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情书(八)
八
辗转反侧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能听见大伙在喧嚷过后的死寂的黑夜里翻身时摇动床架的咯吱声。
“明天谁也不许承认。”我打破了这份五味杂陈的沉寂。一起上楼去的另外四人纷纷表态,不能承认,不乏说些自我安慰自我打气式的附和——怕锤子,又没被抓到现行。
没有跟我们上楼去的龚毅三人始终没有说话。
“你们没有上去的,明天老师要问,哪个要是敢把我们说出来,不想混了。”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才发现龚毅也包含在“你们”之中。我有点后悔,丝毫没有顾忌到哥们儿情。但又不知道再说点什么才能找补回来。索性就没有再说话。龚毅三人也没有回答我的话,他们是睡着了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这威胁,我也不知道。
又安静了下来。我仍然无法入眠。主要是白忙活了一场,竟然连诗思的面都没有见到。想好的相伴倚栏杆,想好的表白我对她的喜欢,还有那些出现在过脑海里的亲昵的举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说灰飞烟灭,就像是实现过后再消失了的,但其实这些场景只是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真可怜,这些美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却无法灰飞烟灭。
第二天早自习课堂上,教导主任刘老师在教室门口示意让讲台上的班主任李老师出去一下。教室里的读书声瞬间小了许多。大家都明锐地察觉到有事情要发生。当然,昨晚撬锁跑到女寝室楼层的我们五个人,心里更是再清楚不过了。
教室门口的刘老师嘴巴里嘚吧嘚吧地抽动着,看得出来李老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一会儿,刘老师应该是把昨晚在宿舍楼发生的前所未有的违规事件讲完了,一手插在裤兜里,腆着肚子走到讲台上。教室里仅存的一点读书声也随即消失。不明就里的同学们都好奇满满的,瞪着眼珠子看着他。
“昨晚你们班上有些男同学跑到三楼去了,相信你们也听说了。”刘老师插在裤兜里的手依旧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在面前甩动,似乎有意要指点出“有些男同学”。
其实除了我们寝室里的,以及昨晚被我们敲开的第二扇我们班女同学的寝室里的,其他同学根本就还不知道。事情并没有传得想象的那么快。就算是被我们敲开了门的寝室里的女同学,也不一定就认得出来昨晚上是谁在她们门外。这是我昨晚仔细推敲过的。当我们敲开门后,我们能很清楚地认出开门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这完全是仰仗于昨晚皎洁的月光洒在了对方脸上。相反,当时月光是洒在我们的后背上的,也就是说,当对方开门时,只能看到几个黑黢黢的人影,不可能认出我们是谁。而且我们还来不及说话,对方就尖叫着关了门,面对面的时间也是那么的短暂。更加不可能了。对于这一点判断我是很有信心的。
我心里清楚,昨晚被宿管大爷发现有人跑到三楼去过后,我们寝室里的喧哗显然已经暴露嫌疑人就在我们寝室,或者说我们寝室里的都是嫌疑人。
同学们听了刘老师的话,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个不停。
“你们自己给我站出来!”刘老师那支没有停歇过的来回摆动的手,有力地在胸前划过。教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没有故意去看同伙的反应,我是不会用自己的眼神把自己出卖了的。一旦让刘老师发现我的不安,那就是不打自招。但我可以判断,昨晚事后我在寝室里的话是起了作用的,他们也一定像我一样稳妥地坐在座位上,丝毫不为刘老师的命令所动,装作就像其他同学一样置身事外地等着看好戏一样。他们清楚,一旦主动全盘脱出,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当然,我所说的他们不包括好哥们儿刘小强在内,我信得过他。
在无视老师的危言耸听和得罪同学之间,聪明人自当会选择前者,都知道在学校里与同学的相处时间要远远多于跟老师呆在一起的时间,更何况还是睡在一间寝室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学。况且,刘老师并没有指名道姓,不主动交代并算不上什么错,在老师眼里,顶多会被认为是胆小。在稠人广坐的教室里,自尊心出奇的强烈的年纪里,谁又会主动站起来接受老师的批评和同学们的异样眼光的洗礼呢?
然而不等片刻,刘老师见没人站出来,就开始点名了。先被点到的就是我们寝室昨晚没有上楼的三个中的一个。在教室门口,背对着我们,站在刘老师和李老师面前。这时候,教室里炸开了锅,不同于先前的读书声,现在的议论声嬉笑声是声声不绝。我和刘小强对了一下眼神,表示按昨晚说好的,不能承认。无意中,我发现诗思正看着我,我躲开了她的眼神,一是因为我昨天回复她的小纸条上的口气表示我在生气,我应该继续演下去;二是我明白她为什么看着我,她是在问昨晚敲她们寝室门的有没有我,我无法回答她。不到两分钟,被叫出去的同学就被放回来了,走进教室后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对于同学们的目视,丝毫没感到羞愧。我能猜想到,他在心里为自己打气:我没犯错,我很坦然。就这样,我们寝室里的人一个个被叫到了教室门口接受盘问。最后一个就是我。当我走出去时,刘老师说:说嘛,我已经都清楚了。李老师站在旁边没有言语。我反问:说什么?他想诈我是不可能的,我早就跟大家打过招呼,谁都不许承认,也不许指认。开口就表示自己已经清楚了,然后再让学生老实交代,这是老师们的一贯手法。这并不新鲜,《监狱风云》我是看过的,里面的典狱长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周润发耳边耳语一会儿,随即就对大家说他已经清楚了,所有人都以为周润发出卖了他们。刘老师就好比是典狱长,被叫出去接受问话的我前面七个人就好比是周润发。我是不会上这样的当的。可是,我突然想到,我能洞穿刘老师的这个手段,但他们呢?他们面对的是先自己被叫出去的六个、五个……“周润发”,只有第一个是安全的。我终于明白刘老师为什么最先叫出去的正好就不是嫌疑人的那个人,那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刘老师断定他不是嫌疑人,就算他是嫌疑人,在强悍的刘老师面前,我事先的警告,在他这个荏弱角色面前也会瞬间瓦解掉。高手,刘老师确实有一套,确实佩服。
“敢做不敢承认嗦?”刘老师又放了一个狠招。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句话的分量很重,因为关乎尊严。我感到了局促。
“就我一个人,没有别人。”我清楚,他很可能使用了前面说的兵不厌诈的计谋早就在别的同学口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我还是说出了这句表示我甘愿一个人承担后果的话,以彰显自己的耿直与豪情。
刘老师哼了一声,挥手放我进教室。
之后刘老师返回教室,同样是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精确地挨个指出我们五个嫌疑人,把我们叫到了教室办公室。果然,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又站在了办公室的墙根,李老师把课本摔在办公桌上,一脸的失望与生气,没有言语。刘老师相比之前的冷酷,更加的暴躁了,说我们昨晚的举动不仅是严重违规行为,而且还是作风问题,丢学校的脸。从他的话中,我能听出来,他怀疑我们对女同学有不轨的想法。天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带头反驳说我们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上楼去敲门吓吓她们,逗她们玩而已。但他丝毫没有理会,仍然在以作风问题教训我们。加上在上到三楼之前,他嘴里的那些没有说得太穿的不轨行为,似乎真的在我脑海里很短暂的存在过。所有我不是十分有底气,我的反驳声越来越小。
突然,教室那边传来一阵尖叫,我们应声从办公室窗户望过去。见班长跑过来,手足无措地说:“不好了,乐诗思昏倒了。”
我什么都没想,也来不及想,就跑了出去,把刘老师、李老师以及刚来上班刚进办公室的老师们甩在身后。跑进教室后,见诗思瘫坐在自己座位旁边的地上,满脸苍白,闭着眼睛。左右两个女同学挟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扶起来。但她一动不动,似乎没有知觉。我跑上前,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插到她腿弯下,把头伸到她胳膊下,一把就把她抱起来,往外跑。在教室门口遇到了赶来的老师们,刘老师伸手想接过她,我没有理会。与他们擦攘着跑了出去。
“喂,醒醒,醒醒!”我边跑边叫,她仍然没有反应。“你咋啦?醒醒,不要吓我……”,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本该勾着我脖子的手也没有一点力气,从我的肩上滑落,随着我的奔跑上下摆动。
“医生,医生,快,快!”待我把他送到学校斜对面的医院,放在了医生指定的病床上,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虽然我体育是拔尖的,但能把一个高我半个头的人抱着跑这么远,我是从来没想到过的。
我被请出了病房,刘老师和李老师赶来,问我情况怎么样。我感到天旋地转,没有回答。
不一会儿,医生就把已经挂上吊瓶的诗思推了出来,抬上了医院的救护车,说是要马上送到县医院去。看着依旧没有知觉的诗思,我想叫她,想给她鼓劲,想让她听见。但当着老师和医生这些成年人的面,我没有开口,只能在心中呼喊他,为她祈祷。
李老师也上了救护车,跟着一起去县里。我多希望是我陪在她身边,可惜不能。看着救护车消失在了街道尽头,我跟着刘老师回到了学校。我老老实实地回到办公室继续站着,还在办公室里站着的刘小强们四人问我什么情况,我没有说话。刘老师对于我刚才自作主张的举动似乎没有什么异议,忘了我们存在似的,跟办公室里的别的老师们议论起刚才的紧急情况。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才知道诗思一直有“那个病”,他们没有说明白是什么病,但听得出来是严重的。难怪体育课上她可以获得特权——不用运动。
对我们五个人的处理结果自当不必说。同往常一样,写了检讨书,学校叫来了家长。由于我和刘小强原本就劣迹斑斑,加上前不久刚因为殴打周成益的事被处理过。学校是打算严肃处理我们俩的。我们的家长们在教师办公室说了很多好话,并且替我们做了保证。我们俩还追加写了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犯错,认真读书,才过了这关。
我全然没把心思放在这次被处理的事情上,叫我写检讨书我就写,叫我写保证书我也写。我脑子里一直想着诗思,她究竟怎么样了。是有多么严重的病,才会让人昏死过去,我想象不到。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出现一些可怖的想象。她会不会醒不过来了?会不会就此离开这个世界了?对于生死,我还不能理解。她要不在了,还没来得及还给她的《红楼梦》怎么办?我还没来得及知道的她对我递给她的小纸条的回应会是什么,最主要的是,我的那颗刚开始懵懂的热烈的心该要如何自洽?