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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经典|从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和《中国哲学简史》说起

2018-01-18  本文已影响472人  萃丰

冯友兰(1895-1990年)写过两本中国哲学的通史,即《中国哲学史》(以下简称《哲学史》)和《中国哲学简史》(以下简称《简史》)。

国人所广泛周知的,大抵是后一本:为冯友兰1947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担任讲座教授的英文演讲稿汇编而成,书成于1948年。而他的《哲学史》成于20世纪30年代,成书时间还要在《简史》之前。

这两本书我都看过了,《简史》是多年前看的,而《哲学史》则是新看。细究之下,两书在前后有些许差异之处,追根溯源或许能发现这位20世纪广有盛名(学术方面)的哲学家思想上的一些流变脉络,更或能借此管窥清代立国近300年学术史上纷争面貌一二。

在《哲学史》中,冯友兰专辟一章《清代道学之继续》,来说清学与宋学的关系:

至于清代,一时之风尚,转向于所谓汉学。所谓汉学家者,以为宋明道学家所讲之经学,乃混有佛老见解者。故欲知孔孟圣贤之道之真义,则须求之于汉人之经说。

......

盖此时代之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之学,其所讨论之问题,如理、气、性、命等,仍是宋明道学家所提出之问题。其所依据之经典,如《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仍是宋明道学家所提出之四书也。就此方面而言,则所谓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之学,仍是宋明道学家之继承者。

......

由此言之,汉学家之义理之学,表面上虽为反道学,而实则系一部分道学之继续发展也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

冯氏在《哲学史》中拟定的标题即为《清代道学之继续》,是要说清代的乾嘉学派(或曰朴学),虽然表面上是重返汉学,立足于文字训诂,尽量少谈义理,但实际上仍然是宋明理学的延续。所以,冯氏有了“汉学家之义理之学,表面上虽为反道学,而实则系一部分道学之继续发展也”的结论。

而在后来成书的《简史》当中,冯友兰却专提清学对宋学的反动,而不提清学对宋学的继承。在这本《简史》中,冯氏又专辟一节,取名《(清学)对于新儒家的反动》。如是说:

在清朝......在新儒家(指宋明理学家)的反对者看来,新儒家之害甚于佛、道,因为它表面上符合原来的儒家,更容易欺骗人,从而把人们引上邪路。 由于这个原故,清代的学者们发动了“回到汉代”的运动,意思就是回到汉代学者为先秦经典所作的注释。他们相信,汉代学者生活的时代距孔子不远,又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前,因此汉儒对经典的解释一定比较纯粹,比较接近孔子的原意。于是,他们研究了浩繁的汉儒注释,都是新儒家所摈弃的,他们将这种研究称为“汉学。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

在《简史》中,冯友兰专提清学对宋学的反动,而不提清学对宋学的继承及发展。最后还说“在哲学上,汉学家的贡献微不足道”。从先前的《清代道学之继续》,到后来的《对于新儒家的反动》,冯氏思想的流变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回溯整个清代学术史,清代学者对宋学和汉学的态度,也是取舍两难。余英时在《论戴震与章学诚》一书中发现:乾嘉学派的集大成者戴震(1724-1777年),对宋学(尊德性之学、义理之学、德性之知)和汉学(经学)的态度也发生过大转变。他说:

东原(戴震)在1757年以前还承认宋儒的经学“得其义理”,而后来竟转谓义理不在古经之外......这一转变必须以排斥宋学为其先决条件,则自不待言。

——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

余英时以为:戴震在1757年前并不反宋学,说它们“得其义理”;而在此之后则急剧转向汉学,“谓义理不在古经之外”,要走上汉学皓首穷经的老路,这相当于否定了宋学(宋学不治经,或不重于治经)。余英时认为,这可能是因为戴震受到了他的好友纪晓岚(1724-1805年)和惠栋(1697-1758年)反宋立场的影响。此外,仍有证据表明,乾嘉学派对空谈义理的宋学整体持敌对态度,这或许也给了戴震相当大的压力。这一点,从戴震写《原善》前后即可管窥一二。

清学与宋学的关系,自近两百年以来就有两种主流而不同的观点:一种以为清学即为宋学之全面反动,另一种则以为清学实为宋学之续。

一、清学为宋学之反动说

除冯友兰在《简史》中专提清学对宋学的反动,而不提清学对宋学的传承外,另有多位清代及现代(民国以后)学者持相同的意见。

我去年看了梁启超(1873-1929年)的《清代学术概论》。梁就是持这一意见者:

“清代思想”果何物耶?简单言之:则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也。其动机及其内容,皆与欧洲之”文艺复兴”绝相类。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梁启超以为,清学最根本的特征,即是反宋学(泛指宋明理学),清学以“复古”为志,与欧洲的“文艺复兴”类似。欧洲的文艺复兴就是重返古典,何谓清学眼中的古典?梁启超以为,绝非宋学,而是汉学。这种超越前代,向更久远的前辈先贤追寻真理、“大道”的做法,我个人称之为“隔代相望”和“向古而治”,并认为这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大特征。以后想专门写一文略论之。

1、清学以“闻见之知”,反宋学的“德性之知”

清学以考据、训诂等技术性学问为主(“道问学”,或曰“闻见之知”),一般认为比较少涉足类似于宋明理学那种性、命、义、理、心的义理之辨(“尊德性”,或曰“德性之知”)。宋明理学将“尊德性”的“德性之知”放在第一义,而把“道问学”的“闻见之知”放在第二义,是有公论的。

程朱一派,虽有“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的说法,但“敬”(尊德性)是第一义的,“学”(道问学)则是第二义,他们“详于论敬,而略于论学”也就不足为怪了(见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因此,程朱虽然同说“涵养(用敬)”和“进学(致知)”,但因宋明理学的基本底色是义理之辨,这使得他们在实际操作中,必然重“德性之知”,而轻“闻见之知”。是以,程颐(1033-1107年)说:

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德性之知,不假见闻

——程颐、程颢《二程遗书》

陆王一派,向来以为圣人之道不假于外物,更是轻“闻见之知”的。陆氏兄弟与朱熹(1130-1200年)在鹅湖之会(1175年)上,就这一问题展开过讨论:朱熹重新编订《四书》,并且告诉读书人应该按照一定的顺序去读。这一点就为陆氏兄弟所不满,提出尧舜皆为圣人,然“尧舜之前有何书可读?”。这段回应朱子的话,大抵和心学的基本立场相一致:心学的主要观点在陆九渊(1139-1193年)这一代,是“心即理也”;而到王阳明(1472-1529年)这一代,就是“心外无物”,都是轻薄“闻见之知”的。阳明关于“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有所论:

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故不必假于见闻

......

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见闻之末,而已落入第二义。

——王阳明《传习录》

(王阳明)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黄宗羲《明儒学案》

从程朱一派的“德性之知,不假见闻”,到陆王一派的“良知......不假于见闻”及“吾性自足”,说明了宋明理学的两个主要竞争方都承认:“德性之知”是第一义,“闻见之知”是第二义的,“尊德性”的逻辑地位自然要高于“道问学”。这是宋明理学的一大特征。

这一点,恰恰就是清学主流学者所反对。如章学诚(1738-1801年):

性命之学,易入虚无。

——章学诚《文史通义》

夫空谈性理,孤陋寡闻,一无所知,乃是宋学末流之大弊。

——章学诚《又与朱少白书》

章学诚以为,宋儒骛谈性命之学,容易走入“虚无”,最终就是“孤陋寡闻、一无所知”。这种“虚掠高玄”,或许还夹杂了老庄道学和佛教禅宗的一些思想在里面,因此不纯(“堕性于空”,是“禅学之谈柄”——刘宗周),故要重返儒家经典(“入经”),从中发明圣人之道。这大抵是清代学者反宋明理学的一个基本态度。

乾嘉学派的集大成者戴震(1724-1777年)也说:

试以人之形体与人之德性比而论之,形体始乎幼小,终乎长大;德性始乎蒙昧,终乎圣治。其形体之长大也,资于饮食之养,乃长日加益,非复其初;德性资于学问,进而圣智,非复其初,明矣。

——戴震《戴震集》

由此:戴震是极为重视“道问学”的“闻见之知”的,而且照他“德性资于学问”的说法,则“德性之知”应该就是“闻见之知”的逻辑结果。这样看来,清代学者是奉“道问学”的“闻见之知”为第一义的,是以与宋学不同!由于学风上的转变,因此清代学者往往能皓首穷经,成为一方专家。这种专家,恰恰又是宋明理学所瞧不起的,如阳明说“多见而识之”是“专求见闻之末”的末流之学。

戴震一句“德性资于学问”,不仅否定了程朱理学的“德性之知,不假见闻”,还否定了陆王心学的“良知......不假于见闻”及“吾性自足”。因此,可以说对宋明理学传统作了一次大颠倒。余英时这样评价道:

东原(戴震)从来不谈“德性之知”和“闻见之知”的分别。但就他所引《论语》多见、多文的话来说,他显然是极端重视闻见之知的。而且照他“德性资于学问”的说法,则德性之知应该就是闻见之知的最后结果。在这个问题上,东原可以说对宋明的理学传统作了一次大颠倒。

——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

四库全书编撰官纪晓岚则是清代另一位反宋的积极分子。纪晓岚通过编撰四库全书,广泛而深入地把反宋思潮推向整个学术界。《总目纲要》二百卷的编刻和颁行曾由纪晓岚一手修改,所以其中充满了反宋的观点。以至于余嘉锡(1884-1955年)说:纪晓岚“自名汉学,深恶性理,遂峻词丑诋,攻击宋儒,而不肯细读其书”。这大概是清代学者反宋明理学的一种极端表现吧。

2、工作方法上清学师承汉学,而非宋学

清代乾嘉学派的主要工作方法训诂、声韵、天象、地理四学,都是偏技术流的。这些都不是宋明理学所用的主流技术。宋明理学着重发挥的是义理之辨,是纯粹思维层面的运动(用反宋学者的说法就是“虚掠高玄”)。我之前写的《魏晋之后的儒、禅合流》,大意是说宋明理学的这种义理之辨,主要汲取于“演说老、庄”的魏晋玄学,和西土传来的禅宗佛学,与汉学是大不同。

宋明理学视汉唐无儒,自言直承孔孟。而清学掉了个头,说宋明理学矫枉经典,是离经叛道,又要重返汉学。之所以要重返汉学,是因为“汉犹近古,去圣未远”(——惠栋)。大意是汉代距离孔孟圣人的年代不久远,汉学家的立言大抵还是靠得住的。在这一氛围之下,极端的汉学者因此提出了“凡汉必好”的说法。

如此种种,就是清学在工作方法上对宋明理学的一大反动。这其中,惠栋一派最为极端,说“宋儒之祸甚于秦灰”、“宋儒不识字”。梁启超这样评价:

惠(栋)派治学方法,吾得以八字蔽之,曰:“凡古必真,凡汉必好”。其言“汉经师说与经并行”。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在惠栋那里,汉代经学家所说的、所注的,与儒家古典的经书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而惠栋的工作方法就是“唯求其古”,以汉学来非宋学。既然“唯求其古”,则必然“入经”并诉诸考证训诂之学。清代学者对考证训诂的手艺极为看重,如获至宝。以至于凌廷堪(1757-1809年)说:

古学之兴也,顾氏(顾炎武)始开其端。河洛矫诬,至胡氏(指胡渭)而绌。中西推步,至梅氏(指梅文鼎)而精。力攻古文者,阎氏(指阎若璩)也。专言汉儒《易》者,惠氏(指惠栋)也。凡此皆千余年不传之绝学,及戴氏(戴震)出而集其成焉。

——凌廷堪《校礼堂集》

从凌廷堪的说法来看,清学所用的种种训诂考证的技巧,是“千余年不传之绝学”:从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发端,到戴震集大成。言下之意,这门手艺是宋儒没有掌握的!因此,清学在工作方法上可视为对宋学的反动。清学自称上承“千古不传之绝学”者,不只凌廷堪一人。江潘(1761-1830年)也说:

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宋明理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指惠周惕 、惠士奇、惠栋)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

——江潘《汉学师承记》

在江潘看来,经术自两汉以后,就不传(“千载沉霾”),直到本朝三惠重新发现,才使得“汉学昌明”。江潘与凌廷堪的观点基本一致,都认为训诂之学是宋儒没有掌握的,而独复于清,只不过江认为是三惠重新发现了训诂之学,而凌廷堪认为训诂之学肇始于顾炎武而已。

在清代学者手中重新发明的训诂考证手艺,是直承两汉的。与东西晋的玄学,以及宋明理学都没有血缘上的师承关系。这似乎是清代学者企图仿照朱熹发扬的那套“道统”观念,来建立自己的“道统”说。这种“千余年不传之绝学”、“千载沉霾,一朝复旦”的说法,在朱子建立“道统”说的论文中,时常有所发扬(见本人《魏晋之后的儒、禅合流》)。清代学者的这套“道统”说,与宋明理学越过汉唐直承孔孟一样,也是“隔代相望”和“向古而治”的。

梁启超也认为,清代的考证训诂,就是要通过复古来解放宋明理学(“以复古为解放”)。梁氏说的这种“解放”,大抵和现代人说的“革命”含义差不多。

综观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二、清学为宋学之继承说

宋明理学程朱与陆王之间,在宋、明这一阶段主要表现为义理层面的争讼。亦有学者以为,这种争论到了清代仍然持续,只不过表现形式有了变化:从义理之辨,过渡到更为上游的经学之辨。各方都希望从儒家经典中找到本门派立论的根据,或者找到对方门派非圣门正宗的根据。

1、由宋明理学义理之争折入清代文献考证

理学在宋、明这一阶段,主要是义理之争,用现代话来说就是“空对空”(“虚掠高玄”)。在清代,这种学术风气发生了转变。这一变化,部分由于明末清初三位大学问家向经世致用之学发出的号召。余英时认为:

清代的考证学应该远溯至明代晚期的程、朱和陆、王两派的义理之争。由义理之争折入文献考证,即逐渐引导出清代全面整理儒家经典的运动。这种转变在清初仍有其显著的表现。陆、王一派攻击程、朱“致知格物”之说者自来皆集矢于程、朱所改定的《大学》,然攻击之根据主要在义理......不过,阳明重订《大学》,欲“复旧本”以“复见圣人之心”,实已启由义理争辩转入校刊考订之途。

——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

余英时认为:清代的训诂考证学,是宋明理学两派之争的延续。虽然程朱改定《大学》,阳明又重订《大学》,也都想到了通过“校刊考订”来赢得学术之争(“复见圣人之心”),但整体来说宋明这一段,理学之争仍然主要是义理层面的。

“入经”的大门,大抵是由陆王心学一派开启的。余英时说“阳明重订《大学》......实已启由义理争辩转入校刊考订之途”。明代心学的另一重镇刘宗周直到晚年,仍然对朱子版《大学》不能释然;而刘的弟子陈确(1604-1777年),干脆断定“大学非圣经”,乃后世的伪作,这对程、朱的“致知格物”之论,不啻为釜底抽薪。

除王学门人外,其他一些不属于理学范畴的清代学者,也通过“入经”考证来重创程朱理学。清代学者大多把矛头指向程朱理学,实因程朱之学为官方正学,目标最为集中。凌廷堪的“河洛矫诬,至胡氏(指胡渭)而绌”,说的就是胡渭的《易图明辨》,将程朱理学的思想源头之一《河图》、《洛书》定为“矫诬之说”,杀了程朱之学一个回马枪。

同时对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不满(还不能说是“非”)的顾炎武,说宋明理学“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而且:

今之言学者必求诸《(程朱)语录》,《语录》之书始于二程,前此未有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指程朱)

——顾炎武《与施愚山书》

顾炎武以为程朱理学的根基——程朱《语录》,并非圣人语录,而是始成于二程,故是一家之言。胡渭和顾炎武都非陆王心学门人,算是无意中帮了心学一把。

在清初,把“入经”训诂考证视为宋明理学义理之争的涤荡余波的话,还是有比较清晰的脉络的。到了乾嘉以后,这种特征就比较淡薄了。乾嘉学派的整个风气就是精于训诂,不擅义理,除了戴震。戴震写充满义理之辨的《原善》的时候,“乐不可言,吃饭亦别有甘味”(——段玉裁),但却冒着和整个乾嘉学派决裂的风险。书成之后,朱筠(1729-1781年和钱大昕(1728-1804年)说:“(戴震之于考据)用功深细而已,及见《原善》诸篇,则群惜其有用精神耗于无用之地”。那个时代的主流学者对训诂考证和义理之辨的厚此薄彼可见一二。

因此,我个人的意见以为:明末清初的考证之学,确实可视为是对宋明理学义理之争的涤荡余波,但到了朴学兴起的乾嘉时代及以后,考证训诂则上升为一门独立的学问,可断然与宋学分而言之。而且,正如本文此前所言,即使是明末清初的时节,“入经”考证的并不单单是陆王心学或程朱理学门人,还有很多非理学系统的学者。因此,断说清学是宋学的传承,是要特别谨慎的

2、理学即经学、藏理学于经学

“理学即经学”这一口号的提出,回应了清代考据训诂学的一个历史使命:以经学来治理学,因此是对宋明理学的一种回顾。那个时代,“经学即理学”大概是一种有力的风潮:

理学之传,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

——顾炎武《与施愚山书》

顾炎武说,广义的理学古来有之,就是治经之学:皓首穷经而显理。如今所谓的理学(狭义,指宋明理学),是“禅学”,不从五经中发挥而以所谓“语录”为资,实不足取。而“非数十年不能通”、“没身而已”,大抵就是清代考证训诂之学与汉代治经之学的气韵暗合之处:都是需要付出长期而琐碎的努力的。

不但顾炎武说“理学即经学”,方以智也说“藏理学于经学”。这种重返经学的动向,在考证学集大成者戴震看来,其意义在于:

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 ,而我心之所同然者 ,乃因之而明 。贤人圣人之理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

——《戴震集》

个人以为:无论是顾炎武的“经学即理学”,还是方以智的“藏理学于经学”,都没有说要彻底否定理学,而是以汉代的治经之术,来重新研究和定义理学,涤除理学当中老庄、禅和矫诬经典的成分。不过,正如之前所言,各家所言的“理学”范畴是不一样的:在顾炎武那里,两汉经学也是理学!而从戴震看来,考证和训诂的终极目的,仍然是求“贤人圣人之理义明 ”。在这一点上,清学和宋学倒是取得了目标上的一致。戴震本人也是这样实践的,他作了很多训诂的著作,最后还是写了一本谈义理的《原善》。不过,他的这种做法,并不为乾嘉学派主流所认可。

两汉是儒家“道问学”的第一个盛世,到了清代则进入第二个盛世,中间就夹着宋明理学这样一个“尊德性”的盛世。窃以余英时的这段描述,来说说这三个儒学盛世之间的关系:

下逮乾嘉之世,此一重大转变已在暗中完成,而思想史上的问题也随之而异。以前程朱与陆王之争至此已失去其中心意义,代之而起的是所谓汉学与宋学之争。但汉宋之争只是表象,事实上则是考证与义理之争;而考证与义理之争仍未能尽其底蕴,其究极之义则当于儒学内部“道问学”与“尊德性”两个传统的相互争持中求之。

——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

时代的大流固值得研究,但就清代学者的反宋入汉,抑或承宋而言,恐怕要因人而异论。


初于2018年1月18日。

【主要参考文献】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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