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故事静等花开我也爱写小说

秋儿

2018-05-25  本文已影响331人  海边的风铃2008

        五八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家家户户都把锅碗瓢盆贡献出来,成立人民公社吃大锅饭,热闹沸腾到后来却是饱的饱,饥的饥;紧接着又“除四害”, 在那个三面环山的小村落里,风过留声,雁过留痕,也不时见到有人拎根草绳,绑了几只死麻雀、死老鼠到公社邀功去,似乎所有人的脸都黑皴皴的,密集的皱纹深深浅浅,汇集到眼角,流淌出几分得意来,好似提着的不是死物,而是一串香喷喷的大白面馍馍。

        在一个破落的小庭院门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挂满了荚子。屋里的女人哭天喊地,接生婆一边麻利的把两筛子谷糠倒到女人身子底下,一边训斥她:春田他娘,别叫唤了,你那肚子,早些年干啥去了……一声清脆的啼哭打断了接生婆,她不再言语,直到用旧床单把小娃包了包,放到女人枕边,转身离开,才飘来两个字:丫头。

      丫头娘举起绵软无力的手,把档住眼睛的头发拨弄开,那拌匀了汗水和泪水的头发,已揉搓成蓬乱一团。她又吃力地支撑起一只胳膊,往窗外探探头,秋风一刮,有几片树叶旋转着身子上下飞舞,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南边墙根底下有一小丛野菊花,傲然挺立,她眼角湿了,喃喃说道:叫秋菊吧。

      秋菊爹赵仁义前脚把接生婆喊到家里,后脚就去了人民公社支部,没人知道他在公社支部里是啥官,可他跑的比谁都勤,也净做出力不讨好的事,谁让他就是乐意做呢?只要能和别人大声谈论“国家大事”,他那被皱纹包围了的细长眼睛就神采奕奕,迸射出了光芒。

    赵仁义只有一根独苗春田,听算命先生说,他命里有俩儿子,就一心一意盼着老二来,这一盼盼了二十年。老婆生孩子,他是欢喜的,还琢磨着哪天去打听打听算命先生,送他俩白面馍馍,可快五十的人啦,又怕人家笑话:老婆生孩子,把老赵头乐傻了。他装作没事人一样跑去人民公社,浑身的力气用不完似的,锄头抡的很高,满脸满头的汗,也不去擦一把。看太阳已偏西,他一溜小跑回了家,一把拉过破被子,伸手一摸,整个人顿时冰住了。

      床上那个虚弱的女人说:就叫秋菊吧。他狠狠地瞪她:你不知道他大伯叫啥?她身子虚弱,大脑似乎也跟着虚弱了,想了老大一会儿,春田大伯叫赵仁举。

      她极度虚弱,可仍在坚持:叫秋儿吧。这次没人和她争辩了,他已扭头回到公社去抡锄头了。

      秋儿娘好像是一夜白了头,脸上的皱纹也埋伏的早就不耐烦了,着急的跳出来围剿她那张刀削般的瘦脸。

      秋儿小时候老是咳,一咳就高烧不退,秋儿娘整夜整夜抱着她,等到天刚蒙蒙亮,就小心地挨个敲开邻居家的门,终于借到几毛钱去看病。

      日子如同一只老蜗牛,缓缓前行,秋儿娘也像老蜗牛一样,背负着沉重的壳儿,缓缓爬行,背驼了,脸也蜡黄,有时叹气:熬不动了。可看着日渐长大的“小尾巴”,又忍不住咧嘴笑了。有几次,她那小小的身子,竟敢勇敢地挡在爹的面前,不许他打骂娘。

    大锅饭散了这两年,家家户户自己开灶做饭,不管好赖,能填饱肚子就行。秋儿七岁了,小模样俊俏可爱,娘用碎花布给她缝了个小小的花书包,说送她上学。她踮着脚尖跑到街上,逢人就讲:要上学了,要上学了。她如同一只雏燕,在娘的庇护下,羽翼在日渐丰满。可爹劈头盖脸一顿吼,丫头家上哪门子学,能吃上饭饿不死,我赵仁义就对得住这娃了。

      秋儿娘也哭,是啊,春田都二十七了,眼看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家里还没新房,哪个姑娘愿意嫁过来,再怎么困难,今年要先盖个新房。

      秋儿劝娘:娘,不要哭,以后我不上学,多干活,少吃饭。

      盖房,要请人家吃几顿好饭的。秋儿娘咬咬牙,养了八只鸡,还有一头猪,可人都饿的慌,哪有东西喂这些畜生哩,她想出一个好主意:半夜悄悄起床,摸着黑去学校的茅房偷粪喂猪,可有一次,碰上一个起夜的学生,那学生大声喊:快来人哪,抓偷粪的。她慌了神,急忙翻过小矮墙的时候没踩稳,一下子掉进了土沟里,脚崴了,腰也摔了,躺了几天动不了。秋儿在床前跑来跑去,一口一声“娘”,叫的娘心里暖和和的。

      新房只有两间,可到底还是盖起来了,春田能干,嘴巴也不拙,叔叔婶子的会叫人,当年冬天就娶上了媳妇,媳妇矮矮胖胖的,可人朴实,心眼儿不坏。

    秋儿娘病了,脸色越发蜡黄,瘦骨嶙峋,眼窝深深凹下去,大眼珠子凸出来,看起来有点儿瘆人,也越来越多地躺着了。秋儿想:肯定是娘太累了,那我就多干活,拼劲干,让娘多歇着,可是,娘怎么连饭都不吃了呢?

    那是一个秋天的中午,太阳很刺眼。秋儿娘把她叫到床跟前,她说:秋儿,你去你嫂子家把你哥叫过来。

    她哥哥春田家,和她们家前后院,她出了门口,恰巧见几个小伙伴在玩沙包,就忘了娘的话,和他们玩起了沙包,不知过了多久,看到她爹回家了,不一会儿,又看到爹铁青着脸出门了。

      她站定在那里,突然想起“要叫哥哥过来”的事,急忙跑到哥哥家,嫂子挺个大肚子,晒被子正困难,她帮嫂子晒好两床被子,说了“娘要找哥哥”的事,嫂子说“你哥不在家”,她就一个人悻悻然往家走,还没到家门口,就突然被大伯用力拉扯了一把肩膀,乜斜着她说道:死丫头,只知道玩,你娘死了……她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两只脚又定住了,拼尽全身力气也挪不动步了,额头也慢慢裂开了一般,呼呼的凉气从裂缝灌进去,好冷,好冷,她无力地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在心里大声呐喊:娘,娘,我好冷,抱抱我。嘴巴却发不出声响。

    家里多了些人,进进出出,杂乱无章,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没人问她饿不饿,冷不冷,她像个木偶,偶尔被拉去磕头,哭着喊娘,再随手置放到角落。

      老赵头一下子成了迟暮老人,怕冷,刚下霜就穿上厚棉袄了,沉着脸,不说话。嫂子和哥哥一合计,喊秋儿过去吃饭,侄子也要人帮着带。侄子胖嘟嘟的,秋儿瘦弱的小肩膀抱着很吃力,可她不敢有一丝马虎。有天晚上,她又梦见了娘,娘在前面走,没回头,她撒腿就跑上去追,边跑边大喊“娘”“娘”……突然,“啪”一声,她惊醒了,床边站着怒气冲冲的嫂子,“又喊又叫的干啥啊,被子又掉地上了,冻感冒了咋整?”她没敢吭声,偷偷地咬着被角哭:娘从来没打过她一下。

      嫂子倒也不坏,看她衣服破了,抽空儿给她缝缝补补,有次去集市,给她带回两条粉色纱巾,再把她头发高高扎起来,她觉得自己很美。逢年过节,嫂子也会给她买件新衣裳,看她乐呵呵地跑来跳去,直笑她“疯丫头”。

      老赵头老了,三天两头地眯缝着眼,似睡非睡的斜靠在柴垛上晒太阳。突然地,秋儿拔个儿了,去年的棉裤,今年拿出来一笔划,短了一大截。嫂子坐在堂屋门口,麻利地拆开旧棉裤,嘴巴也没停,一口一个“死丫头”。秋儿抱着侄子坐一旁看,看裤腿长出一截簇新的花布,金黄色的阳光洒在嫂子身上,她感觉到温暖,也好想好想她的娘。

      渐渐地,侄子喜欢到处跑,秋儿的笑声也多起来了,这时,嫂子的肚子又鼓涨起来,再过了三年多,嫂子又生下第三个孩子,这次是个女孩。嫂子天天劳碌不停,背驼了,圆胖的脸也渐渐扁平,窄了,有时秋儿悄悄盯着她背影,像娘,可娘的脸,真的越来越模糊了。

      那年夏天,老是大太阳,不下雨,她跟着嫂子去菜园里挑水浇地,看嫂子把新鞋子脱下来,光着大脚板挑水,就那么踩着泥,踩着水,来来回回。她突然说:嫂子,以后我给你买双新鞋子。嫂子转过头,飞快地扫她一眼,笑着嗔怪:死丫头。她想:以后一定要买双最好看的新鞋子送给嫂子。

        白驹过隙,时光飞逝。秋儿十七八了,出落成大姑娘了,说啥都懂,可就是白眼瞎,不识字。那天,她在地里种花生,同村的一个小伙子跑来借锄头,她羞答答地借了,接下来又来借水桶,又来还锄头,又来还水桶,来来回回好几趟,每次和他说话,她心里“扑腾扑腾的”,像揣了一只小白兔。秋儿悄悄观察这个小伙子,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很好,这个小伙子,对她也实在热情的过了头,有事没事冲她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经媒人,俩人在田地里就那么面对面站着笑,也太有伤风化了。

      老赵头和春田说,让她嫂子打听打听,赶快托媒人,张罗张罗秋儿的婚事。不几天,就有媒人登门了,给秋儿找了一户外村的人家。一见小伙子,秋儿一怔,浓眉大眼,高挺鼻梁,高个头,有一米八那么高吧,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模样周正的人呢?可她还是喜欢同村的小伙子啊,这个漂亮的男人,一直很严肃,没有一笑就露出的洁白牙齿。又过了个把月,漂亮男人上门提亲了,两床精美缎面,两斤白糖,还有沉甸甸的二十块钱。老赵头浑浊的眼里,闪烁着喜悦的泪光,哥哥嫂子也很满意这门婚事,小伙子相貌好,也懂礼数。秋儿出嫁了,小伙子借了辆自行车,把她带回去,从此,她就是这个张姓小伙子的老婆了。这个男人叫张桂。

      刚结婚那阵子,张桂对她很好,会对她说:歇着吧,别太累了。她心里暖和和的,只是张桂喜欢晚上去朋友家玩,听起来,他的朋友特别多,有次她笑说:我看哪,阿猫阿狗也能算是你的朋友了。

      七十年代后期的北方农村,物质极度匮乏,可秋儿家却经常有鸡吃,有酒喝,秋儿渐渐起了疑心,张桂也不做什么营生,这鸡是哪里来的?疑心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晚上,张桂用手指着秋儿的眉心,用力一戳,秋儿的头就后仰一下,趁势后退一步,他狠狠地警告她:给你鸡吃,还不知足啊,我就是偷了别人的,咋了?!偷不到,我还要抢呢,你要是再管我,信不信我杀了你?!秋儿抱紧了才两个多月的儿子,浑身像筛糠似的抖,豆大的眼泪摔碎到地上,她对自己说:就这么佯装眼瞎了吧。从此,她沉默寡言,只有“呀呀学语”的儿子,才能让她偶尔笑一下。

      有时,她端详着儿子的浓眉大眼,劝告自己,不管咋说,张桂到底给了她一个这么好的儿子。张桂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时常一两个月回来一趟,给她带些钱,带些食物,可她每天心惊肉跳,吓的没了奶水,儿子饿的直哭。突然有一天,张桂回来了,搂着她,语气也异常温和:秋儿,我再也不走了,以后和你好好地过日子。

      她五味陈杂,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一时哭,一时笑,像个疯子,他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抱起儿子亲了亲,这时,她已经像过年一样欢喜了。

      第二天中午,村长带着几个陌生人来到他们院子里,村长问张桂:你二哥去哪里了?张桂一愣,眼珠一转,说:他们正在屋里说话呢,你们进去吧。说完,抬起脚迈出了院子。

      从此,张桂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来,那几个陌生人是便衣警察,让村长带路来张桂家里抓他,村长念及是同村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急中生智,冒出个“找他二哥”的说法来。

      生产队解散了,包地到各家各户,老百姓种地的积极性大大提高,只是他们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像哑巴吃黄连,很苦,却说不出。她领着小张桂回去看看父亲和哥嫂,空手回去也不让人待见,父亲整日昏昏欲睡,快认不出她了。她咬咬牙又回到张家,看着破旧的房屋里家徒四壁,自言自语:就这么熬吧。村里人都知道她男人是个贼,能不打招呼就不打,有时还要当着她的面窃窃私语,她终究觉察到周围目光里的冰冷了,一个人默默地刨地,播种,施肥,收庄稼,唯一的盼头就是小张桂快快长大。

      一天后半夜,有人敲窗,这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敲窗子啦,她恨恨的问:谁在敲啊?你这遭雷劈的。谁知门外的人小声说:秋儿,快开门呀,我是张桂。她又惊又喜,哆哆嗦嗦,穿了半天才穿上裤子,开了门,一顿哭啊,把小张桂喊醒,告诉他:爸爸回来了,再也不会为没有爸爸和别的孩子打架了。

    张桂看起来老了不少,精瘦,也黑了,他告诉她:这八年来,一直躲在一个人家里帮着做鞋子卖,实在想老婆儿子,就跑回来看看,想带她们娘俩去那边。

      天刚蒙蒙亮,张桂睡着了,这一路,基本都是靠两条腿走回来的,他们想着过两天就收拾东西跑路了。

      张桂刚睡了四五个小时,警察就上门了,如同天降,把他带走了,留下了目瞪口呆的秋儿和小张桂。又过了几个月,秋儿知道了,张桂被判刑十二年;秋儿还知道,偶尔对她笑眯眯的东家邻居向警察告的密,毕竟有三百元的检举奖金呢。

        她要继续等,再等十二年,已经干涸的眼睛里, 装满了悲伤和绝望,额头又像裂开了一般,有一道裂缝,冷风呼呼的吹进去,好冷,好冷,她慢慢跪了下去,双手抱住疼痛难忍的头,大声喊着:娘,娘,我好冷,秋儿好冷……

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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