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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 惊蛰

2022-04-26  本文已影响0人  y852436974
长相思

楚衍之在庄子里待的第十五日,庄子里的桃花开了。由于前一晚刚下过的雨还未干,花瓣上沾了些水珠,衬得粉色的桃花更加娇艳欲滴,锦夙就是在这日从沾着雨水的桃花中赶来的,来的时候山庄里的大夫刚刚为楚衍之诊完病,楚衍之披着一件玄色的袍子半倚着床榻随手拿了一本兵书在看,听见推门的声音抬眼就看到了门口张皇失措的锦夙。

“ 我怎会丢下你一个人。”楚衍之声音里染了笑意,脸色苍白却依旧掩不住眉眼里的英气与俊朗。

锦夙看他这样子,一路自皇城赶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缓步走到床前。

“你这一病就是半个月,让我怎生安心。”锦夙看着他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会好的。”他依旧笑着安慰她,换了一个姿势,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好的。”

锦夙微有些脸红,却也伸出手回抱他。

因这场病他确实瘦得厉害,被他抱着已能感受到骨骼的硬度,心里更是难过。

“嗯。”她终于应声回道。

声声慢

楚衍之的病还是在锦夙的照顾下好了起来,渐渐可以陪她在院子里走走,他本想好好带她看看这庄子里的桃花,而等他彻底痊愈时,桃林里只剩铺了满地的花瓣了,桃花的花期只有十天左右,他有时看锦夙的侧脸,不知道还能陪她看几次桃花。

“谢了就谢了。'桃花依旧笑春风,人面却已随风逝',这花如此薄凉,说到底也没什么好看的。”锦夙见他眼里有些落寞,安慰道。

楚衍之还未回答,却见管家带了几个人走了过来,不禁皱了皱眉。

锦夙也只得在心里叹息一句:“该来的总会来。”

“参见锦夙公主、七公子。”

几人在两人的面前跪下,显然是为了锦夙而来。

“起身吧。父皇派你们来有何事?”

“属下奉陛下圣谕,请公主回梁城,狄越两国进犯我国边境,少将军已经率领五万精兵前往。”

锦夙看了身侧的楚衍之一眼,思索了片刻回道:“我知道了,备好鞍马,我们一会儿就走。”

“是。”

锦夙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从小喜欢舞刀弄枪研究兵法,圣上因此为她请了众多能人异士教授她练兵打仗,少年成名的楚家七公子楚衍之便因此结识了锦夙,楚家本就是将门,因一次战败,楚家男人悉数丧生在战场上,只留下了当年年幼的楚衍之,圣上怜顾楚家,将楚衍之交给护国将军培养,再加上本身具有极高的天赋,楚衍之十八岁已经是国内难得的高手。

楚衍之十八岁那年,锦夙十三岁。

本还是没有长开的女娃娃,却因为长年习武而个头窜高,见到楚衍之时,锦夙已经长到了与他胸膛一样的高度。楚衍之听过很多人在他面前夸锦夙,只当是因为公主身份的恭维,并不放在心上,后来他奉了圣谕教她骑射,发现传说中的锦夙,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她很用功,虽然对射箭其实并没有什么天赋,女人的力气本就比男人要小,拉开弓箭需要的力量她远远没有达到,每次射出来的箭都歪歪扭扭到不了应有的射程,他曾经看到她一练就是一天,手上的老茧都被磨破,还是执拗地想要做到最好。那是楚衍之第一次认真地观察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天真害羞,却异常坚强,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姑娘。那天清晨锦夙终于在晨光里将箭射中靶心的时候,楚衍之已经决定要与她偕老。

后来,楚衍之寻遍整个耀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材料,花了几天几夜亲手为她制作了一把更为轻便适合的弓,在她十五岁生辰的时候送给了她。

等锦夙十九岁的时候,整个耀国已经无人不知锦夙公主的能力,锦夙手下握着重兵,打过不少胜仗,再加上公主的身份,很受百姓的爱戴,近来整个大陆五国的局势并不稳定,南方卫国新君登基根基不稳,姜国内乱,北方狄国、越国蠢蠢欲动,作为处在四国中心的耀国长久以来一直被觊觎,越国的进犯说明北方两个国家在长久的准备下已经下决心南侵,锦夙同少将军江凛两人面对的形式颇为棘手。

锦夙走之前仔细叮嘱了楚衍之的管家要好好照顾他,管家连连称是,楚衍之则在一旁笑着看着她。

“那我走了。”锦夙深深地望了楚衍之一眼。

“等等。”楚衍之笑着拉过她的手,倾身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早点回来。”

“嗯。”锦夙低着头不敢看他,快跑着离开。

“七公子,我们也该走了。”锦夙离开许久后,管家才提醒道。

楚衍之收起眼中的温柔,点了点头。

破阵子

梁城是耀国百年军事重镇,易守难攻,想要进入边境,这里是必经之地,江凛已经在几日前将军队驻扎在此,准备等锦夙一来就立即拔营出发。

春寒料峭。梁城偏北,自然要比国都凉上一些,锦夙一路上竟见了一整片桃花林,不禁想到楚衍之,他总是这样淡淡的,不多话,却会默默地做很多事情,楚衍之庄子里的桃树全是她及笄那年他亲手种下的,后来逐渐长大,也能开出桃花来,几年前他就曾邀她去看,却因种种没有成行。他病的那几天几次要带她去后山看满山的桃林,虽说她似乎在错过了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半丝惋惜,他还是细心地找人将落花做成了桃花酥让她带着。

他以为她最爱桃花,其实她只是一直记得他在她年幼时自灼灼火焰里缓步向她走来的样子,以后见到桃花便会想起他清亮的眼。

伴着马声嘶鸣,锦夙利落地从马背上跃下,将缰绳交到士兵手里,遥遥地看到江凛带着一众部下过来迎接。

“属下参见锦夙公主。”

“免礼。起吧。”

锦夙没有多话,立即同江凛前往大厅商议。

“休息一下吗?”江凛觉察出锦夙的疲累,好心劝慰。

“不了,战事要紧。”锦夙摇摇头,“路上老张已经给我分析过形势了,狄国越国这次联手势在必得,卫国新君登基但也不能小觑,姜国目前来说不足为患,只是目前来说这种情况我们应付起来也颇为棘手。”

“你有何良策?”江凛伸手摸摸鼻翼,心有思量。

不多时几人已进了大厅,江凛谴退了几个士兵,只留下心腹,听锦夙继续分析。

“结盟。”锦夙面色凝重,“卫国那边我们可以以帮助新皇铲除异己为筹码要求他们同我们结盟。”

“卫国新君不是傻子,他会同意耀国干涉他们自己的国内政事吗?”江凛思忖半晌觉得此计不可行。

“既然卫国新君不是傻子,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也未必不懂,到时我们联手击退狄、越两国,对他们来说利大于弊。”

“可若是他们同狄越结盟,想要瓜分耀国呢?”有个年纪稍长的将军提醒道。

“探子探听到什么消息?”江凛突然发问。

“回少将军,卫国并未表态,倒是姜国表示紧要时可以联合一战。”

“姜国……?”江凛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是说……”

清平乐

夜色渐沉,议事大厅里的讨论终于结束,有下人将大厅里的灯点上,隐约可以在地上看到锦夙与江凛两人跳动的影子。

江凛锦夙两人共事已久,在领兵打仗上有着难以言说的默契,江凛身为镇西将军的嫡长子自幼长在军营,很少见锦夙这样的女孩子,因此第一次见她时便被她的骑射所震惊,他不知道她在哪儿学的一身百步穿杨的好本领,后来见了她身边的楚衍之才终于顿悟。他与楚衍之并无深交,只在父亲那里听说过他的故事。同为将门之后,江凛与楚衍之不同,江凛自幼与将士同吃同住,长期培养起来的感情使得手下的军士对他很是信服,楚衍之则是凭着一身的本事在护国将军手下闯出了名堂,而自成名之后,楚衍之就很少在前线了,虽是武将出身,却只在朝里谋了文职,旁人只道楚家的神话止于楚衍之,江凛却能看出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眼里不安分的光,连父亲也曾私下里提醒他楚衍之此人不可小觑。

除却这一点,江凛与楚衍之本可以成为好友,锦夙也几次提及若不是楚衍之近几年身子不好,定可以与江凛一起尽兴痛饮。江凛想到昔日在军队里叱咤风云的七公子成了终日缠绵病榻的病秧子,也不禁惋惜。

“早点休息吧,明日我们就拔营往边境走了,今晚还可以睡个好觉。”江凛好心提醒道。

“衍之走之前让我带了些桃花酥,一会儿我让丫头给你送去。”锦夙真的有些疲倦,伸手揉揉眉头,“那我先回房了。”

“他……好些没有?”江凛听锦夙提起楚衍之,便问起他的身体状况。

“好些了。我走之前已经好多了。”锦夙想起临走前楚衍之在她额头上的轻轻一吻,脸颊有些发烫。

“我送你回房。”江凛道。

月色照在后院,江凛陪着锦夙穿过重重回廊,梁城的夜因为寒冷,添了些肃杀之气,江凛想到明日之后的更远,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身为武将,更多是把自己一条命给了国家,他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选择,所以一开始他很不明白锦夙投身军营的行为,直到后来在那日见到锦夙自战场上凯旋,他迎她回朝,她骑着战马脸上有血迹有泥土,却笑得如同茉莉一般纯净,他问出他的问题,她说,是为了耀国的荣耀,为了身为耀国公主的荣耀。

庭院里疏影摇晃,锦夙眼里闪了些流光。

“临行前父皇说,也该为我指一门婚事了。”

江凛心中一跳,右手松了松又握成拳。

“我与他已认识了七年了。”也等了七年。

她少时就曾想像自己穿着嫁衣嫁给楚衍之的模样,楚衍之平素喜穿玄色衣服,很少见他着亮色衣衫,锦夙不知道他穿大红色喜服时会是什么样子,不知会不会是一样的英气俊朗。

“我们也认识了四年有余了吧。”一阵凉风穿堂而过,江凛的话轻飘飘的,好似也随风被吹走。他貌似不经意地动了动身子,替锦夙挡住了吹来的寒意。

“阿凛。”锦夙听江凛的话,抬头对上他的眼。

“起风了,回屋吧。”江凛眼神清澈好像全无隐瞒,说罢便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终是使得锦夙没将那一句“对不起”说出口。

锦夙读过“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江凛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如果楚衍之没有先一步遇到她,她会不会对他青眼有加,锦夙何尝不是仔细思量过,可是若没有楚衍之,怎会有今日的锦夙,倘若锦夙不是今日的锦夙,那江凛会对她动心吗?锦夙不确定,她却知道,倘若她不是今日的她,楚衍之亦会在。感情怎会有先后,唯情深只予一人而已。

对于锦夙而言,那人只是楚衍之。

楚衍之曾调笑于她,说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耀国万人景仰的公主的感情,锦夙当时不知以何作答,现在却明了——只因那人是他。

锦夙自行囊里取出楚衍之让她带着的那盒桃花酥,一路上从国都赶来梁城快马加鞭,却唯独对这一盒桃花酥小心翼翼地护着。打开盒子,桃花的清香扑面,锦夙在盒子里发现了楚衍之留的字条。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仅离开数日,凭添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金缕曲

离开梁城之后不几日军队便到了耀国边境,因耀国在五国处中间,所以南有江南风景如画,北有大漠黄沙漫天,出了梁城便见贫瘠的黄土,边境之上更是荒芜,只见横亘的城墙以及散落在黄土之上的几户人家,即使如此荒景,北方狄国也常前来边境进犯,抢夺当地农民的牛羊,使得当地人苦不堪言。锦夙在这之前已带人平了几次乱,奈何面对伪装成山贼的狄国军队,他们也无计可施,最后总是草草收尾,这次江凛锦夙带着五万精兵前来,终于令当地人看到了当今圣上抵御狄越两国的信心,因而军队到来之后便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明日与狄越一战,不知又要牺牲多少将士。”江凛站在城墙上,满眼萧索。

“只愿战争过后,能换来耀国的百年太平,今日我们受过的苦,将来的人不必再受。”锦夙见江凛衣着单薄,把长衫递给他,听到他的感叹,自己也忍不住发出感慨。

江凛身经百战,本也不是伤春悲秋之人,战场上从来不会因为有一颗怜悯之心而免于死亡,现实的残酷使得他一向不会对未来有太多的期望,他能做到的,仅仅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尽可能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周全。

“卫国姜国那里得到消息了吗?”江凛问道。

“都同意合作。不用等到他们发兵,我们只需撑十日就能看到结果了。”锦夙答。

“十日,十日之中有太多变数。”

云翳遮住了日光,城墙上的滑过大块的阴影,不知为何锦夙听了江凛的话有些不安,摇摇头驱散那些不快,期望十日之后的结果赶快出现。

踏莎行

第九日。

狄越盟军以破军之势拿下耀国三座城池,耀国军队节节败退,最终退到了梁城。在锦夙江凛期待的第十日终于要到来之时,前线传来消息说狄国一小股军队从梁城西侧的青望山探入,锦夙立即准备率人前往,在房间门口碰到了江凛。

因为这次以退为进的计策,两人已经在退的过程中尽可能减少伤亡,江凛却还是在战场上受了伤,右肩上的箭伤被包扎起来,行动不便。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休息。”锦夙看到江凛的模样,有些不悦。

“一点儿小伤,无碍。一切准备就绪,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你多加小心。”江凛知锦夙虽然未受伤,一连九日的战事也使得她很是疲累。

“那我走了,你也保重。”锦夙准备离开,却听有士兵来报。

“报——!”士兵行色慌张,锦夙不知为何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

“别慌,慢点儿说。”江凛正色道。

“报、报告公主、少将军……”士兵忽又犹豫了。

“说!”

“据、据探子来报……”

士兵吞吞吐吐,看了锦夙一眼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跪在两人面前,江凛一怔。

“探子来报,七公子……叛国了。”

醉花阴

夕阳懒懒地洒下一地日光,绿树之间偶有几只鹧鸪飞过,漫不经心地在树间啼了几声之后就带来一场暴雨,明明一眼望去满眼的绿色,却让人觉得绝望。

锦夙已经不知道这是她在山洞里的第几日了,那日她带了一队士兵准备围剿上山来的狄国军队,在交战之中腿上被砍伤,后来又跌下了山谷,拼着一口气才到了现在的这个山洞里,腿上的伤口化了脓,极可能伤到了骨头,大概因为习惯了的缘故,锦夙已经不觉得疼,几日来不知为何仍有狄国军队在青望山上,她行动不便,身上还有些许干粮,便一直在这里等,她知道江凛会带人来寻她,外面的战况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当日听闻姜国要主动联盟之后江凛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姜国与越国曾联姻,向来交好,说到底现任的狄国君主与越国国君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因而姜国的行为不得不使人怀疑,于是江凛决定将计就计,假意答应姜国的提议,并以此为理由劝服了卫国联盟,一方面挫伤北方两国的锐气,另一方面若姜国真有歹意,则可利用卫国牵制。在狄越联军方面,两国虽然看似合作,实则积怨已久,江凛利用这一点找人假意传播越国姜国私下联盟想要吞并耀国的消息来离间狄、越,狄国国君善猜忌,定不会在此境况下再次贸然进攻,这样一来江凛与锦夙需要对付的就只剩了兵力不强的越国。

十日的时间足够两人完成所有部署,到现在,恐怕江凛已经与越国正面交战了。

雨水已经从山洞外面慢慢流了进来,锦夙伸手攀上了头顶上凸出的石头,努力挪了挪身子,手却一滑猛地落进了泥地里,刚准备爬起来的时候听到了一丝异响,警觉地掏出匕首,盯着洞口,突然见有人影闪过,顾不得腿上的伤直直地攻了过去,被来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锦夙?!”

锦夙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一个趔趄倒在他怀里。

“衍之……”尾音竟然带了哭腔。

锦夙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至少在楚衍之认识她后,就从没见过她哭的样子,她有她的责任,她是耀国百万将士的支柱,不能让别人见到她的软弱。

楚衍之看到锦夙受伤的腿,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不顾她身上的泥污,将她横抱起来,见她除了喊了他的名字之外便不再开口,便低头看她,发现她在无声地流泪,蓦地心疼起来。

“为什么?”锦夙已经尽量使得自己语调平稳,还是因为哽咽说话断断续续。

楚衍之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却不立即回答,先递了一方帕子给她,又用力撕下自己衣服的下摆,仔细将她的伤口包扎起来。

“我的父亲叔伯因为你父皇设计才死在战场上,当年楚家功高震主了。”楚衍之说这句话口吻淡淡的,似乎在说别人的事。

“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遇见你的第二年。”

黑暗里锦夙已经止住了哭泣,她在楚衍之怀里抬起头看到他脸似乎又瘦了,涌起许多心酸,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来,也没有问他对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出自真心,她只是在这个有些冷的山洞里紧紧地抱着他,像是不会泅水的人在大海里紧紧地抱着一根浮木。

察觉到锦夙的异样,楚衍之低头对上了她的眸子,没有迟疑地吻上了她的唇。

温润的触感传过来,洞外的雨势逐渐减小,细小的雨点拍打在树叶上,绿叶变得更绿,希望也变得更加绝望。锦夙认真地回应着楚衍之这个逐渐加深的吻,忍不住又留下了泪。

或许,等雨停了,他们的故事就该结束了。

水龙吟

锦夙这一生不会再见旁人如现在的楚衍之这般狼狈。

束发的冠在打斗中早已不知落在何处,如墨的发沾着尘土与未干的血散在肩上,玄色的团花锦袍亦被刀剑划出了许多口子,只因颜色暗了些才不易看出那些开在上面的血色的花,楚衍之的左腿中了一箭,锦夙被他背着却觉不出任何动摇,她伏在他的背上,明明正在被百人围攻,却有从未有过的心安。他流的血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衫,她亦能听到兵刃撞击声中他隐藏得很好的粗重的喘息——已是强弩之末。

楚衍之却依旧那么坚定地背着锦夙在震天的厮杀声里前行。她被他这样护着,身边包围的圈子越来越小,竟有些走神。

雨停之后楚衍之便背起了锦夙打算带她下山,在路上遇见了狄国的军队,为首的副将要求楚衍之将锦夙交给他们,楚衍之二话不说便与一群人打了起来,后来狄国的人越来越多,楚衍之也渐渐招架不住,却不曾对锦夙放手。

锦夙忽地笑了,竟惊的正与楚衍之交手的那人一滞,片刻间楚衍之已得了先机,一剑了结了那人。楚衍之握剑的手生得很好看,这样好看的手本应在江南为锦夙题字描眉,而不是为了她在这晚霞如血光一般的青望山上赌上一辈子。

锦夙这一笑笑的凄苦,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同你一起葬在这里。”

锦夙清楚的知道下山之后他们将会有各自的立场,她是耀国的公主,他是耀国人眼中的叛国贼,何谈未来。

楚衍之听见锦夙的话,竟也硬撑着开了口,温柔的语气似乎只是与她在欣赏这里的晚霞,“春天还没来,我还没陪你看过桃花,我们又怎么会死。”

锦夙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强忍着不流泪。

“我只会让你哭,是不是太没用了。”楚衍之感受到了锦夙的颤抖,自嘲道。

“不会哭了,我以后都不哭了。”

锦夙从来没有放弃过生,很久之前,在锦夙第一次出征的时候,楚衍之便告诉她,唯有活着才会有希望,她不曾放弃过希望,只因为活着才能见到他,活着才能看他拍着她的头笑她傻,活着才能与他在一起,一辈子。

一辈子这么长。

远处有马蹄声,锦夙抬起头,眯起红肿的眼往远处看,终于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身影。

“江凛来了。”楚衍之似乎也知道了来人是谁,同时远处的另一方向又有一队人马赶来,“我的人也来了。”

青望山上的余晖将锦夙与楚衍之的身影拉长,周围的人已经与两队人打起来,开始无暇顾及两人,锦夙看着两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那么长,却长不过一辈子。

月下笛

青望山上的天色彻底暗下来,狄国的军队也终于被击退,江凛带的人马与楚衍之手下僵持起来,楚衍之与锦夙沉默的站在两队人中间,黑暗中锦夙伏在楚衍之背上紧张的弓起了身子。

若此时抬头,定是能看到漫天星辉。小时候锦夙曾在夜里偷偷地拉着楚衍之跑去她三哥的宅子里看过星星,仲秋的时候天已经稍凉,一夜过后第二天两人竟都染了风寒。锦夙记得在第二天两人看到彼此因风寒变得苍白的脸之后,相视而笑。其实锦夙哪有那么多看风景的情怀,重要的从来不是风景,而是谁在身边。

打破沉默的是楚衍之手下的一位老将。

“七公子,我们该走了。”

似乎谁都没有要在此刻开战的打算,所有人只是在这夏夜有些凄凉的星光里等他们道别——他们甚至别无选择,唯有道别。

楚衍之小心翼翼地将锦夙从背上放下来,又转过身将她乱掉的发整理好,丝毫不在意自己此刻的狼狈。

“我以为还能再陪你看一次桃花的,就算不能在我的庄子里,还可以去梁城,就算不能在今年,还有明年,还有很久以后……”楚衍之停顿了一下,闭上眼睛努力压下目光中的悲伤,“只是,来不及了。”

锦夙在片刻之中想了许多,她想楚衍之给她画的画像上面不小心洒了些墨点,需要赶紧找人修复好;她想宫里新来的厨子做的菜清淡可口,若是她学了,楚衍之一定会喜欢;她想楚衍之送她的那张弓还留在房里,不知道江凛有没有叮嘱好其他人好好保管,若是坏了,一定找不到如此合适的了……尽是不相关,又处处皆相关。

楚衍之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此时正微笑着看着锦夙。

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离别,在辞赋里,离别是河边柳,是江边亭,是雪上的马蹄,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楚衍之大多时候只说等她回来,可这时他说:

“那么,就此别过。”

紧握的拳松开又握紧,锦夙凭空想要抓住些什么。有一刻她真的想问他,可不可以一起走,想法在脑海里出现时已觉荒唐,所以话到了嘴边就成了:

“就此别过。”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向江凛,脚步一瘸一拐之中忽闻身后一声叹息,接着便被一个力道拉进了楚衍之温暖的怀抱,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温柔的吻便落在她的眼睑上。

“走吧。”楚衍之声音沙哑。

于是锦夙真的离开,江凛抱着她快马加鞭回到营地,青望山发生的一切仿若梦一场。

画堂春

在锦夙被困的日子里,狄国国君一方面半信半疑的按兵不动,另一方面又派出兵马在青望山上搜寻锦夙,希望以她为质胁迫耀国,若不是楚衍之出现,锦夙很可能已经落到狄国手中,那耀国的所有布防将功亏一篑,对于耀国来说,幸得有楚衍之的动作,狄国国君才更相信越、姜两国私底串通,现今狄国已撤兵,能对耀国构成威胁的只剩越国,越国虽为北方国家,却物产丰饶,终日处于安逸之中,再加上重文轻武,之前并没有拿到出手的将领,然而,他们现在有楚衍之。

那日回来后,锦夙便连着几天没有合眼,衣不解带的同众人商议战事,看她越加苍白的脸,江凛不知如何劝她,因为她表现得太过平静。可是所有人都歇下了,她还在。

当议事厅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呆呆地坐着,看着兵防图,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大营里突然来了一人才打破了这种局面。

“锦夙。”这一声锦夙唤得心疼。

“三哥…”

连日的伪装终于在最疼她的三皇子萧镌面前溃不成军,锦夙在萧镌的怀里放声大哭。

锦夙从小在父母与兄弟姐妹的疼爱中长大,萧镌与锦夙虽不是一母所生却是最亲近的。因为锦夙的关系萧镌与楚衍之打过几次照面,在宫里得知楚衍之投靠越国之后便愈发担心她。锦夙成熟得早,即使受尽宠爱也并不骄纵,在外人面前她就像耀国人的女战神一样从不显出自己的软弱,来之前听了她的情况,此刻见她终于发泄出来才放心。锦夙承受了太多,只有在楚衍之笑吟吟地为她撑起的一方天地里才活的随心所欲,楚衍之离开,萧镌害怕她再也撑不下去。

哭声过了许久才渐渐减弱,萧镌安抚性地拍拍锦夙的背,开口道:“你受苦了。”

“三哥。”锦夙抬头看他,“我一直想努力地成为父皇的骄傲,耀国人的骄傲;我想要保护好我们的百姓;我想要这天下以后都不会再有战争……皇家人的责任我都懂,我以为我可以帮你们撑起这个天下,可原来,我连自己的天下都守不住。”

听了锦夙的话,萧镌一时语塞。

他们这些人都曾想守住这个天下,身为皇家的人,自要承担与身份相当的责任,可是终其一生,最后才发现握在手里的寥寥无几。他的生命里也曾有一个姑娘嘲笑他拿原本珍贵的筹码换了些虚无的东西,等姑娘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之后他才发觉她说的竟然是正确的,因为想要的太多太大所以最终连微小的幸福也抓不住。此刻的锦夙,就像是原来的他。

一瞬间萧镌竟想到,是不是皇家的人都注定无法幸福。可事实必然不是这样,他宁愿相信因为他们的牺牲,天下很多人都会因此平安和乐的过完这一生。

“傻姑娘。”安慰的话到了嘴边成了苦涩,“没有人这一生能将所有都留在身边,我们想做的太多,可真正能做的太少。”

锦夙点点头,其实原不用萧镌劝慰,所有的道理她都能明白,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楚衍之必须带领楚家旧部报仇;因为身不由己,所以锦夙也必须守卫耀国,与他兵戎相见。

“我这次来,是为了传父皇的圣谕。”萧镌在挣扎中还是声明了来意。

“嗯。”锦夙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什么。

“父皇把你指给了江凛。”停顿半晌又开口,“还托我将这瓶忘忧带给你。”

忘忧,相传前朝医仙爱一个女子而不得,终其一生制得的忘情药。锦夙听过有关忘忧的传说,却不想原来这药一直收藏在自己父皇手中。

“父皇要置我于何地?”她忍不住问出这一句。她的父皇从来都知道她与楚衍之不可能,却还是为了牵制楚家的势力将楚衍之带入她的生命里,自她与楚衍之相遇的那一刻开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父皇说,如果这一次楚衍之没有叛国,你们还是……”

“这说辞三哥你也不信吧?”

萧镌没有再开口,看着锦夙接过那瓶忘忧朝房间走去。

“我嫁。”

凤凰台上忆吹箫

锦夙睡了很久,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梦。

梦里楚衍之穿着大红色喜服,眉眼如同她想象的那般好看,在众人的目光中牵起她的手,朗声对她说:“我们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分开”。他们在梦里有了一双儿女,楚衍之带着他们的孩子为她种了满山的桃花,她站在桃花雨里笑的烂漫。

梦中那么美好,以至于当锦夙醒过来时发现枕边已经被泪水浸湿。

呆呆地望着那瓶忘忧,终于将里面的药取了出来。

几日后,楚衍之收到了信报,耀国三皇子萧镌代表皇帝去了梁城犒劳三军,锦夙公主也重新上了战场,耀国军队因此士气大振,接连三日的攻势皆已被挡下。

“七公子,老臣也刚刚得了一个消息……”一直跟在楚衍之身边的老将看着他眉头紧锁,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说吧。”楚衍之却已料到他要说的消息与谁有关。

“锦夙公主被指婚给了江凛,还……服了忘忧。”

沉吟良久,楚衍之扯了个温和的笑脸,开口道:“忘了也好……江凛会好好对她的。”

事实上,与狄国联盟失败后的越国已想退兵,楚衍之现下手中握着的兵力大多是当年楚家的旧部,江凛继续与他周旋在梁城,无非是想消耗军中本就不稳定的军心,他能坚持到现在已属幸运,可他不能退,一旦退了,所有的将士都将因此赔上性命,他自己本已是万劫不复,又如何将旁人推进深渊?

他突然觉得有些冷,只是幸好以后在锦夙觉得冷的时候都会有江凛陪在她身边,让他有些许安慰。念及此,楚衍之终于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迷仙引

黄沙在疆界扬起,城墙外的两军都已经杀红了眼,锦夙一身戎装接过下属手里的鼓槌在城墙上擂起了战鼓,身边有一男子铠甲银枪,负手立在她身侧。鼓声震天,战斗的将士看到公主与少将军江凛站在了城墙头无不士气大振,原本就大好的局势立即成压倒性优势打的对方丢盔卸甲。

待锦夙恢复过来之后,江凛便下令开始反攻,一直在养精蓄锐的耀国军队面对楚衍之早已疲惫不堪的军队一时间所向披靡,不出几日便将原本丢掉的城池夺了回来。

此时对方军阵里忽杀出一匹白马,白马上的正是叛国的七公子楚衍之。江凛看了一眼身边的随从,让人接了锦夙的鼓槌。

“他来了。”江凛开口。

锦夙转身便看到了从敌军里杀过来的他,他似乎也得了感应一般望过来,一眼万年。

江凛只在一旁,并不说话,却忽的为了那一眼心疼起来。而锦夙并没有再多看楚衍之一眼,只是走到江凛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力气不大,却足以让他感受到她的决心。

“拿弓箭来。”锦夙凛然道。

不多时锦夙的弓箭就被呈上来,锦夙松开两人交握的手,站在墙头熟练的开弓,拉箭,风沙虽大却并没有迷了她的眼,于是她不假思索地拿弓箭对上了军阵里的他,在拉弓的瞬间,看着楚衍之的身影却还是迟疑了。七岁那年他教她如何射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握弓箭的姿势不对他便倾身上来手把手的教,两个人距离近的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直到她羞红了脸他才认识的两个人的亲密多么不合规矩,却没有放开她,只是在她身后笑,羞得她红着脸离开。

如今她用的这把弓亦是他在她十四岁生日那年送与她的礼物。

“愿我的锦夙此生得一人与你并肩而立。当然,那人,一定是我。”那时的他眼睛里藏了一泓温暖的清泉,笑的仿佛下一刻便能从眼睛里溢出水来。

锦夙的箭终于发了出去,紫金的箭此刻以划破苍穹的气势嘶鸣着射向楚衍之,他其实已看清那箭,却不躲不闪,直直地看它射向自己,穿破自己的身体,然后便不受控制地从马上跌了下去。

“七公子!”老将军看他倒了下去立即红了眼想要去救他。对战的军士中也起了混乱。

楚衍之仿佛听不到自己身边的声音,只是在下坠的瞬间愣愣地望向锦夙在的方向。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所有人都会得到救赎,他的锦夙也会一生平安喜乐。

于是楚衍之笑了,笑得很开心,这样,就够了。

“叛国贼楚衍之已死,投降者不杀!”江凛的声音在城墙上响起,风沙依旧大,却动摇不了他声音里的威严。

敌军阵营里的将士出了骚乱,慢慢地开始有人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阿凛。”锦夙放下手里的弓,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开口道,“对不起。”

江凛伸出一只手将她抱在怀里,不忍心再说什么。

锦夙本欲将忘忧服下,几次下了决心,在房间里痛哭几日最终还是将那瓶药还给了萧镌,她知道,如果她服下那瓶药,所有的挣扎都不会再有,所有的难过都不会再有,可是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连同记忆都被抹去,她做不到。

十三岁那年宫里的桃花开得那么漂亮,他一身玄色衣服从桃花间走来,微笑着问她:“你就是锦夙公主吧?”

这样的场景以后都不会再有,让她如何忍心舍弃。

“父皇说,若你不肯接受这瓶忘忧,那就必须让楚衍之死在你手里。”

“好。”

锦夙终于知道身为一个帝王是多么残忍,却别无选择。

她忽然忆起很久以前楚衍之同她说过,如果将来两人不得不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有一个人要死的话,就让他死在她手里。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楚衍之给她的暗示,而到了这时,她别无选择,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射出那一箭,看到楚衍之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刻她几乎忍不住地想要过去抱住他。楚衍之看她的那一眼,她似乎从来没有那么懂过。

“命人下去,将七公子厚葬。”

锦夙不可思议地看向江凛。

“都过去了,我带你回家吧。”

锦夙无声地流着泪点了点头。

耀国史书记载,宏元二十七年,狄国、越国联合攻打耀国,姜国卫国虎视眈眈,楚家七公子楚衍之勾结越国起兵谋反,内焦外困,幸得抚远将军江凛与六公主锦夙联手使得妙计,平内乱,定国威,自此,耀国得百年安宁。

宏元二十八年正月,六公主锦夙下嫁抚远将军江凛,举国欢庆。

次年三月,六公主诞下一男婴,取名念初。

世人都问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可是百年过后,这一梦里的人都成了传说,梦境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再也不会有人知晓,醒了,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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