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情事
1
没有书店的小镇是不完整的。
杉山镇中心是个大十字交叉路口，没有广场没有绿地转盘，街中心被分成整齐划一的四象限。东北方位是杉山中学，顺着中学旁边的一排店铺，连续三家是书店。
第三家书店样子最为老旧，斑驳的外墙瓷砖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其余两家都用了LED屏循环播着新书名字，这家门头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光头书店。
书店老板可不是光头，却有着两条华丽粗犷的大花臂。这家店有些特殊，店面不大，新书不多，还有很多口袋本。
“买书还是租书？”花臂老板看宁静左顾右盼的样子，撇着嘴问她。
“租书？”宁静好奇地问。
“嗯，一本一天一块钱，押金100借5本，以此类推。”大花臂用柜台上的鸡毛掸子戳了戳墙上的价目表。
“那我要租书。”宁静莫名兴奋起来偷摸摸说，“爱情小说？”
29岁的宁静在老家杉山镇的租书店，想要租些言情故事来看，还不敢声张，生怕其他人笑话。
没想到，花臂老板用鸡毛掸子指指她身后的书架，“都在那了。”
宁静仔细地挑了5本，拿到柜台结账，老板瞄了她一眼，说：“少看点这种书，大好青春要出去约会。知道不？约会。”
“我没人约。”一般人说这种话，宁静肯定没有好脸色，可对方粗壮华丽的大花臂震慑住了她。
花臂老板冷哼一声，竖起右手大拇指怼着鼻头说：“老子八段感情，每一次都刻骨铭心……”
“八段感情？！”宁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你这样，也没人约！”花臂老板眯着眼睛瞧她，长吁一口气，仰头的姿势像是吐了一个烟圈，只是他并没有抽烟。
“穿得像个花麻袋，看不见胸看不见屁股，从头包到脚，一点都不利索。”老板用鸡毛掸子指了她一下。
这可是波西米亚度假风！！！宁静只敢在心里暗骂。
“怎么刻骨铭心？”
“老子光屁股的时候，后面就跟着一串的小妹头，一口一个好哥哥，这喊的最甜的，就是初恋啊——”花臂老板拿着鸡毛掸子，敲打着柜台，“初恋给我写的情书，可是天下一绝，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一开始还不懂，查了新华字典，那就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
“后来呢？”
“我家老头子杀猪，她家吃素，没成！”
宁静来了兴致，捧着租的书，靠在柜台上又问：“那第二段呢？”
“第二段？那就惊心动魄了，她要转学，坐的车子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跑。她就探出头说，她会回来的！”
“回来了吗？”
“回来还能惊心动魄？她不止是转学还是搬家，一去不回。老子在后面跟着跑，被辆摩托车给撞了，躺了两个月。她一打电话就哭，哭得心肝都碎。老子说，哭什么哭，等老子有本事去找你。”
“那你去找了？”
“能不能别插嘴？好好听故事！”花臂老板不耐烦，又用鸡毛掸子指了指门外，“你得学学她，才能有约会。”
关彤从门口路过，她是宁静的闺蜜，正借宿在宁静的老家。她们两个走在一起，即使是摆出同样的姿势，也能轻易地被区分，关彤是外向活泼的那一个，而宁静是内向寡言。
就像今天，关彤也穿了差不多款式的碎花长裙，却在腰间系了一条牛皮绳，很好地体现了纤细的腰肢，明明不是一字肩的款式，也能松垮地露出大片的锁骨，看上去真是“秀色可餐”。
同样配了拖鞋，关彤的鞋装饰着水钻，闪闪发光，宁静却只是素色人字拖，留不住深刻印象。
关彤也看到了在店里租书的宁静，在大街上就扬起手臂打招呼。
宁静也扬起手臂打招呼，顺带拿着书，走出店门与她汇合。
花臂老板的声音还在身后，“我还没讲完呢！每一段都是刻骨铭心——”
2
杉山镇的生活算不上无聊，但总体上很单调，尤其在盛夏的时候。早上七点，太阳就晒得人睁不开眼睛，树叶也都耷拉着，努力减少水分的蒸发。
中午的时候，街上的店铺甚至会关门午休，过了两点才会陆陆续续地开门营业。除了学校旁边的书店，就剩下老街上一家鞋店不休息，他家还接管了快递代收发服务。
所有到杉山镇的快递包裹，都会被送到这家鞋店，然后收件人每件一元，付费取件。价格不贵，免去和快递员的沟通纠缠，大家也都欣然接受。
关彤到杉山镇也有一阵子，目前她借住在宁静老家，傍晚的时候会去齐秦开的大排档帮忙。大排档开在一条废弃的老公路上，烧烤冰啤，口味不错，顾客络绎不绝。
关彤很喜欢在齐秦的店里帮忙，尤其相信齐秦的冰啤酒有某种特殊的魔力，能够让人吐露心声，说出心中的秘密。
起码，她在第一天到杉山镇的时候，就在大排档喝醉过，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只可惜，她没有机会再从别人那里核实，因为来的客人都很能喝，极少有喝醉酒的。即便是有，齐秦也能在她探听他人秘密之前，就帮忙送客人回家。
她觉得自己的乐趣，越来越少，只剩下简单的两点一线。
“有什么新鲜事吗？”她迫不及待地问宁静，脸上一副快给我点八卦的表情。
宁静把租来的书放进双肩包里，随口说：“老板和我吹牛，他有八段感情，每一段都刻骨铭心。”
“原来，他就是八段大叔啊，他和你说了哪几段？”关彤听说过这个人，每次都会吹嘘自己情感丰富，说出的故事真真假假。
“给他写情书吃素的初恋，为了不让女孩走又被车子撞了。”宁静老实交代。
“哈哈。这个听上去就像是吹牛，被车子撞了吗？”关彤不太相信。
3
关彤虽然不相信，但这个事情让她很感兴趣，晚上在大排档帮忙的时候，还在问齐秦，有没有听说过大叔的八段感情。
“八段感情，听过我也记不住啊。”齐秦忙着做油淋秋葵，那是宁静的晚餐，“貌似以前是个狠角色呢，应该有过不少情人。”
“初恋给他写过肉麻情书，还追女孩被车撞过！”关彤给客人上酒，不忘搭话。
“写情书这种事情，不是宁大小姐的爱好嘛。”齐秦又拿宁静开涮，她曾经把送给初恋荆楚的情书，塞到齐秦的课桌里。
“少啰嗦，我的秋葵做好了吗？”宁静对待齐秦，倒是一点都不内向。
“你们在说的不是光头吧？”桌子上的女客人接过关彤递上的酒，“他那些事都是吹牛。什么情书？还是我写给他的！那时候才屁点大，给不少男生都写过呢。”
“你可没给我写过。”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调侃着，“快给我补一封。”
“那都是抄的，一个女生写，一群女生抄，找个男生送出去。骗上钩的男生，就负责值日打扫。”女客人剥了一只蒜蓉龙虾，扔进嘴里。
“那被车子撞呢？”宁静和她攀谈起来。
“貌似是被撞过，但可没听说哪家女孩和他有来往。”女人又喝了一杯冰啤酒，“你要是问他，估计还会和你说，出去旅游遇到邮轮翻了，他把救生衣给了女朋友；还有寂寞少妇推开他的书店，一眼就爱上了他。”
“真的假的？”宁静天真地问。
“屁咧！那不是电影《泰坦尼克号》和《卡萨布兰卡》吗？小姑娘，你可真好骗。”女人喝得开心笑得花枝乱颤，对面的男人眉开眼笑地为她继续剥龙虾。
关彤直说着：“早就告诉你是吹牛啦。”
宁静闷头吃秋葵，她还以为租书店老板真的有刻骨铭心的感情呢！
4
小镇的生活着实单调，宁静每隔几天就去换一批书，同时听花臂老板吹嘘自己的情史：一对姐妹花同时看上了自己，为了不影响她们的感情，只能忍痛割爱。
“啊！两个我都爱啊……”花臂依旧用鸡毛掸子除尘，满怀深情地感慨。
更多的时候，他不是一定需要听众，只要书店有人，他就自己能够吹嘘起来。
不久后，宁静去书店的时间变少了，而是在家里拉了网线，终于重回互联网的怀抱。
她并不打算在杉山镇多留，所以只想在网络上找些兼职，翻来覆去全是微商，无奈只能作罢。
正当她百无聊赖的时候，关彤发来了激动万分的信息。
“光头老板发酒疯啦！！！”
咦！怎么回事？
宁静抓起一件薄外套穿上拖鞋，踢踢跶跶地出门了。入夜后，青山村的毒蚊子特别多，她总是从上到下都包裹起来，不让蚊子有机可趁。
应该换个鞋子，穿拖鞋估计会咬的满脚是包，可八卦心起的她哪里顾得上啊。
深夜的大排档总有些人会喝得东倒西歪，对着电线杆唱歌的大有人在，还有人不肯回家，偏偏要睡在油腻腻的水泥地上，更有人声泪俱下坦白瞒着老婆藏了私房钱。
即便在乡下，住在杉山镇上的人，内心也有很多不开心需要借酒消愁啊。
宁静赶到的时候，花臂老板两眼发红，浑身酒气，端着空了的酒杯对着齐秦长篇大论。
“小伙子，你不懂，这就是爱，刻骨铭心的爱。”花臂老板被齐秦按回凳子上，依旧不依不饶。
“那时，我可比你年轻，比你帅。她偏偏喜欢混社会吆五喝六的大哥。不就是文身吗？老子立马去纹了两条大花臂，你们说，青龙白虎霸不霸气？！”
花臂老板看着宁静来了，又显摆起自己的两条大花臂。
宁静赶紧找关彤问情况。
“哎呀，都讲了好几遍，已经语无伦次了。我来再讲一遍好了。”关彤停止收拾酒瓶的动作，“齐秦的酒真是神奇，没喝两口就醉了。
“他说之前说的感情都是吹牛，只有小芳是他的真爱。刚入社会，他去隔壁镇学汽修。学徒的几个人中，有一个混社会的盲流，脖子上文着结网的蜘蛛，两条大花臂左青龙右白虎。老板都怕他三分，可他把弟兄们的修车养护全都介绍给了老板，哄得老板眉开眼笑。
“这个家伙每天下班就有个姑娘来等他，杏核眼睛水汪汪，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他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只知道当时有首歌，唱的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辫子粗又长。他就在心里叫她小芳。
“小芳来等那个混混家伙下班，风雨无阻，可他却不搭理她，总是下班就直接走了，也不管小芳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光头看不下去，去找小芳表白，让她别等他，看他样子就不是好人。小芳只说要你管。光头心想估计女人就是喜欢坏男人，也跑去文了两条大花臂。”
“然后呢？追到手了？”宁静连忙问。
“据他说，小芳没追到手，倒是道上大哥来修车看上了他的两条大花臂，要他做小弟。他就屁颠屁颠去了，曲线救国，干成大事业再来追小芳。结果，小芳嫁人了。”关彤噗嗤笑了，“跟了大哥，想走就难了，好不容易脱身就回到杉山镇开了租书店。说是，小芳喜欢看书，以前看见她，手边总有一本书。”
“她还不知道，我还是那么爱她啊！”光头突然仰天长啸。
“过去很久了吧，怎么突然想起她？”宁静不解。
“前两天去探病，走错病房看到了小芳，是癌症晚期。”齐秦也加入了八卦的阵营。
“我他妈就是喜欢她啊。”光头哭得惊天动地，“她都不知道啊。”
5
关彤盯着光头看，光头黝黑的脸拧成一团，眼泪就从眼眶里不断流出来，散发着酒气的他，看上去和二十几岁失恋的毛头小子没什么区别。
“喜欢就去说啊！”关彤突然暴怒了，“她快死了，你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关彤刚从一段不被人看好的感情中抽身而退，爱而不得求而不能的心，比谁都能体会。
“可是……”光头抽泣着鼻子。
“你不会是不敢吧。”关彤歪嘴扯了个笑容。
“谁说我不敢，老子有什么不敢的？”光头啪的一声扔下酒杯，“走就走。”
深夜里，齐秦开车带着几个人去市里医院，到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光头身上全是酒味，被齐秦赶下车，几个人在医院对面的小公园静坐喂蚊子。
“她叫什么？”宁静问。
“小芳。”
“那不是你瞎掰的吗？真的名字叫什么？”齐秦托着腮帮子问。
“不知道，没问过。”凉风里，光头的酒醒了一大半，声音发凉。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医院门口热闹起来，卖早餐的粥摊热气腾腾，有小贩举着一大串的气球，水果摊的生意一向很好，苹果香蕉买的人最多。
齐秦替他买了一串大香蕉，递给他，“总不能空手上去吧。”
他们一行人一起上楼，在病房外面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小芳躺在床上，头发修剪成齐耳的长度，脸颊消瘦，眯着眼睛闭目养神，点滴已经挂上了。
“快进去吧。”关彤催促道。
光头舔舔嘴唇，用手推开病房的门，门开了一半，他又把门关上了。
转身，光头就黑着脸走了，关彤一看不对，立马跟了上去。
剩下宁静和齐秦两个人，齐秦的手上还提着那串香蕉。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齐秦建议。
“小芳”显然很吃惊，两个陌生人来看自己，还带了水果。被病魔折磨的她，露出了艰难却好看的笑容。
“当年您先生学修车时的同事，前两天来探病，见您也在住院，顺带来看看。他有事先走，我们把水果给您留下。”齐秦高大的身躯，说话却很温柔，他把香蕉放在了床头柜上。
“我先生？”小芳想了想，“怕是弄错了，我先生连驾照都没有。倒是我弟弟学过修车，现在有自己的修理厂。”
小芳说话时，眉宇间有着一股自豪。
“阿兵，这两位说认识你学车时的同事。”小芳对着推门而入，拿着早餐粥的男人说。
叫做阿兵的男人，也有着两条好看的大花臂，俊朗的面庞有些严肃。
“是吗？”阿兵问道。
“其实，怎么说呢？”宁静觉得有必要把光头的心意传达，“当时他可能认为阿兵是您男朋友。他向您表白过，可您说不要他管。后来他也去文了手臂，还跟了大哥。”
“我……不太记得了。”小芳不好意思地说。
“难道你们说的是光头？”阿兵突然来了兴致，“那小子可不敢表白。我骗他天天来等我的是女朋友，还和他说女人都喜欢坏小子。结果，他还真的跑去文身混社会了。”
“哎呀，你怎么能这样呢？”小芳正色道，同时又对着宁静他们道歉，“真是对不起啊，这个光头没做什么坏事吧？”
宁静听完阿兵说的话，尴尬到不行，赶紧摆手，连连说不。
“他在杉山镇开了一家书店，就在学校旁边。正经生意。”宁静又加了一句。
“他就是想让您知道，他一直都想着您。您生病，他也不好受。”齐秦居然会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宁静在一旁忍不住咋舌。
寒暄过一阵后，两人从病房出来。走出住院大楼，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这个光头，还天天叫嚣，八段感情刻骨铭心！原来也是一个孬种，根本连表白都不敢，估计这辈子活到这个岁数都没有牵过女人的手。
“该不会还是处男吧。”齐秦走在后面，说出了声。
“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宁静白了他一眼，“干吗不说出来呢？”
“怕被拒绝吧，与其被拒绝，不如尝试着变成她会喜欢的人。”齐秦回答。
“哪有人那么傻？”
“那还有人写情书呢，那么老土！”
“我那时才三年级！”宁静生气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这个笑话，你要讲多久啊。”
6
一行人又开车回到杉山镇。
宁静告诉光头，小芳记得他，说谢谢他。这句话是齐秦让她说的，反正光头不敢去见小芳，说点好听的又不犯法。
光头吃了一惊，又痞气地说：“那是！老子是多么深刻，令人难忘啊。”
“以后，你来看书，不要钱！”光头打了一个隔夜的酒嗝，心满意足。
“我得找工作了，不能一直休息下去。”宁静谢绝沉迷爱情小说的诱惑。
“或许，你可以写小说，在网上写，就写小镇上的事。”关彤突然灵光一现。
这个？写小说？
她？宁静？
“要是你写，一定不能把我写得太帅，太容易被人爱上了。”光头一本正经地提醒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