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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东和女租户

2018-07-04  本文已影响275人  墨香小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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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长悠长的蝉鸣,从远古的夏天穿越时空而来。给这静谧的午后,平添多少寂寥。

一位满脸沧桑的老人,在夏装外套了一件与季节极不相称的外套,手里拿着拐杖,从燥热的大街上慢慢走回小区。他叫张佩德,今年七十五岁,患有老年痴呆症。

也不知道谁又惹到他了,他边走边骂:“干什么咧这是?这家好哇,那家歹呀,干什么咧这是!就你家好,别人家都赖,是呗?干什么咧这是!”小区门口的保安见惯了他这副架势,并不理会他;在小路边上乘凉的三个老太太也见惯了他这副架势,只是摇着扇子看着他,偶尔私语几句,也不理会他。

张佩德走到他家所在的楼下,站在那里,并不刻意看着谁,继续大声骂着:“干什么咧这是!见不得别人家好,光会挑拨离间,这家好哇,那家歹呀,就你家好,别人家都赖是呗?干什么咧这是!大家伙儿凑哩一块儿不是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这家好那家歹地挑拨离间。干什么咧这是!再让我听见了,我就拿着拐棍子打你!”

他举起拐杖,又迅速地在洋灰地面上敲打了几下。偶尔一两个过路的人躲开他走,似乎也是见惯了他这副架势,并不驻足观看。

几个月以来,张佩德几乎每天都要骂一两次街,几乎每次骂的内容都不一样。并不曾见他针对谁,他只是自言自语式的骂街,似乎要把从前七十多年里对这个世界的不满都骂出来一样。他的儿孙们也管不了他,只好任由他骂去。

以前的张佩德可不这样,虽然他得老年痴呆症几年了,但是并不厉害。只在忘记吃药时会偶尔走错家门,其他时间跟正常人一样,也从不骂街。

张佩德早年丧妻,两个儿子由他一人抚养长大。他的家在这座小城的城郊,两处院子。一处院子盖了一排单间平房,往外出租,租户每月交一次租金;另一处院子的北面、东面、西面分别盖了三座平房,供自家人居住。后来,他的两个儿子都结了婚,张佩德就自己住北房,大儿子一家住东房,二儿子一家住西房。

儿子两家各自做饭各自吃,各自挣钱各自花。但是张佩德却不肯和儿子们分家,他想去哪个儿子家吃饭就去哪个儿子家吃,自己并不做饭。

两个儿媳要求公公在他们两家轮流吃饭,说好每家几天。张佩德气恼地说:“我不跟你们分家,我想在谁家吃就在谁家吃。”儿媳们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在背地里嘟嘟囔囔斤斤计较。

每次到了吃饭时间,儿媳们都去叫公公到自己家吃饭,张佩德看着哪家的饭和自己胃口就去哪家吃。

二儿媳对公公的做法尤其不满,她常对人说:“我嫂子的孩子大了,两口子都上班,他们不怎么做饭,经常买着吃。我孩子还小,不上班,有时间做饭,每顿饭都是自己做。公公不爱吃买的饭,愿意吃自家做的,所以在我家吃饭的次数多。”

别人说:“你公公怎么不轮流吃饭呢?说好每家吃几天。这样多不公平!”

“谁知道呢?谁给他也没法儿。”二儿媳一脸无奈。

那时候的张佩德六十多岁,每天都要给两个儿子家带孩子、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晚上没事的时候,他就在街边和邻人们聊天。

有一年春天,张佩德家的出租院内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租户。据说她也是丧偶之人,如今单身几年了。她有一个女儿刚上大学,她就在这座小城的一个工厂里上班。一般白天见不到她,晚饭后,张佩德经常看到她在水池边洗衣服,但是他俩之间并不搭话。直到过了夏至。

在天气燥热、蝉鸣悠长的日子里,有一天晚饭后,张佩德照例去那条并不热闹的大街上歇着。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邻人也陆续出来了,他们和张佩德凑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不一会儿,张佩德家那个四十多岁的女租户也出来了,独自站在街边一角,看过往的稀稀疏疏的行人。街上并没有她认识的人,她也不想主动和别人搭话。她站了一会儿就要回去。这时,一个经常见到她但并不打招呼的老太太主动和她搭话了:“你是新搬来的吧?在哪上班呢?”

“是的,春天才搬来。”女租户答道。她见有人和她搭话,就没着急回租住屋,而是留下来和那个几个老人一起聊天。当然张佩德也在内。后来,别人都各自回家了,只剩下女租户和张佩德还站在那里聊。

张佩德说:“以前咱们住的这一带一户人家也没有,都是庄稼地。这些年发展地很快,如今这么繁华了。”

随后,张佩德又给女租户讲起了他小时候,发生在这片庄稼地的一件事。张佩德小时候,自家地里种着西瓜。有一个盛夏的傍晚,天刚擦黑,他的母亲让他和他姐姐一起去给姨妈家送西瓜。于是,张佩德和姐姐每人抱了一个西瓜就出门了,他们去姨妈家要穿过这片庄稼地。

当他们走到这片庄稼地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一个拾粪老头儿。老头儿背着小筐,拿着小叉子,佝偻着腰,在薄薄的夜色中依然能看出他的瘦小可怜来。老头儿后面大约几米的距离,有一个一房高的大白人,飘飘忽忽、慢慢悠悠的跟着他。张佩德和他姐姐看到后,吓得头发全部竖起来了,赶紧抱着西瓜就往回走,不敢再去姨妈家了。

女租户听后,吓得有些发抖,但还是很好奇地问道:“那个大白人是什么?”

“大白魔。”张佩德答道。

“好怕。”

“其实白魔不会害人,但是也能把人吓够呛。黑魔是真害人, 如果是黑魔跟着那个拾粪老头儿,估计那个老头儿就活不了几天了。”

“黑魔白魔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一种坟气,坟地里出来的一种坟气。”

本来这是盛夏的夜晚,燥热还未褪去,可女租户的后背却渐渐发凉了,忍不住有点瑟瑟发抖,似乎头发也要竖起来。她借口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就自己先回出租屋了。张佩德见街上没人了,也径自回家去。那天晚上,女租户一夜没关灯。

从那以后,张佩德和那个女租户说话渐渐多了起来,也就渐渐熟悉了。他们两人经常在一起闲聊。张佩德似乎渐渐有了年轻人一样的活力,笑容也多起来了,能从他脸上看到他内心的喜悦。

渐渐地,关于张佩德和那个女租户的闲言碎语也多起来了。无非就是说他俩关系好,别的事倒是没有。还说这么多年没见过张佩德和哪个女人走得近,如今却天天和那个女租户闲聊。还说什么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岁,张佩德是老牛想吃嫩草。

张佩德的两个儿子不淡定了,悄悄对父亲说别跟那个女租户闲聊了,小心风言风语。张佩德一脸不高兴:“什么风言风语?还不让人说话了?”

女租户似乎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后来,她下班回来,做好了晚饭就叫张佩德一起吃。两人喝点小酒,晕晕乎乎地聊到很晚。似乎他们有积攒了几辈子的话,总也说不完。

有一天,张佩德的两个儿媳在给公公打扫房间时,发现公公收房租的小账本上,那个女租户的房租最近几个月都没有记录。她们断定公公已经不收那个女租户的房租了。她们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担心公公以后会把所有的钱都交给女租户。于是,两个儿媳就联合起来,准备把那个女租户赶走。

第二天傍晚,张佩德的两个儿媳料定那个女租户快下班回来了,就在出租房的院子门口等着她。女租户下班回家后,还没进院门,就看到张佩德的两个儿媳站在院子门口,于是和她俩打了声招呼:“歇着呢?”张佩德的俩儿媳并不回答,而是直接了当地问道:“你该交房租了吧?”

“我交了。”女租户答道。

张佩德的大儿媳拿着一个小账本,在女租户的面前晃晃,说道:“你说交了,这上面怎么没有记录?”

“那是房东的事,我怎么知道?”女租户答道。

“就算这上面没有记录,你那里也应该有我爸给你打的条子,条子上写着当月收的租金和水电费。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对证一下,看看我爸给你打的条子。”大儿媳说。

“那些条子我都扔了,留着也没用。”

“住了这么久了,一个条子也没有留下吗?”二儿媳有点急了。

“没有。”女租户答道。

“这个账本上唯独你的房租没有记录,别的租户的都有。这就足以证明你还没交。”大儿媳一脸不高兴。

“房租是你爸收的,记录不记录是他的事,你们该去问他,不该来问我。每月的房租只交一次吧?你爸来要,我给;你们也来要,我还给吗?我一个月交几份房租啊?”女租户也生气了。

“我爸并没有和我们分家,我们也可以收房租。”二儿媳说道。大儿媳觉得气氛不对了,就用一只胳膊肘碰了二儿媳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张佩德的俩儿媳和那个女租户对证了半天也没要出房租来,气不打一出来,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另做打算。

张佩德知道两个儿媳去找女租户要房租的事以后,气的够呛,不好对儿媳们发火,就把两个儿子训斥了一顿:“一直都是我收房租,你们叫她俩向人家要什么房租去了?你们要当我的家吗?我还没死呢!”两个儿子见父亲很生气,不敢和父亲顶撞,只好低头挨训,沉默不语。接受完了父亲的教育,各自回屋去找各自老婆交代。

两个儿媳一合计,决定消停一阵子,慢慢挑那个女租户的毛病。

转眼间又是一年盛夏,树上的蝉每日都在控诉着天气的燥热。张佩德的两个儿媳注意到那个女租户天天下班回来洗衣服,从不间断。于是,两个儿媳找到正在洗衣服的女租户说:“我们这的水费都是每人每月十元钱,像你这样天天洗衣服,十元钱怎么够?以后节约用水吧,别天天洗衣服了。”

女租户说:“天气这么热,上班穿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不洗洗怎么穿?”

“你就一身衣服吗?干嘛非得晚上洗了白天穿?就不能换换吗?”大儿媳说道。

“你可以攒多了再洗啊!”二儿媳说。

女租户来气了,声音也比之前提高了:“攒的多用水多,衣服少用水少。”

二儿媳见女租户声音提高了,她也来劲了:“让你节约用水有错吗?你还不高兴了。”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越吵声音越大。那个时候大部分人都下班回来了,引得一些好事的租户都出来看。

那个女租户突然进屋去了,又迅速地出来,把十元钱朝着张佩德的俩儿媳扔过去,冲她们说道:“我再给你们一个月的水费,总够我洗衣服的钱了吧?你们还想怎样?”说完就继续洗她的衣服,不再理会她们。张佩德的俩儿媳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尴尬。

第二天,女租户就搬走了。搬家的时候,张佩德不在家,女租户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搬走以后,也没有再联系过张佩德。

茫茫人海,张佩德不知道女租户去了哪里,从此以后竟像是老了很多岁,人也萎靡不振起来。后来竟有些糊涂了,总是忘这忘那。直到有一天走错了家门,他的儿子儿媳们才把他送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张佩德就开始吃药,断断续续吃了几年。犯病的时候,若是偶尔有一顿忘了吃药,他就会走错家门。

后来,张佩德的两个儿子都在小区买了房,而此时的张佩德已经糊涂到生活不能自理。两个儿子就把张佩德接去自家新房轮流住,每家住一个月。

张佩德刚住进小区楼房的时候,不见院子,他觉得憋的慌,常常对人说:“没有家了,没有家了,天天憋在这么个小屋子里算怎么回事?那些租户也不知道去哪了,你们谁有她的电话?”别人听了,只道张佩德是老糊涂,只有他的儿子儿媳们能听出他话里的凄凉。

又是一年盛夏,七十五岁的张佩德几乎每天都拿着拐杖骂一顿糊涂街,小区的人们都习惯了他的架势,就像习惯了树上的那些蝉鸣。

蝉鸣悠长悠长的,像是从远古的夏天穿越时空而来。每个人的往事,它们都记得,但是它们不说,它们只唱悠长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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