想中。让人感到可怜又可悲。
而大卫和阿格尼丝本就相互颇有好感,只因当初大卫少不经事,迷恋外表清纯的朵拉。在婚姻生活中,他深感爱情并非他的全部。两人的性格不合,注定了这段婚姻的悲剧。反倒是阿格尼丝与他心有筱同,最后走到了一起。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莫过于大卫青梅竹马的小爱弥丽,和斯蒂尔福思那一对了。
斯蒂尔福思是纨绔子弟,只想着游戏人间,从未对某人某事有过留恋。
小爱弥丽爱慕虚荣,被无情抛弃,流落街头,沦为妓女,叫人唏嘘。好在其养父始终未放弃寻找,最后将她带回家中,过着平凡的日子,疗愈精神创伤。
大卫的姨母洛特乌德的婚姻可谓是最神秘的一段,她同样遇人不淑。他的丈夫起先规规矩矩,后来染上赌瘾,一发不可收拾。洛特乌德极爱名声,为了隐瞒这段往事,屡屡私下以钱财援助。
本来这样的女人是不幸的,不过他和迪克的异性友谊,倒使她的生活简单而快乐。
最为不幸的,恐怕就是大卫的母亲了。摩德斯通姐弟是整部小说中鲜少的恶人。两人贪婪、自私,为了得到大卫母亲的家产,不惜以婚姻为代价。大卫母亲作古后,他便恨不得早日甩开大卫这个烂包袱,并为了钱,处处刁难于他。姐弟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手段极其恶劣,甚至还将满是铜臭味的双手伸向收留大卫的洛特乌德。
最让人温馨的,便是大卫管家佩戈蒂和车把式(马车夫)巴吉斯的爱情,他们平凡而朴实,温馨而美满地度过一生,直到巴吉斯终老。佩戈蒂此生也未再嫁。
除了爱情,小说里各种友情和亲情,均体现在平淡的生活琐事中。
狄更斯利用平常的生活细节,揭露社会的丑恶,宣扬道德伦理,讲述为人处事之道,批判权贵的骄奢和不仁。在这种种的描写里,读者不仅可从中体会到生活的淡雅,亦可感受到社会的不公,或温馨,或雀跃,或感慨,或叹息,又或是莞尔一笑。
纵然狄更斯的目光再敏锐,他终究是个普通人,非掌权阶级,有些社会问题他能够洞悉,并通过故事的形式为执政阶级暗示;有些问题,他暂无法解决,统治阶级也无法解决,属历史遗留问题。遇到此类情况,他以一贯的处理手法,将人物打发到海外去(一般是去东印度淘金)。
《大卫·科波菲尔》和狄更斯的其他作品一样,将严肃文学与通俗小说相结合,在小说不失严肃性的前提下,尽量贴近大众,通俗易懂。这与他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且非科班专业出身有关,因此在语言表述方面稍显“大卫·科波菲尔式废话”,但同时也造就了他的“狄更斯式嘲讽”。
所以狄更斯就是狄更斯。他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