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悬疑丨控梦大师
一
大雨瓢泼,一如往常。
镇子集市的广场上,只有“糖葫芦大王”的条幅招牌还展在雨中,被雨水打得尽湿。
陈晋打着那把褪了色的黑色雨伞,行走在这条黯淡的小镇街道上,一直来到条幅下面的三轮车支起来的摊子旁,三轮车驮着的玻璃罩子里的昏黄灯光,将一条条的糖葫芦,照得金红。
老王就淋在雨水里,头顶的遮阳伞足可以罩住他的身子,可他却固执的站在雨水里,就像是一颗久旱的老树。
陈晋在玻璃罩子外看了良久,老王也不说话,最后还是由陈晋打破沉默。
“还不收摊!”
“还早,还早,我闺女还没放学。”
“您瞧这大街上,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老王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陈晋,嘿嘿的笑了两声,本来枯木般龟裂的老脸上,更裂开了一道道纹路。
“闺女回来了!”
陈晋一回头,却见一个高中女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打着一把淡红色的雨伞,不声不响的站在他身后。
女孩子看了陈晋一眼,眼神不甚友好,陈晋打了一个寒噤。她连招呼也没和她父亲打,拐了个弯,径直走开了。
“晓迎啊……”
她连头也不回。
老王急了,撇下糖葫芦摊子不管,冒着雨追上去。他在大雨里奔跑,女孩子始终在他面前两米,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
“晓迎啊,你等等爸爸……晓迎……”
每次都是一样。
陈晋叹了口气,随即打了个响指。
天空倏然放晴,夕阳的光照在镇子广场的时候,老王眼前的女儿消失了。
王晓迎从陈晋身后的巷子里一蹦一跳的走了过来,一抹粉红的夕阳追逐着她的影子。
“爸,我放学啦!”她笑靥如花,一边说着,一边帮着父亲收拾摊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坐车回去您还不放心,非等我……”
“闺女……”老王的情绪有些激动,泪水止不住的从眼里喷涌,“爸爸想你……”
晓迎放下手中的活计,从书包里拿出手绢,给老父亲拭去眼角的泪。
“爸,您这是何苦呢……”
“都是我的错。”
“哪里是您的错,您可别折磨自己了,否则,我心里也难受……”
父女相拥而泣。
陈晋闭上眼,眼皮合上的时候,泪水滑落脸颊。
王晓来递来两张卫生纸,一看就是从身后的卷纸上撕下来的。
陈晋接过卫生纸,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然后从沙发上轻身坐了起来。旁边的躺椅上,老王正在抽噎,虽然眼皮下的眼球正在迅速转动,却还没有醒来。
曾经握在老王手中的蒲扇,早就滑落在地板瓷砖上。陈晋捡起蒲扇,重新放回他的怀里。
窗外蝉鸣阵阵,烈日如火。
陈晋摘掉老王头上的传输器,装进书包,指了指门口,然后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王晓来轻手轻脚的跟了出来。
“等我走后,立刻叫醒叔叔。”
“我知道,立刻帮他回忆梦境。”
“多说些宽慰的话。”
“嗯。”王晓来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感激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两个人尴尬的站了三秒,陈晋耸了耸肩。
“我走了。”
陈晋头也不回的沿着楼梯小跑下去,心情压抑。走出单元楼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炙烤着他的脸颊。
他大口的呼吸着热气,忽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小陈?”
陈晋回头,却见老王就站在他身后。
“你这又是何苦呢!”老王埋怨又感激,“十二年啦,你也该放下了。”
陈晋内心涌起一股暖流。
“您……您这是……原谅我了?”
“孩子,早该过去的……”
等等。
陈晋看着一脸诚恳的老王,闭上眼睛,心中习惯性的自问一句:我是在做梦吗?
再次睁开眼睛,王晓来递来两张卫生纸,压着嗓子道:“擦擦吧。”
陈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接过纸巾,擦掉了脸颊的泪水,心中一阵失落。
王晓来没有别的话,只是兀自看着躺椅上的老父亲。老王正在抽噎,虽然眼皮下的眼球正在颤动,但还没有醒来,手中的蒲扇,早就滑落在地板瓷砖上。陈晋捡起蒲扇,重新放回老王的怀里。
窗外蝉鸣阵阵,烈日如火。
陈晋摘掉老王头上的传输器,装进书包里,指了指门口,然后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王晓来轻手轻脚的跟了出来。
“等我走后,立刻叫醒叔叔吧。”
“我知道。”
“帮他回忆下梦境,适当的时候,可以按照我跟你说的剧情,引导他想起你姐对他说过的话。”
“知道。”
“多说些宽慰的话。”
“嗯。”
王晓来再没有多余的话,陈晋尴尬的站了三秒,“我走了。”
身后立刻传来关门的声音。
陈晋小跑下到单元门口,打开门之后,炙热的气息更令他心口沉闷。
他在门口站了十几秒,静听楼上是否有下楼的脚步声,唯闻蝉鸣嘲哳。
他迈步走入阳光,坦然接受着烈日的灼烧,这不是梦。
回到“颜歌心理咨询工作室”, 助理小熊跟他打了招呼,就继续将脸埋在一堆书本之后。从脚下垃圾筐里的纸巾数量和她刚才喊出的那句“陈老师”略带哽咽的嗓音,陈晋推断出小熊一定又被骂了。
“颜老板呢?”
小熊指了指右后方的隔音板门,那里是颜歌的咨询室。
办公室里的立式空调上面显示的气温为24度,可房间里依然闷热。陈晋擦了擦额头的汗,才意识到一扇窗户竟然向外敞开着。
他的手才握住窗户把手,却听小熊喊道:“别……”
“嗯?”
“她……不让关。”
陈晋恍然,走到小熊的办公位旁:“你就因为关窗户被骂?”
小熊没说话,就是默认了。
“有空调,却不让关窗户,那冷气全都飞出去了,买空调的意义何在呢……”小熊过了一会儿却抱怨似的向陈晋道,“有厨房,也不让做饭,大热天还得自己下去买饭,还得给她带饭……”小姑娘显然把陈晋当成倾诉对象,“我就是个实习生,也不是她的奴才,我爹妈也没这么使唤过我,我不过来实习的,也不是给她卖命……”
咨询室的门打开了一道缝,小熊立刻将后面的话生憋回去。
不见颜歌其人,只闻其声:“小熊,去地铁站接个客人,我把他电话发你微信了。”
说完,门又关上了。
“陈老师,您瞧瞧,买饭、接人、沏茶倒水、取快递、叫出租车、抹桌子扫地……我就差给她洗脚铺床了!”
“辛苦你了,你平静平静,一会我替你去接人。”
小熊抱怨个没完,“我给她干了那么多,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也就算了,还天天冷着脸,还跟我欠她似的,今天倒好,因为我想凉快凉快,就关上了窗户,她就劈头盖脸的骂了我十分钟……”
“哎,走走,我请你吃冰激凌去。”
“算了,您忙您的吧,我就是难受跟您抱怨抱怨。”小熊拎起挎包,拿着手机,“您就不能给她建议一下……”
小熊又抽了五六张纸巾才出门,她前脚离开,咨询室的门又打开一道缝。
“师兄,你进来。”
喊了他半个月“陈神棍”外号的颜歌,又回归了曾经的称呼,这令陈晋察觉到了异样——更何况,她竟然主动邀请他参与到她的治疗中,要知道按照颜歌要强的性格,无论遇到多大的难题,向来都是自己解决。
咨询室的沙发上,仰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陈晋知道,他并不算老,年纪应该刚刚55岁,只是多年未见,他竟然长得和七八十岁一般。
他叫颜勇,是颜歌的父亲,也是陈晋高中的数学老师。
“从医院自己跑出来的。”颜歌指着颜勇西服裤脚下露出的病号服,“脑子糊里糊涂,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这里。”
“他跟你说了什么?”
“进来之后,连我也不认识,也幸亏不认识,否则还不让外人瞧了笑话。”
外人?陈晋恍然,她指的是小熊,而他显然不在“外人”的行列。
“我带他到咨询室,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转达给女儿,让我帮忙找女儿,但我问他想转达什么,他又想不起来。”
陈晋点了点头,“这病,就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医院刚才给我打电话,又严重了,以后恐怕会失语……”她沉默片刻,“医院的人大约半小时之后到,你能不能……”
陈晋预感到她下来的话。
“你能不能进入他的梦里,帮我……看看。”
果然如此。
“我是在做梦吗?”陈晋闭上了眼睛。
“什么?”
再次睁眼,眼前没有任何变化。陈晋松了口气,在控梦的时候,他是很容易能够猜到梦境里的人,想要说什么,做什么的。刚才自己对颜歌语言的预知,让他产生错觉。
“没什么……你是让我做梦吗?”陈晋摇了摇头,“昨天之前,你还和北京上海那十几位大BOSS站在一条阵线,骂我民科、神棍不是?”
“至少我没像他们一样,打算把你驱逐出心理学界。”颜歌下巴一扬,“你难道不需要一两次机会来证明自己?我现在就给你机会,去问问他,来找我,想告诉我什么。”
听到她的狡辩,陈晋心中想笑,这个小师妹好起面子来,就是个孩子。
没想到颜歌还在继续说服他:“喂,你就当报答我对你的收留之恩,也得帮我。”
收留?陈晋不置可否,在她的眼里,这自然是对他的收留。
陈晋把玩着桌上的计时沙漏,“那我就感谢颜老板给我提供的机会,让我证明自己。”
二
做梦是控梦的前提,睡觉又是做梦的前提。
对于一天两三次的控梦,陈晋已经习惯了注射安定去帮助自己进入睡眠,正常人只需要10毫克,但是他如今却需要15到20毫克左右。
在老王家,他并没有借助安定,而是利用一种叫星体投射的方法让自己梦中知梦,也幸好没有注射安定,否则当日的第二次控梦,基本就没法在梦中醒来了,或许都不会做梦。
即便如此,陈晋还是陷入了焦虑。
时间过去了20分钟,他还是没有进入睡眠,也可能颜歌的影子和在纸上刷刷的写字声让他无法专注,但是,如果此时不睡的话,颜歌肯定又要改变称呼了。
“控梦大师也有失眠的时候?”颜歌的语气有些嘲讽,她瞟了一眼几乎流尽的沙漏,“医生来了的话,我们立刻结束。”
陈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走到颜歌面前,又将沙漏翻了个过去,“有人进来,给我拦住。”转身回去,却猛地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
清明梦之所以被很多人称为“灵魂出体”就是因为,很多人在做梦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睡着的身体。
其实,这只是一种体外视觉,也算是幻觉的一种。
虽然是同一个房间,但梦中的心理咨询室和真实世界的肯定有些不同,比如,此时的颜歌和颜老师全都消失了,但他的耳朵里,还能听见颜歌写字的刷刷声,以及颜勇老师的呼吸声。
他不能将注意力停留在耳朵里,此时的任务,是和颜勇的梦境对接。陈晋放松心神,暗示自己接下来的任务,然后向咨询室的房门走去。
打开房门,却来到了一间临街的店铺,窗外人流来往,窗户上贴着几个字,其中两个是“拔牙”。
颜勇正在拔牙,一名医生正翻开他的嘴唇,寻找着他嘴里的蛀齿。
其实不用费心寻找,他满嘴的牙齿都是黑乎乎的,每一颗都是蛀齿,灯光之下,不停又牙齿爆开,从里面钻出黑色的虫子,迅速的钻进嗓子。
但是牙医恍若未见,依然慢腾腾的给颜勇做检查。而颜勇闭着眼睛,粗重的喘着气。
“老颜,你这嘴烂牙,拔了一辈子,也没干净。”
“长得快,心烦!”
“要不我把嘴给你封上吧……”
……
陈晋打了个弹指,他就成了那个为颜勇拔牙的牙医,他放下手中的家伙事,拍了拍闭着眼睛的颜勇。
“颜老师,还记得我吗?我是陈晋。”
颜勇睁开眼,“陈晋?”
情景迅速转换,颜勇站在讲台上,又成了当年四十岁左右的数学老师。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陈晋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
颜勇敲着黑板,“陈晋,你来答题!”
陈晋从后排站起来,走到前排,却坐在了教室第一排唯一一个空着的位置。
“颜老师,这里的人呢?”
“你别打岔,快上来做题。”
陈晋拍着桌子:“这里坐着的人呢,你的课代表呢?”
“课代表?”
“王晓迎怎么没来?”
“王晓迎……”
一阵天旋地转,教室墙壁忽然开始晃动。陈晋知道,刚才这三个字刺激了颜勇,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心理波动。
“你要想想啊,王晓迎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没来上课?”
颜勇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陈晋的问题,忽然抱着头,蹲在黑板下呻吟起来。不少学生纷纷交头接耳。
“王晓迎死啦!”
“是啊,不是跳下去了吗?”
“颜老师不要脸!”
……
陈晋打了个响指,梦境静止,唯有颜勇正仓惶的蹲在黑板下,不断的重复着那个名字,“王晓迎,王晓迎……”
“颜老师,醒醒吧。”陈晋在他耳旁打了个响指。场景切换,来到了一条江边,江水对岸,是一座高塔。他和颜勇坐在江畔小路旁的长椅上,他们的右前方,是一排石头狮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抚摸着那些小狮子,眼睛却望着远方的高塔。
这不是颜勇的梦,而是陈晋创造的梦境。
颜勇镇定下来,左右看了看,狐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陈晋的脸上。
“我怎么在这儿,我不该在……医院?”
“你自己从医院跑出来了。”
颜勇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对……我出来了,我当时想……想去找颜歌!我要去找她,我必须要告诉她……”颜勇愣住了,“我要告诉她什么?”
梦里他的记性竟然也不好。陈晋忽然听见一些杂音,他不敢集中注意力,但他知道,这些杂音来自颜歌的工作室。
莫非是医生来了?
颜勇又抱起脑袋,开始努力回忆,“怎么又忘了,我明明有很重要的事要讲给她……”
陈晋知道时间紧迫,于是急切的追问:“回忆一下,你是什么时候产生要见颜歌这种想法的?”
“是在……”场景转换到了医院病房,他们站在病床边,另一个颜勇正躺在床上,“对,就是这里。”
颜勇像是睡着了,两名医生在床头讨论着他的病情。
“已经接近老性痴呆,即将丧失基本的生活能力。”
“还是要和家属联系一下。”
“我这就去打电话。”
医生离开之后,颜勇睁开眼睛。陈晋趴在他的床头,“你想起了什么?”
床上的颜勇道:“我如果痴呆了,那么,那件事就……就被我带进了棺材,我一生做了那么严重的错事,我必须要告诉颜歌。”
“错事?”耳畔的杂音越发的清晰,陈晋仿佛听见颜歌在说:你们再等等。
一个男人的语气明显严厉,“病人现在很危险,你是他的女儿,请不要干扰我们……”
陈晋心中更为着急,与此同时,医院的墙壁开始坍塌,房顶出现了裂痕。
颜勇要醒了。显然,咨询室里医生的话语不仅影响了陈晋,更影响了颜勇熟睡时候掌控身体的潜意识。
“什么错事?你想告诉颜歌什么错事?”
轰隆一声,房间垮塌,病床和陈晋之间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
颜勇惊恐的看着深渊,陈晋朝他呼喊道:“不要集中注意力在梦境,也别害怕周围的变化……请努力回忆!你要告诉颜歌什么?你必须回忆起来,你说过,颜歌必须知道!”
“颜歌必须知道……”他喃喃的说道,但是眼睛依然看着越裂越大的深渊,终于,他一翻身,便栽入深渊之中。
陈晋也跳入深渊,两个人一齐向下坠落。
“告诉我,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陈晋一边下坠一边喊道,“你没法恢复清醒了,所以你必须想起来,否则颜歌再也没有机会知道。”
颜勇向下坠落,眼神从惊惶变得坚定。
“信……”颜勇的表情又悲又喜,“是信……”
他大喊一声,之后便在无尽的虚空中消失。
信。
他知道了?
坐在沙发上按摩着太阳穴,陈晋心中忐忑。
那么,颜歌知不知道?
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
颜歌送走了医生,外面又传来了她批评小熊的声音。
“空号就空号啊,你不会微信问问我?”
“我给你发了……”
“我没看见,你就不能给我打电话?这么死心眼!”停顿数秒,语气又回归冷静,“上周的工作周报做完了吗?”
一阵急促的脚步,颜歌回到了咨询室里。看着她关了门,陈晋才说:“别总欺负孩子。”
“我在给她治病。”
“是治病,还是治出病?”
“我面试时候就发现了,她有无爱症,根本不懂得付出爱,长此以往,要么单身一辈子,纵然结婚也不会幸福。我这么做,是帮她呢。”颜歌一脸的严肃,“其实刚才根本没有什么客人,我就是想支开她,刺激刺激她。”
“你可真够狠。”
“她在我这里体会到了生活的残酷,其实会帮她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实际上我招她并不是看中了她有什么能力,我就是想给她治病,你看,医生给病人发工资的,我这算是头一份吧。”
陈晋摇了摇头,颜歌这种慈心善举,恐怕没几个人能接受。
“有用么?”她若无其事的问道。
“我可看不出来有用,我只知道这孩子快崩溃了。”
“我是问,控梦有用么?”她从桌后抬起头盯着陈晋,“他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他大概是想和你说什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他没说清楚,但梦里他提到了,那是一件错事。”
“神棍,你真会浪费我的时间。”颜歌冷冷的说道,“这错事还用你帮我传达?大街上随便拉上一个人问问,两个人中就得有一个人知道。”
“但是——”陈晋有时候觉得颜歌过于的冷酷,这种人本身就有心理疾病,竟然还成为了心理咨询师,“他提到了信。”
“信?”
“你不知道?”
看着颜歌茫然的表情,陈晋心中稍微放松,看来,她并不知道那件事。
“我想,颜老师可能写了一封信,把想对你说的话,全都写进了信里。”
听到这里,颜歌继续伏案写着什么,反而提不起兴趣了。陈晋收拾好桌子上的注射器和传输器,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
他们父女之前的关系,比陈晋想象的要恶劣。
“你爸的病情恶化,恐怕以后没法清醒了。”他试探性的提醒了一句。
“嗯。”等陈晋关上门的刹那,她又补了一句,“我知道。”
然后,继续伏案工作。
一个人的性格形成,离不开其青少年时期的成长经历与生活环境。
颜歌曾经拥有少女里最温暖的微笑,陈晋还记的那个在校园里蹦蹦跳跳跟在颜老师身后的背影,只是当时,颜歌并不认得陈晋。
他们正式的对话发生在陈晋大三那年,他代替院系去火车站迎接新生,然后他就看见了颜歌一个人背着双肩背包主动走了过来。
“陈晋师兄?”
陈晋只是看颜歌有些眼熟,“你是?”
“我叫颜歌。”她淡定的伸出右手,眼神冷静的不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我在高中布告栏里知道你的名字,你是咱们学校第一个考上北大的,我是第二个。”
陈晋握住她的手,却听她接着说:“你的成绩鼓励了我三年,所以我选择了和你相同的院系。”
陈晋嘴上道着欢迎,心中却想: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开的。
三
他拎着半罐雪花啤酒,一个人行走在江边。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他今晚肯定会失眠,控梦给身体带来的副作用明显,多少个深夜,他都在床上艰难的捱到凌晨五点才能入睡。为了克服失眠,他只能选择加大晚上的运动量,走得走不动路,再打车回去,幸运的话,躺在床上立刻便能睡着。
回来一个月,大约有二十天他都是靠这种方式来催眠。
高中离江边不远,但他始终没有勇气回去。听颜歌说,他的照片和名字,如今还在优秀校友的公示栏里。
多么讽刺和尴尬啊。
如果王晓迎还活着,这公示栏里,又怎么少的了她?
陈晋抚摸着江畔一根石头阑干,这里曾经有过一列石狮子,只是后来整修江畔公园,被拆掉了。
但是位置,他是不会记错的。江对面,就是省城最著名的那座高塔。
王晓迎最喜欢站在这个位置,远眺高塔,有时候一站就是半个小时。
直到陈晋发现了石狮子嘴里的秘密。
不知不觉,他的双脚竟然带他走到了高中的大铁门外。铁栏杆的大门开着一道缝,一串路灯似乎指引着他的前程。
十几年里,学校的面积扩大了不少,新盖了不少楼房,学生和老师的数量也比十年前翻了两三倍。
教学楼的灯全灭着,今天是周六,学生们全都放假回家了。
陈晋沿着熟悉的路,行走在学校巨大的樟树之下,这里有太多的回忆,但他一直不敢去回忆。多少年来,高中的三年岁月,已经被他封印在内心深处。高中毕业之后的同学聚会,他一次也没有参与,常被同学们误认为自己“看不起人”,渐渐的,也就没人再联系他。
有时候回避也是没有用的,这个道理,陈晋最近几年才想明白。
要么,他为什么会回来呢?
潜意识不会欺骗自己,它带他回到了那个他一直逃避的位置。商店外的那棵柳树下,正好可以望见六层综合楼的楼顶。
那里坐着一个女孩子,她穿着蓝白色的校服,披肩的长发随着风缓缓飘舞。
又是梦啊!
陈晋忽然有了意识,他已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故事了。
有人和他擦肩而过,人流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周围的喧嚣是那么的熟悉。他的目光穿透柳纸之间的缝隙,胆怯的盯着楼顶那个蓝白色校服下掩盖的羸瘦身形。
伴随着一阵惊呼,王晓迎从楼顶跳了下来。
惊醒!
他猛地睁眼,王晓迎正伏在他的身上。
他们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对着鼻尖,她脸颊两侧的黑色血迹像是蚯蚓一般蠕动。
她悬在空中,一如往常。周围一片黑暗,窒息。陈晋浑身动弹不得,只是咽了口唾沫,闭上眼睛,打了个响指,再睁眼,梦魇消失了。
他打开台灯,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多少年了,他始终无法摆脱这个梦魇,纵然他学会控梦,也仅仅是缩短恐惧的心理时间,却无法彻底将它彻底赶走。
他可以瞒得过世间所有人,但他瞒不过自己的潜意识。
这是惩罚。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着颜歌的名字,他先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2点25分。
挂断电话之后,陈晋又自问一句:我是在做梦吗?
梦境远没有生活残酷。
颜勇在凌晨一点半爬上了医院的楼顶,纵身跳了下去,颜歌赶到的时候就已经身亡。没有留下任何口信,没有遗言,甚至通过闭路电视调取的录像,谁也无法断定当时的颜勇是处于清醒状态,还是糊涂状态。
陈晋帮忙操持后事,这殡仪馆的三天之中,他惊讶的发现,颜歌竟然没有为父亲流过一滴泪。下葬的时候,老王和王晓来也在人群里,向着送行的人咬牙切齿歇斯底里的吼着:“报应啊,报应来的太晚了点吧!”
面对着谩骂和指指点点,颜歌无动于衷。
所有事情处理完毕,陈晋载着颜歌回家,她一个人在工作室不远处的一个小区居住。
“医院打来的电话,我替你接了,颜老师还有些遗物,需要你去取。”
“搁着吧。”
天空开始落雨,陈晋打开雨刮器,“我真希望这雨刮器给你催眠。”
颜歌笑了笑,“你想怎样?给我治病?”
“我想知道你心里都在想什么。”
“你是在表达我深沉?还是……神秘?”
“都不是。”陈晋打了个右转向,“你爸他都没了,那些事情,也可以放下了——咱们拐个弯,这边的路好走些。”
“你不用给我上课,我的级别跟你一样。”
“是,道理谁不知道,可是……”
颜歌无力的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
之后,两个人一直沉默,直到小区门口,陈晋提醒她到家了,她才猛然从梦里醒来似的,匆忙走下车去。
陈晋看着她走进了小区,心中隐隐不安,不过按照颜歌的性格,肯定不会做傻事,只是每个人都需要发泄,否则负面情绪在未来的某一天,肯定会给她的人生带来很大的问题。
一切的坚强、理智、善意,都是掩饰内心不敢见光的那方角落。颜歌如此,陈晋也是如此。他启动车子,漫无目的的让车子在堵车的长龙里走走停停。
不过没开出三公里,电话响了。
“师兄……”颜歌在抽噎,“我害怕。”
颜歌蜷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陈晋搬来被子给她盖上。客厅的两扇窗户全都敞开着,冷风夹杂着潮气吹了进来,与卧室和书房的窗户形成对流。
“别关!”当陈晋走向窗口的时候,她喊道。
陈晋只能将卧室和书房的门关上,这样风才止息,但气温依旧不高。
“冬天也开着?”
“开着。”
“为什么?”
“习惯。”
陈晋走进厨房,厨房干干净净,似乎从来没有开过火,“姜、红糖各在哪个抽屉?”找齐了材料,刀子和案板也找不到,而这些东西,竟然还被锁住了,钥匙被扔进了抽油烟机的顶儿上。
等切好了姜丝,凑齐了红糖,准备下锅的时候,陈晋忽然发现厨房的天然气灶就是个摆设,天然气的总开关被关闭,外面还上着锁。
在颜歌的遥控下,他只能用电饭煲熬出了两碗姜汤。用完电器,也必须要把电器重新锁回柜子。
“师兄……”颜歌喝了两口姜汤,脸颊泛红,“你今晚……能不能……别走了?”
陈晋有点震惊,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怎么回答。一个女孩子主动邀请一个男人在家留宿,回答错了可会影响两个人未来一辈子的关系。他只把颜歌当朋友看待,而这种朋友关系,也是他曾经刻意抵制的,只是最近一两个月自己才主动靠近。
难道是他的主动,让她多想了?
“你别想太多,我就算想搞定你,也不会用这么非主流的方式。”她将脸埋进碗里,“我就是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她眼睛里闪过惊恐,“自杀。”
“你可别吓我。”他干笑两声,“你一个二级心理咨询师自杀了,那咱们心理学科岂不又会站上舆论讨伐的风口浪尖?为了行业,你可别胡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心理?”她自问自答,“我是想给自己治病。”
“我一度以为你因为崇拜我。”
“这是一方面——毕竟你的光荣榜告诉我,原来大学还能学习心理学。”
“那你到底怎么了?抑郁症?”
颜歌没有回答问题,只是一口干了碗里的热汤,“今晚如果我自杀,你一定要救我。”她盖上被子,身子完全缩进了沙发,只留了一半的头发在外面,“一般就闹两三天,过去就没事了。”
在人们的眼中,自杀的原因似乎总是那么简单直白,要么健康欠佳,要么精神萎靡,要么是财务危机引起的生活拮据,要么就是受到了屈辱,无处发泄。但实际上,自杀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行为。
自杀源于“杀人的愿望”,自杀者想杀死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外在人或物,但由于外在的力量太过于强大,比如对方力量强大,比如法律的约束,让自己无法满足杀人的愿望。于是,一个心理的自我防御机制启动了——内投,即人们把外界给自己的压力、伤害、攻击转移投射进入“自身”——这里的自身,其实还包含着别人的身体,尤其是亲人的身体。
人们杀不了对方的时候,就会把对方的内投进入自己的身体之中,玩命的虐待自己,以杀掉身体中的对方,来满足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也就成了自杀。
颜歌的一句话,吓得陈晋一宿也没敢合眼。利用这一夜,他加紧分析共梦催眠从技术和案例上的可行性,将自己的一篇论文完成了大半。
他在电脑上敲击着一行字:据统计,绝大多数的自杀事件都发生在凌晨4点48分……
他瞟了一眼事件:凌晨四点半。
颜歌没有任何动静。陈晋松了口气,这一夜马上就要过去,现在她连醒都没醒来,又怎么可能自杀。
他继续写到:因为人们在这一时刻精神错乱达到极致,最容易自杀……
一阵窸窸窣窣声,颜歌从沙发上爬了起来。陈晋以为她要去卫生间,可她却径直进了厨房。
“颜歌?”
厨房里没有回应,陈晋心口一紧,立刻跑到了厨房门口。颜歌正盯着厨房空白的台面看着,然后忽然仰起头,看着抽油烟机上方的位置,踮起脚尖,将藏好的钥匙找了出来。
“颜歌?”
颜歌没有理会陈晋,他侧着脸靠近颜歌,她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正专注的翻看着钥匙。
梦游。
陈晋看着颜歌用钥匙打开了一扇扇门板,从中找出来锅碗瓢盆和做饭的材料。她打开了天然气,蓝莹莹的火苗舞动着。他将锅坐在火上,倒上半锅热水。同时,她将鸡蛋打入碗里,搅匀;又切葱丝,姜丝,以及其他材料;等锅开了,她将挂面下入锅里,然后有序的放入调料。
二十分钟之后,厨房里飘出来喷香的鸡蛋面味道。
陈晋咽了口吐沫,心中寻思着这种梦游习惯也是不错,在睡觉的时候把早餐做好,醒来直接吃——可这么优秀的梦游习惯到底是怎么培养的?
颜歌关了煤气,将汤面乘出一碗,端进客厅里的餐桌上,准备好一副筷子,然后走到了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向着里面看了看,就像卧室的床上躺着什么人。
颜歌离开卧室,将客厅和厨房的窗户逐一关闭,然后回到客厅,拿起自己的挎包,便向门口走去。
要出去?
就当陈晋正在犹豫是继续跟着她,还是阻止她的时候,颜歌却停住了脚步,然后猛地转身,跑进了厨房之中。
她来来回回的开关着天然气的开关,大约有两分钟,她又开始用拳头擂击窗户的玻璃。一下、两下、三下……陈晋看着都疼,终于阻止了她的梦游。
他抱住了颜歌,在她耳边暗示她继续睡觉,约莫过了半分钟,颜歌身体才松弛下来,陈晋又把她抱回沙发上。
四
陈晋将面条吃个干净,又将锅碗瓢盆调料等物摆回原位,重新上锁。待颜歌醒来之后,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不断暗示她睡眠质量很高。颜歌听了之后心情显然很好,还主动开车载着陈晋去吃早餐。
“那我更奇怪了,你为什么说,自己会自杀?”吃早餐的时候陈晋问道。
“我家血统里,或许有自杀基因。”她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你看我爸,稀里糊涂的就跳楼了。”
“你担心你和你爸似的?”
“嗯……我可能有多重人格,有时候做一些事,我连自己都不知道。”
陈晋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比如呢?”
她犹豫几秒,“也没什么,或许我胡思乱想了——之所以麻烦师兄,主要是父亲的自杀刺激了我,我担心也会像他一样。”
午餐的时候,陈晋故意买来鸡蛋面,拿到颜歌面前去吃。她表情惊愕了数秒,然后悄然走开,将自己餐盒里的饭菜打包,塞进了垃圾桶。
傍晚,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不用言语交流的默契——下班的时候前后脚离开,谁也没和谁打招呼,只是各自向小熊道了句再见。
然后走了两条不同的路,却在停车场汇合。
颜歌开着车,一路上两人的话题也轻松了许多,聊了很多大学时候的趣事,然后又去一家法国餐厅共进烛光晚餐,颜歌请客,说是给陈晋接风洗尘。
迟到了一个月的接风洗尘。
吃过饭,两个人将汽车停在了餐厅,并肩在江边走了一个多小时,走了五公里的距离,走回了颜歌的家里。
两个人都有点微醺,征得颜歌的同意,陈晋可以睡在她的床上,而她固执的还要睡在客厅,陈晋“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了。
半睡半醒之间,他忽觉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缝,然后,就看着颜歌缓缓的走到了床的一侧,慢慢的躺了下来。
陈晋一时无比紧张:又是梦游么?这才睡着……
然而并非梦游,因为颜歌没躺下几秒,便钻进了他的被子,爬上了他的身子。陈晋闭着眼睛,装作喝多了什么也没发生。他似乎能察觉到颜歌喷向他脸上的热气,但是颜歌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或许内心此时也陷入了挣扎。
渐渐的,陈晋察觉到身上越来越轻,颜歌好像离开了。
他将眼睛睁开一道缝——
那张熟悉的脸庞正伏在他的脸上,与他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她脸颊两侧的黑色血迹缓缓蠕动,像是蚯蚓一般。
王晓迎,又是梦魇。
陈晋闭上眼睛,强制自己打了个响指,然后猛地睁开。
梦醒了,他正坐在汽车的副驾驶上,颜歌正在旁边开着车。
“怎么了?”
陈晋喘息未定,“我们……”他才意识到,这是在下班的路上,他睡着了。
“看把你吓得?做噩梦了?”颜歌鄙视的看了他一眼,“为了安慰你,请你吃大餐吧,给你接风洗尘。”
如陈晋所料,他们进入了一家法国餐厅,点了和梦里相同的牛扒和红酒,就连餐桌上聊的话题,也仿佛是陈晋梦到过的。但是梦里的细节,却又记不起来。
吃过晚餐,两个人微醺的在江畔漫步,然后走了五公里回到了颜歌的家。
“怎么了,还不进来?”
颜歌站在门里呼唤他,陈晋迈步进门。都和梦里一样。
“我是在做梦吗?”他喃喃自问一句。
“呵呵?”颜歌笑着摔在沙发上,“也不是头一次和美女共处一室了。”
不是梦境,可为什么自己将这一切梦见了一次?莫非是梦境的预知功能?
虽然他争取睡沙发,但还是拗不过颜歌。
“喂,你再和我争,我会怀疑你意图不轨,想和我睡在一起!”
她连这话都说出来了,陈晋自然不能造次,于是顺从了睡了她卧室的床。他不敢睡觉,因为他担心着后面的场景。
果然,在半梦半醒之间,门又被推开了一道缝。
颜歌的身影缓缓的走近,爬上床,躺在了陈晋的一侧。陈晋没有闭眼睛,他看着那身影躺了下来,可当她的头接触到枕头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她根本不是颜歌。
王晓迎转过脑袋,侧着身子看着陈晋,他心口一闷,闭上了眼睛,再睁开。
鼻尖对鼻尖……
王晓迎正伏在他的身上,与他鼻尖对鼻尖。
他弹指的同时,手机闹钟震动了。
陈晋再次醒来,周围黑漆漆一片,他打开台灯,才发现自己依然在颜歌卧室的房间。
他大口喘着粗气,仔细分辨着这次醒来到底是真是幻。应该是真的——他也不是很自信,至少咬过自己的胳膊,剧痛之后,没有其他的变化。
闹钟定的凌晨4:30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两个梦境几乎相同了,因为两个梦的内容,就是他和颜歌昨晚共同经历的——除了她爬上他的床这一段。
一阵恐惧从陈晋心底升起,频繁控梦,似乎已经让他模糊了梦境和现实的界限。
客厅里传来窸窣的声响,陈晋找到颜歌的时候,她正在翻腾抽油烟机上方的钥匙。他将传输器戴在了她头上。
为了很快的进入睡眠,陈晋给自己注射了30毫克的安定,这种剂量的效果几乎等同于麻醉,但是为了帮助颜歌,这种冒险还是值得的。意识很快便混沌了,但是在睡眠重临的那一刻,他猛然坐了起来。看见躺在床上的身体,他放心了,于是走向卧室房门。
蝉鸣阵阵,这是一个盛夏的中午。
一间老房子的客厅,墙上还挂着2005年的挂历。看到这个时间,陈晋心中一紧,看来颜歌的心结,跟他想的一样。颜歌正在厨房里忙碌着,陈晋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端着鸡蛋面走到了餐桌上。
梦里的她,还是个初三的女孩,还是陈晋记忆深处的那个蹦蹦跳跳爱说爱笑的女孩。
放好一副筷子,颜歌来到卧室门口,打开一道缝。缝隙里,一个中年妇女正直愣愣的躺在床上。
“妈,吃午饭了。”
“嗯……”母亲闭上眼睛,“我一会儿自己吃,你快去上学,别迟到。”
颜歌应了一声,却没挪开,她盯着床头柜上的白开水和药片,“妈,你早上的药怎么都没吃?”
“忘了,我一会儿吃过饭再吃。”母亲睁开眼睛,挤出笑容,“快去上学吧,别迟到!”
颜歌这才离开卧室,对着镜子整理了下两条羊角辫,刚要出门,忽然看见客厅的窗户还开着,于是跑上前关闭了窗户,又看见了厨房的窗户也开着,也关了厨房的窗户。
“妈,我走了……”
陈晋跟随者颜歌离开家,可是她开门关门之后,却依然在自家客厅里——从中午的客厅,迈步进入下午的客厅。只是,此时的客厅中地板杂乱无章,鞋印踩了一地,她父亲颜勇正失神落魄的坐在沙发上。
“我妈呢?”
颜勇哽咽,不乏责怪的说道:“你中午做饭了?”
“啊?”
颜勇更为伤痛,接下来的话便没说出来。
“我妈呢?”颜歌歇斯底里的喊道,“他们说我妈死了,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颜勇抹了一脸的泪。
“煤气中毒……”
颜歌疯了似的跑进厨房,失神落魄的看着煤气罐,然后目光却放在那扇她关闭的窗户上。
“小歌,你别自责,我其实不想告诉你……”
颜歌拎起地上的板凳,砸在窗户玻璃上。
“小歌……”
颜歌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最怕的就是这样,你不要自责……”
颜歌忽然怒视颜勇:“我为什么要自责?是你杀了我妈!”
“我没有……煤气不是我开的……”
“你如果不干出那丢脸的事,我妈会生病吗?”颜歌怒骂道,“臭不要脸!”
“我没有,我没有……你为什么也不相信我?”
“全学校都知道了,所有人都在戳我的脊梁骨!我妈如果不是因为你,今天这时候,应该还在上班呢!”
“我没有……小歌,你要相信我!”
“你这个骗子,你是个杀人凶手!”
颜勇也跪在地上,“你别骂了……她们……她们的死,跟我没关!”
陈晋浑身发麻,原来自己的错误,竟然还间接害死了颜歌的母亲,这是他始料未及的。颜歌啊颜歌,看来我对不起你的,太多太多了。
恍惚之间,颜歌的梦境开始崩塌,就连她也察觉到了梦境的异常。在断壁残垣与漫天的灰尘之间,她忽然看向了陈晋。
“师兄!”
陈晋一阵慌乱,连忙打了个响指,梦境切换到了江边。然而,颜歌还在他旁边。
“师兄,你……你在我的梦里?”
陈晋震惊了,“你醒了?”
“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是梦。”颜歌话音刚落,却指着远处一个男孩,“那不是你吗?”陈晋看到了这个场景,本可以切换,继续将秘密掩埋,可他心知有些事情无法逃避,还是面对吧。
王晓迎抚摸着石头狮子,而少年的陈晋就躲在不远处看着她的背影。等王晓迎走开,他也走上前去,抚摸着她抚摸过的狮子。然后,他就发现了她的秘密。
狮子嘴的黑洞里有一封情书。
一封王晓迎写给数学老师颜勇的情书,陈晋看得浑身颤抖,自己暗恋的女孩,竟然写情书给数学老师,一时之间,愤怒和嫉妒同时涌上心头。他将情书塞回狮子嘴里,依然躲在远处等待。两个小时之后,颜勇来了,数着狮子的数目,然后伸手进了狮子嘴。
拿了情书,他大致看了几眼,然后赶紧收了起来,迅速离开。
场景切换,陈晋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并以某学生家长的名义,寄给了学校领导。数学课上,颜勇缺席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老师暂时代课,但是颜勇为何缺席,谁也不知道。陈晋心中一阵解气,他看向了王晓迎,她明显失落万分。
颜歌看到这里,才恍然道:“匿名信原来是你写的?”
陈晋点了点头,打了个弹指。
王晓迎站在综合楼顶的一角,下面人声沸腾,老师和学生都呼喊着她,提醒她别做傻事。那是她还是化作了一道美丽的影子,从天而降。
梦境化作一片血色。
陈晋醒来了,蹒跚的迈着脚步进入客厅,此时的颜歌正诧异的看着卧室方向。
“匿名信是你写的?”她重复了梦里的那句话,她希望听到的是否定,但是,陈晋却点头了。
“是我的嫉妒心作祟,害死了王晓迎,害了颜老师,也害了你的妈妈。”
颜歌抱着头:“我竟然,和一个杀人凶手……我竟然……”她摘下传输器摔在地上,“你给我滚,滚!”
陈晋没有动,反而向她靠近。
“我一直避着你,就是因为我心里有愧。”陈晋走到她对面,“但我这次回来,是想面对过去,我也很痛苦,我没法饶恕自己。”
颜歌抽泣着,两只手无处安放的晃动,显然想说什么,可又讲不出来。
“怎么……怎么是你……”她泣道,“我一度认为……你已经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你让我醒的这么早……”
陈晋想拥抱她,可此时,显然不行。
“就算是梦,也让我多做一会儿啊。”她抹着脸颊的泪,忽然怒吼道:“怎么还没滚,你快滚,滚!”
颜歌站起身,将陈晋推出门外。
每个人都没法绕开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陈晋失魂落魄的走在江边,从黑夜走进晨曦,又走在曾经有过石狮子的那个地方,坐在长椅上,一直看着太阳从江心升起来。
一水湛红。
这样一通狂风暴雨之后,陈晋竟然还获得了满足。只是,他和颜歌的关系,恐怕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想获得她的原谅,这也是此行归来的目的,但显然,破碎了。这样的结果,他预想过无数次,但是之前也衡量过,万一失去颜歌,怎么办?
结论是,他不配获得颜歌的信任与爱戴。
一个老人坐在了他的旁边。
“我女儿,曾经就喜欢站在那个位置。”老人的拐杖指了指陈晋所看的方向,“十几年前,那里有一排石狮子,现在呀,什么都没了,都变了,只有这条江,还是老模样。”
陈晋低着头,泪水从他的鼻尖滑落。
老王将左手的胳膊搭在陈晋的肩膀上,“晓来都和我说过了……”
“您知道我?”
“一个月前,你来我摊子上买糖葫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老王嘿嘿一笑,“毕竟咱们这小地方,考上北大的就两个,而且,你还是晓迎的同班同学。”
陈晋无言,沉默的漩涡在两人之前转动。
老王接着说:“昨晚我梦见晓迎了,她很开心,很漂亮,还买了一条淡红色的连衣裙……”
陈晋依然没有说什么,他在等待着另一场狂风暴雨。
“谢谢你!”老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过自己吧。”
陈晋摇了摇头,又顺手擦掉了眼角的泪,谢谢你,这是始料未及的惊喜。
“这件事,也不能全然怪你,晓迎也是年轻,受不了学校里那么多流言蜚语。”
陈晋道:“但是,我没有编排过任何一句晓迎的流言蜚语!”
“哦?”
“就连我写给学校的匿名信,连晓迎的名字也没提……我怎么可能……伤害她!”
老王忽然坐直了身子,“你再说一遍?”
“我没写晓迎的名字!”
“可我看过另一封匿名信,明确的写着,是王晓迎勾引颜勇!”
陈晋脑子里一片沉寂。
“这封匿名信点到了晓迎的名字,但校方本来也是保密的,可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了……”
尾声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陈晋在北京的工作室屋门被推开了。
外面的助理道:“对不起小姐,陈老师的预约已经满了,如果您……”
“我病得有点重。”
“可是……”
陈晋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与门前的女子对视着,然后向助理一挥手,示意放进来。
颜歌将行李箱放在前台,与陈晋走进了办公室里。她坐进了沙发,一句话也没说,不知是在组织谩骂的语言,还是等着陈晋主动道歉。
陈晋装作若无其事的主动说道:“怎么,来北京出差?”
“不是说了么,来治病。”
“别跟我开玩笑了。”
“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颜歌一脸郑重,一如往常。
陈晋心头一凛:“你梦游……严重了?”
颜歌摇了摇头,从随身的挎包里抽出一个棕黄色的老信封。
“信。”她提醒道,“就是我父亲最后来见我,想带给我的东西,幸亏去了趟医院,从那些遗物中找到的。”
陈晋接过信来,大致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这是颜歌母亲留给她的遗书。
信上说,她已经没有勇气活下去,所以选择用煤气自杀。
关于自杀的原因,她写道——
“我没想到结果是那么惨烈,那个女孩竟然采取最极端的方式,来回应我对她的报复,这让我心中忏悔——小歌,妈妈本想用匿名信,让她名誉扫地,可是,我的冲动,却害死了一条和你一般大的生命,害死了别人的女儿……”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所以,请原谅妈妈……”
颜歌说道:“我总是梦到妈妈在梦里对我不理不睬,十几年来,我总是忏悔那天,如果没有关窗户的话,妈妈就不会死。谁知道,妈妈竟然是自杀。”
“这封信,被你爸爸保管着?”
“算是隐瞒了吧……”颜歌以一种释然的语气道,“我想,那时候的他已经濒临崩溃,所以看到这封信,便藏了起来,让人以为是我的过错害死了妈妈,他已经受不了更多的责备。”
陈晋将信重新装进信封,恭敬的递回给颜歌。
她只是想传达一封信吗?
之后,又是尴尬的沉默。
“我……”两个人同时说道,眼神接触的时候,又是一阵尴尬。
“女士优先。”
颜歌低下头,脸颊有些微红,“能……借你家客厅沙发睡一晚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