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惠子
世界颠倒了,一切恍如确凿的梦幻泡影,仿佛醒来便回到从前。
文/菜七
“据说,有时结局才是开始;可我们俩呢,搞反了,都是我在明里暗里提醒。告诉你,有些男孩子,为了达到哄女人上床的结局,喜欢.....”
明惠子的描述带些性感,却不粗俗,像眼前这片十月里的金色山峦,脚下那股清澈的潺潺溪水般冷冽沉静。
吴望咂巴着两坨碍事的肥唇,口中仿佛含着几枚涩杏,他像往常一样不想聊这个,着急阻断这股溪流,一急,含的涩杏多了几颗。
他便口吃起来,“惠子。嗯,男孩喜欢说?说些,你刚刚想讲的,呃,编,编的那些道理......”
他原想转移关于“哄女孩子上床伎俩”的话题。然而,吴望的思维实在太乱、太张惶,他失败了“转移”,反而成功地续上了他不想说的那些。
明惠子攸地闪了一眼吴望,随后,她的视线随着不经意拂过他脸侧的秋风,轻轻落在他脚下的几片半红枯叶上。
吴望觉得她的眼神溢出了难得一见的伤感,这视线灼红了一堆沧桑黄叶。
工地张牙舞爪的钢筋水泥很粗粝,她活得也粗粝,她极少露出伤感的神情。
他挨近她,怕刮花绸缎似的勾起食指,细细地归拢她垂到腮边的长发,一边翕合着笨拙的嘴唇,想着说些什么,来探讨她的题目;不,她要的不是讨论,是答案,更是证明;这个证明将决定惠子留在身边,或是离开自己。
惠子回给他一副来去匆匆的笑脸,然后,又仔细敛尽眼角笑意,手掌在他嘴上轻拍几下,告诫他不要说话。不说,倒让他得过且过地舒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是农村的,最闭塞的那类乡村。到工地干活,做了女农民工。由于是年轻女孩子,还是烧电焊的,许多人当成稀奇看。
黄段子,鲁莽的挑逗,我从假装不在乎,到真的不当回事儿。毕竟,我得踏踏实实干活,挣那几千块钱呀,实在没工夫顾影自怜。日子久了,工友们忘了我是女的。住灰蒙蒙的集体工棚,拉条布帘子,就成了男女宿舍的分界线,却挡不住飘着腌菜味儿的脚臭......后来呀,我也忘了自己是女孩喽。”
惠子定定地凝眸在那几片树叶上,她仿佛刚在电焊与灰尘的浓雾里收工,没声响地吁了口气,她有些凌乱地接着说,
“还好,‘日子’没有忘记我,这东西实在公平,像个大口袋,一骨碌卷起大伙儿......日子把我卷到了26岁。唉,在老家的话,该做妈妈了吧。”惠子带着漫山遍野的秋草与金红叶子层叠的清香靠向他的肩膀,感慨道,
“你是我第二个男友。和第一个男朋友分开,不知怎么,突然就不想在一起了。大概因为不想要,所以失去也不太难过。你看,我是不是太迟钝了?后来想,可能我讨厌他那种武断吧。
他说什么来着?嗯,女孩子让亲、让摸、让睡,才绝对是爱。哼,这说法,非黑即白的武断。再说才谈多久?我早听说,男孩子喜欢编这理由。恐怕,那种事不用理由,随其自然的好些。
我俩嘛,反了,倒是我在和你强调,那些个,那些理由。咱们谈了八个月了,没哪次亲近过。对我,你是嫌弃呢,还是不喜欢呢?我没说一定要结婚什么的,尽管,难免也想过......”
他聆听着她,怀疑山冈上的秋风切割了话语,显得她说得如此跳跃、不连贯。所幸她不是第一次告诉他这些,他算得上了解她的过去和现在。
那个男孩同惠子一起两个月,只拉过惠子的手。而吴望和她相处了八个多月,连惠子的手也没认真牵过。想到这,他被深深的哀伤包围了。
“我是不是太迟钝了,有点傻?”惠子问。
“你,迟钝?”他结巴着惶惑地重复。他以为会追问为什么不和她上床,正困惑怎么解释,而后果一定是分开。
“哦,关于什么的?”见不是那个问题,他的舌头利索了,思维也畅通了。
在他眼里,在工地烧焊,一干就是五年的惠子活得很粗线条,像随意镶在岩缝的一尾细草,只需要几丝光,几滴雨,便萌生活力。她置身砖瓦灰石之间,蓬头罩着垢面,倒像是城里女孩披挂盛妆。她随口也说,想化个妆什么的,可没工夫,而且,人家发工资时可不看这个。
惠子催促,“说说呀,关于我说的那些。我是不是有点傻,而且迟钝。”
“我觉得吧,你可不傻。就是活得太扎实用力了;对事情的感受方面,我看还是钝点好。”
他依稀认为,感受“迟钝”点容易获得幸福。个性言行与多数人相仿,便会避免格格不入,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变得迟钝了。哪怕切肤之痛,恐怕也因钝而滤掉了。
“你不就是说我嘛,只顾干活赚钱,没情调,没所谓的远方和诗呗。”
“我是心疼你。”吴望脱口而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心疼你顾不上像城里的女孩子,看电影、化妆、穿漂亮的休闲装旅行......”
“什么叫‘顾’?我家里的房子,是我一根根焊条,烧啊烧出来的钱盖的;爸妈一年年老了,如今,看场大病能剥掉老底儿,病穷了多少人?总得先顾好眼前、过好眼前的日子吧?”
吴望赞同地“嗯”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了8岁的事,他在家门口的土路上打滚,下着暴雨,满地稀泥蜿蜒,爬到他色彩难辨的衣裤上,钻到泪眼模糊的小脸上。原因是他没有得到生日礼物,那是一支卖两块钱的玩具枪。他故意在雨地嚎啕打滚,仿佛要报复谁。他父亲破例没用拳头拉他起来,只沉着脸站在不远处,满脸雨水滂沱。
“你心疼?心疼,那你告诉我,咱俩有感情,你虽然干个工地的材料员,也是农村的,我们算门当户对吧,为什么,你手都不肯拉我的?以前,你说喜欢我,要和我一起,全是假的吗?”
以前并不遥远,他确认似地感受了一下,甚至觉得比眼前的秋色、脚下的落叶还真,因为它长进了肉里:跟惠子确立感情的那两天,点点滴滴熨帖地躺在他心底。
八个月前,二月的最后一天,吴望找工头请了半天假,决定不再去小诊所打针,到大医院去,彻底摆脱缠了他大半个月的感冒发烧。
清早六点多钟,他瑟瑟地缩脖耸肩,到工地门口的公交站等车。工地在建设中的新区,车站人迹寥寥,他挺了挺脖子,试图大剌剌地站着,仿佛这片新区和头顶的天空属于自己,他是这城里的主人。
然而,早春的晨光像月华一样清冷,他只好缩回脖子,眯眼张望远处的车流,还没见那路车,他犹豫着转回去加衣服。由于冷,周遭都雾蒙蒙的,他只关注着一团火红温暖的色彩飘近,没注意走近的是谁。
“发什么愣呢。”温暖的颜色开始讲话。他愕然抬眼,发现是惠子站在面前。她穿一件红毛衣,款式像长风衣,因此红得不俗气。
“没发愣呀。”他对这个自己正在追求的女孩很耐心,以自认幽默的语气解释道,“我没愣,是发冷,正准备去同济治治感冒。你呢,穿这么好看去哪?”
“也是去同济,我爸在住院。”惠子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探出手背在他额上一贴,“嗯,确实发着低烧呢。”
他欣喜地暗想,这就是缘分。同时,被她的手触碰时,他觉得这实在是一种爱抚,吴望的心便砰砰地跳了跳,身体似乎没那么冷了。
惠子说,她爸只是做了个阑尾炎手术,明天就出院。吴望暗怪得知消息晚了,他对自己的后知后觉顿足捶胸,早干嘛去了。
他说,惠子你别大意,我叔毕竟伤筋动骨,多留两天观察观察。你忙,我就来照看,反正工地的材料进得差不多了。
医院人多,满眼黑乎乎的后脑勺,堆得像惠子用完的焊条头般密匝。他挂完号,一问,得排到下午。他下午要赶回工地,但他转念间也高兴没看成病,正好陪惠子照顾他爸。可能是未来岳父哩。
惠子是不婉转的性格,大大方方地带他去了病房。吴望介绍自己是她的同事,来探望叔叔。惠子不多说什么,她爸当然没多问。
吴望下午旷工了,他和惠子抢活做,他洗老人的内衣裤、刷便壶、拧热毛巾帮老人敷针眼,手指烫红了。惠子说不用太烫的水,他说叔叔针打得多,手背都打青了,得用开水敷散。
捯饬完,他们在医院陪老人一起吃完晚饭,搭一辆末班车回工地。第一次坐在他旁边的惠子很自在,他也就自在起来,他的一只胳膊试探着睡在她的肩膀上,她没认真拒绝。
吴望心虚地以为在做梦,仿佛一觉醒来,公交车被茫茫夜色吞噬,惠子在身边消失,而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雨地,裹满了稀泥巴。惠子说,爸悄悄告诉我,你比我还细心,说是病房其他人的议论。你不是装的,我能看出来。
第二晚从医院回来,他们去看了电影。周二的六点多,影院没什么人,白天明媚的春光仍然在夜晚黑暗的观影厅闪耀。她被他揽在怀里。
在电影宏大的背景下,他听见她心头微小的婉转。那些过去的日子在她心里落下的叶子,萌发的嫩芽,歌与呐喊,他有幸与闻。他们拥着离开影院时,春雨霏霏,不知名绿树的枝条簌簌作响,他瞧见冥冥暮色中,一个梦在振翅。
“为什么不和我亲热?”惠子打破了振聋发聩的沉默,她对这问题的答案不离不弃。
受惊的山泉淙淙辗转着逃离。吴望从恍然中醒来,依然回到这片山林。惠子靠着他的肩,一脸不忿地盯着他。
“我也很想,只是,没法子。”
惠子偏着头,寻见他的眼睛,硬硬的眸子定定地抓住他的眼神,不一会,她的眼神软了些。她疑心吴望对女人不感兴趣,接着便立即否定了。然后,她灵机一动,觉得吴望一定是病了,说不定是男人上不了床的隐疾。
“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她没说完,决定先好好了解一下。她收回咄咄逼人的眼神,接着说,“你告诉我的,是不会骗我的,对吧?”
见吴望毫不迟疑地点头,她唇角露出心安的两只小窝。她说,“你说只谈过一次恋爱,没同她上床。如果你告诉我的是真的,那你就是处男了。”忽然,她指着他的鼻尖问,“嫖过娼没有?”
“嗯。”吴望痛苦地答道,“曾经有好多次。”他的痛苦倒不是源于愧疚,只是觉察到痛苦本身,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仿佛它是真切扎入身体的刺,却又寻不到具体部位。
惠子又喜又恼,喜的是他身体没毛病,恼他,倒不只是气他嫖娼,更是为他不愿意亲近自己。她深深吸了一口秋天清凉的空气。
她尽量平和地说,“那时,你没有女朋友,我可以不计较。和我一起后,应该没有做过吧。”
吴望艰难地答道,“没有。”
那种震耳欲聋的岑寂又开始在他们之间搅动,一团乌云般的小鸟不安地掠过,不一会儿,像忽然掉入深井似的落进草丛深处,不见影踪。
空气震荡着,他闻到她头发的汗味,不难闻。熟悉的味道让现在的他陌生,仿佛一切都是将幻灭的梦。
惠子的问话,他仍然不知怎么说给她听。他现在的生活容不下他自己了,他的身体里塞着一张荒芜的大网,不断膨胀着。现在,因为惠子,其间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又加进了一大团,空洞挤压着空洞,既沉重又轻飘,他心里密布着没抓捞的廖廓。
半年多来,他一直如此,一种茫然无助且微弱的力量在心间盘踞,然后长出藤条,悄没声地一圈圈绕,把他绕成了一个人形的大线团。他找不到线头,无法理顺这团乱麻。
在和惠子看完电影的第三天上午,他在工地差点晕倒,不得不再去医院。本想找惠子陪着,去找她时,她手握焊枪埋在浓烟里,正在和一大堆钢筋奋战,他只好自己去医院,反正不是大病。
这次他运气好,排上了。医院效率出奇的高,检查血,医生看过检验单,马上通知他再加做一堆检查。中午,新的结果出来,他仿佛一个待罪的囚徒,忐忑地夹着一摞检查结果去找医生宣判,医生没怎么看他,倒让他安下心来。
路走得急了,他的气息有些慌张,医生一句话就平息了他的呼吸,他甚至觉得那一瞬间没了呼吸。医生翻阅了两遍,头也不抬,瞥着那摞白花花的纸淡淡地说:艾滋,阳性。
吴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身体的颤抖唤醒了他。其实,他只是感到自己有具肉体,意识一片懵懂,早春的寒冷让他濒临低温症,身体求生的本能惊动了他。那晚,他就坐在现在和惠子坐的地方,山树水石都曾见过他的不知所措、痛苦和纠结。
他想,无论是因为不亲热还是病导致的离开,万一哪天,惠子没那么迟钝了,她会难过的。不及考虑生死,便想着感情,吴望有些不好意思,也为自己的重情而感动。他至今都不清楚自己和惠子在一起是否正确,如果没在一起时就知道得了这个病,多好。便没了以后的故事;
人为什么要纠结于选择呢,选了就不该想着对错。也许起初以为错的,后来变成了对的结果;所谓对的选择,也可能结出后来认为错的果实。
他希望自己在做梦,一醒来就回到了没和惠子去医院的那天。但是说不出来自哪里的难受袭来,他感到因为惠子,痛感更加刮骨般清晰,逼得他虚幻的退路迷糊难认。
他早已一无所有,仅存着一丝类似于植物的本能感觉。但他愿意鼓足了失去“植物”感觉的勇气,做个行将形灭的灵魂,献祭般地告诉惠子一切。
他回头去瞧惠子,然而,山岭寂静,身边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在山头隐约,开始败的草发着枯槁的、恍如干牛粪的气息。地上,先前漂亮的树叶只剩下破碎的残骸。
他仿佛看见惠子离开时的步履,她性感的脚踩在绚丽的叶子上咯吱咯吱,他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巨响。山林沉默地回应,巨响便兴头地一遍遍回荡。
惠子走了。吴望坐实了惠子的玩笑话,成了真的“无望”。他想整晚待在空旷的山凹,但没人的地方会提醒自己的特别,他关了手机,走回了那个特殊的公交车站,在那里,或许有供他隐匿身形的路人。
坐到次日凌晨五点半,他坐头班车赶去火车站,离开了这座城市。走时,除了一副浑浑噩噩既空洞又滞重的皮囊,他连外套也没带一件。
两周后,他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提醒,也没有熟悉的号码发信息给他。他只看见两条陌生号码的信息,他准备滑动屏幕删除时,手指划慢了点,不小心打开了,信息里写到:
你好,你可能并没有生病,请尽快与医院联系确诊。
吴望死死盯住眼前的手机,头痛欲裂,他不得不蹲下身子,举目四顾间,他瞥见人们脚上头下地行走,汽车在仿佛冻僵的云壁流淌,太阳犹如灰尘蔽盖的镜子般,在天空发着哀鸣般凉飕飕的弱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