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亲爱的S：
见信好。
写上封信的时候，七点钟的天还是暗淡的，窗户外蒙上一层薄雾。现在我七点已经出发去学校了，太阳从温柔到炽烈一路追赶，把我的头发变成滚烫的保险丝才罢休。
现在是高二下学期的第五周，第一次月考成绩已经出来了。他比我高一名。我无比希望高考我们的差距也如此微小，到时候他想去哪儿我都不担心啦。对啦，晚自习时的天真是太美了，好像只有通过教室的窗户看，才会有美得一塌糊涂的晚霞。我和同桌经常靠着窗沿吹风，昨天一抬头发现他就站在我旁边。一瞬间，世界都沉入樱桃西柚果酒里，万物都泛起微醺的红晕。听不见教室里的叽叽喳喳，但酒里冒出来的气泡静静地在晚风里开花。
无比憧憬未来我们会发生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还渴望着变化。
你的海边民宿进展怎样呀。
祝一切都好。
你的笔友，
林风
难得的周末，叔叔出差，奶奶在沙发上蜷缩着睡觉。风扇呼啦作响，阳光下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尿骚味。正在穿鞋的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又把刚穿好的鞋脱下，去厨房把剩饭剩菜打包。
我住的小区在南方内陆某县城边缘，紧挨乡村，高耸得不合适宜，夏天蚊虫多如牛毛，冬天风声胜似鬼嚎。一楼住户有个小院，除了楼房里的门，小院也有个铁门可供出入。从大路到这扇铁门，还有一段石板小路，周围是果树和半人高灌木丛。绿色交错重叠又掩映的深处，住着我唯一的朋友——刘小雨。这饭菜就是带给她的。
小区右转进小巷，杂货铺门口摆出了盖着铺盖的冰柜，旁边是面目早已磨损斑驳的绿色漆皮信箱，出门把这封信寄给笔友。
“胡莱！”一回头，看见妈妈提着大包小包菜回来。她在周边镇卫生院搞妇产科，图镇上菜便宜，每次都买三天的量。
“妈妈，你咋回来了，这才一点半。”
“今天带你去陈老师家补课，来，帮我拎一下，诶你出来干嘛？”
“买根冰棍，天气太热了。”
陈老师是我的物理老师，也住在这个小区。前几年在外面办补习班被举报罚了钱，时不时会在上课的时候骂学生是白眼狼。他的肥脸气得震颤，左脸大黑痣差点要弹出来。有时候他说罚了三万，有时候五万。班上有个男孩很喜欢模仿他，那段时间下课的时候，脸上贴个小指头大的黑色橡皮，头一抬，桌子一敲，鼓着腮帮子挤眉弄眼的说：“坏心眼的学生，闷墩儿的陈，五千块的罚金，非往十万整。”我没忍住笑了，瞟了一眼周围，还好大家都没看我。
林风在前排大笑，肆意洒脱又恰到好处。裴野扭过头去看她，我急忙闭眼，林风俏皮地晃头画面却立刻浮现在眼前。
“闭着眼干嘛?待会儿嘴巴甜点。黎阳复读就是在陈老师这里补的物理……”妈妈下意识的顿了顿，视线从我转到了楼层指示屏上，“要不是离得近，人家才不得冒这个险来给你补课。”
黎阳是妈妈二婚对象的儿子，上了大学寒暑假经常不回来，叔叔和妈妈也不愿意在我面前提起他。大家都默默淡忘着，企图让不愉快的往事和墙皮一样随时间剥落。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大人都不在家，黎阳说带我一起玩他新买的格斗游戏。我们打开电视，坐在茶几前的地板上。哥哥不愧是多吃了几年饭，三场下来我被打了个落花流水。这次终于看着他血槽快空了，我满怀胜利的喜悦，准备等他懈怠时，一个回旋踢结束战役。
他突然一把抱住我，往他怀里拽。他的气息重重的吐在我后颈，手粗暴地往衣服里面钻。我呼喊起来，话音没落地，他就捂住我的嘴，俯在我耳边问:“叫个逑啊。”随即把我摁在地上，打了几巴掌之后，身体压了上来。他的手钳制住我乱蹬的腿，嘴里含混不清的哼哼。地表的凉意和身上的滚烫交织在体内，我恶心地偏过头去，才发现低到尘埃里的家有着陌生的模样。沙发下布满了灰尘和糖果，还有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的布娃娃。
妈妈回家之后我一五一十的向她哭诉，她抱住我发誓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当天晚上我听到黎阳房间传来压低的哭喊声，我知道，这个家，关于爱的分配，他再也不可能比我多一丝的胜算。
“滴——”
十五楼到了。开门的是刘玲——陈老师老婆，一头整齐蓬松的泡面卷里藏了张瘦削苍白的脸，僵硬得如同她此刻的表情。大人在里屋你来我去的客气，我起身去阳台透气，等她们先战完三十回合。
这个视角正好对着我的卧室，在对面楼的十五栋。突然后背发凉，伸长脖颈睁大眼睛观察我的卧室。
看得到我窗口摆放的几盆多肉和书架的外沿。呼，其实还好，窗户有点反光，幸好我睡觉一定会拉上窗帘。
“胡莱，胡莱！”妈妈在里面招手，堆着笑的脸上眉头别扭的轻轻皱起，“妈妈回去给你拿练习册，你先在陈老师家里看看课本。陈老师您多照看照看这孩子，都快高三了还吊车尾。
“肯定肯定，邻里邻居的，交给我你就放心吧。”陈老师捏了捏我的脸，笑着对妈妈道。
茶几一角沾着黏糊糊又干了的不明物体，饼干坚果散布在各个角落，我想把茶几腾出一片能容纳A4纸大小的空白来。目光被摆在中央的白鹤芋定住，说来奇怪，这茂盛的叶子每一片都被人沿脉络剪开，轻轻一扒拉，叶茎深处的土壤里竟放了一个拇指大的泥塑娃娃。
“小胡啊，我看了你月考成绩，这物理真是落下太多。这套习题全是月考相同题型，你做完我看看水平。”
我忙不慌的点头，弓着腰在茶几上写题，沙发抵着后背。余光里的陈老师坐在沙发里俨然融入背景画。那是一幅常见的八骏图，马蹄正好落在陈老师如同寒带针叶林的寸头上 ，踢踢踏踏把肥大的头压得更低。我的腿蹲麻了，像细密的雨滴打在小腿上，习题倒是一片空白。
“老师，我能去上个厕所吗？”我转过头去陈老师，有意避开他的眼睛。
“嗯，就在里面。”陈老师推了推他的眼镜，侧过身来视线一直随我消失在转角处。
房子户型很逼仄，一条走廊串着一个厕所，三个紧闭的房间，尽头供着灵像，两旁是灯做的蜡烛。居高临下和暗红的光笼罩着狭长空间，红色通常代表着福祉，而此刻却充溢着阴森的冷意。
等我方便完出来，厕所门口斜对着的门缝赫然塞出布襟，边缘还有密密布絮，一只憨厚童趣的企鹅印在上面，雪白的肚皮上一抹刺眼鲜红。刘玲正往这边走来。
“阿姨，这个房间是您女儿的吗？”
“啊，是啊，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姐姐多大啦？”
“大学都毕业了，在外地实习呢。”
“哇，姐姐那么厉害，也是陈老师教的吗？”
陈老师走了过来，“哪有，我哪管的了她。”
我穿过他们夫妇，拿起茶几上的习题册，挥手示意道:“今天就不打扰老师家啦，我回家看着课本做。”
陈老师点头。两人堵在走廊口，丝毫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下次有空再来拜访，老师阿姨再见！"
关门的瞬间我留意了一下那扇门的地上，布襟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